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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血债血偿终余恨,奇谋诡计梦一场
擦的一声,鬼纹刀擦过虎头枪的枪杆,凤逍陡觉一阵寒意袭来,他眉头微皱,双手持枪,不退反进。
颜少青反手一格,卸除攻势,跟着刀尖一斜,顺着枪杆刺到凤逍胸前。他出刀时极是从容,往往轻撩细拨之间,便能制敌先机。
众人看时,只觉两人斗得旗鼓相当,但凤逍心里清楚,这人就像一头稳操胜券的鹰,在戏弄着草原上的猎物。
不过,战场上历练出来的到底不同,凤逍尽管落于下风,却暗中寻找着破绽。细细观察他的刀路,但见奇诡多变,神鬼莫测,实为生平罕见。攻不进,只能守,守了十余招,忽然想道:这几式刀法,足以令其立于不败之地,但他却点到即止,从不深入,这是甚么道理?
凤逍正自想不明白,忽见天空窜起一串烟花。那烟花升到高空,爆开了一个‘岚’字。他心知有异,执枪跃开一步。
颜少青洒然回身,抬眸看向高处,说道:“做的好。”
看见他唇边翘起的弧度,凤逍握枪的手紧了紧。这个传闻中媲美妖魔的男子,在谋划甚么?在等待甚么?刘娥却不容他迟疑,寒声道:“凤将军!”
凤逍如梦初醒,举枪砸了过去。风雷枪法使得风声呼啸,又间有雷声滚滚。
颜少青随手格开两招,转头瞧了刘娥一眼,见她眼神冰冷,轻轻叹了一声,攻势渐渐弱了下来。凤逍眼瞧他中门大开,一招提枪式,直取他胸腹要害!
***
杜迎风呼吸急促,嘴里喃喃道:“不对,不对,你的九转丹魂经呢?为甚么给人逼到如此境地?”看二人斗了数合,已然瞧不过眼,但心中又忧心颜少青安危,不得已转回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铜镜。
“谁也逃不了……”那边,陈文却似疯了一般大笑。
听见笑声,杜迎风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一把将他提起来,逼问道:“这地方怎么出去?”陈文恍若未闻,一面笑,一面道:“你走不了,我也走不了。”
此刻在镜中,颜少青已给凤逍挑飞了发带。杜迎风沉下脸,拔出靴中的匕首,插进陈文腿侧的梁丘穴。陈文的身体颤抖起来,瞳孔一阵一阵地紧缩,显然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梁丘穴又称跨骨穴,用来屯积胃经水液,给人制住,轻则胃部绞痛,重则腹脏受损。杜迎风眯着眼道:“岚山阁处置不听话的犯人,共有上百种法子,我可以一一叫你试过,直到你说出来为止。”
陈文被胃里泛出的腐液呛得喘不上气来,待气息稍平,他咧开嘴道:“我们注定要在这里一辈子……唔!”
一言未毕,杜迎风手起刀落,将刀尖扎进了他的阳关穴中。越是疼痛,陈文笑得越大声,粗噶嘶哑的声音回荡在黑暗中,真如厉鬼一般。杜迎风伸手捂住他的嘴,叫道:“不准笑!”
陈文伸出舌头,在他掌心舔了一下。杜迎风缩回手,竟拿这个疯子没有半点法子。正是彷徨无计,忽然见到铜镜中的画面一阵摇晃扭曲,镜面最中央处,慢慢钻出了一截箭镞。
那箭镞的镞头上共有三翼,锋利异常,它慢慢地自镜面内挤出,先是箭镞,接着是箭杆、箭羽。杜迎风看见整支乌黑小巧的箭矢,吸一口气道:“乌龙铁脊箭!”
嗖地一声,箭矢钻出铜镜,钉入了陈文脑中。
杜迎风不及回避,被四散的脑液溅了满身,他坐在地下,举袖擦干净脸庞,啧了声道:“真是晦气。”
黑雾逐渐散去。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杜迎风左手提住长剑,翻身跃向来人,在他肩头一拍道:“多谢你啦!”轻功施展开来,几个起落,便冲出了门去。
夜翎见这一地狼藉,苦笑着摇了摇头。月如娇只觉身边似有一阵风掠过,回眸看时,那人已在数丈开外。
杜迎风已无暇顾及皇帝安危,施展轻功,直奔文德殿而去。所幸前方几处殿宇都无高手戍守,他避开几队巡逻的守卫,从房顶纵掠而过。
凤逍伸手摸了摸溅到脸庞上的鲜血,有些瞠目结舌。他戎马半生,见过不少匪夷所思之事,可眼前的情形却着实想不明白。视线自虎头枪沾满鲜血的枪头上移,落在男子略显苍白的脸上,他讶然开口:“你……”
颜少青伸指一夹枪头,一声钝响之后,两人各被一股大力震开数步。
凤逍斜撑断枪,借力站稳,道:“你为何……”赢的如此轻而易举,反叫他心中梗了根刺,下意识伸手扶住对方。质问缘由。
忽然间有人叫道:“枪下留人!枪下留人,枪下留人啊——”声音由远及近。少顷,便见中书令于安勉跌跌撞撞地奔上台阶。
他的官帽是歪的,官服上满是尘土,左脚的靴子也不知去了哪里,神色急切,满头是汗。当他看见颜少青胸前的伤口时,登时一脚踩空,摔倒在第九层台阶前。
这位曾被真宗重用,做过仁宗老师的当朝大员一屁股坐在地下,指着刘娥大骂道:“你……你竟害死自己的亲兄长……如此丧绝人性之事都能做出,今后又何谈勤政,何谈爱民?”
于安勉在朝中威望极高,此言一出,群臣哗然。刘娥见城外埋伏的杀手终究是未得手,心中虽怒,面上却不表露出来,说道:“于书令年事已高,定是老糊涂了,朕入宫时便是孑然一身,哪里还有亲人?”说着矮下身,托起他的手肘。
于安勉甩开她的手,环视四周道:“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无以益民,皆尸位素餐,要以何用,要以何用啊?”言辞之间,甚是痛心疾首。群臣多是畏惧于刘后的权势,闻言羞愧难当。
伸手一指刘娥,又骂:“先帝在世时,便料到会有今日,是以早早立下诏书,用来约束朝纲!”
刘娥听得‘诏书’二字,脸色大变。真宗驾崩前,曾秘召四位老臣到卧榻前听旨,她千方百计也未能探得这道旨意,此事始终如骨梗在喉,在她心头索绕不去,多年来,四人中已有三位先后逝去,只余于安勉还在人世,奈何这老匹夫势力太大,想要将其扳倒,非几夕之事——只是,她已经没有耐心了。
一步错,步步错,弑兄之事,正给了对方一个发挥的借口。刘娥四下里一扫,见群臣均露出质疑的神色,她心知此刻不能慌、不能乱,否则便是全盘皆输,定了定神道:“先皇卧病时,朕一直在榻前伺候,从未听及甚么诏书,于大人,你这诏书,怕不是伪造的罢?”
冷起脸来,高声道:“假传诏书,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来人,摘去他的顶戴,褪下他的官服,推出午门斩首示众!”
杨广不给于安勉再次要开口的机会,一个箭步上前,捂住了他的嘴。有几个官员想要站出来阻止,都给御林军拿了下去,见此情形,便再没人敢说话了。
刘娥瞥向颜少青,居高临下地动了动唇:“赵褆已经死了,你这么做,他也看不到——你豁出性命不要,施展这出苦肉计,可惜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
颜少青漆黑的瞳孔露出一丝讶然。
刘娥冷笑着牵动唇角:“你当我不知赵祯的生父是谁么?为了留下血脉,他可算谋尽心机,只不过他当不了皇帝,他的儿子也没有这个命!”
这几句话以唇语说出,是以周围并未有第三人知晓。刘娥扔下话,突然抬高声音,冷冷下令:“凤将军,替朕除了这假冒皇亲的逆贼!”
其时颜少青身受重创,已是命不久矣,但刘娥唯恐夜长梦多,欲除他而后快。凤逍目睹这几幕,心中有了些犹豫,刘娥瞧他眼神闪烁,脸色一凛道:“还愣着干甚么?”
凤逍还未有所动作,杨广已举步上前,挥刀向颜少青颈项砍落。突然听他一声惨叫,众人凝目瞧去,见有道白色的身影自屋顶上纵跃而下,掠到了台阶高处,手中白光一闪,砍下杨广手臂。
这一下又快又狠,众人不及回神,那白影已闪到刘娥跟前,手中长剑疾挥,要取她的首级,凤逍吃了一惊,急舞枪杆,守在刘娥身前。当啷一声,一柄窄剑削断了□□的枪杆。不过御林军已借了这一挡之势,蜂拥围上。
那人一击不中,伸手挽住颜少青腰身,带了他跃起急退,直退到石阶下的铜鼎前,将人小心翼翼地扶靠在鼎边,伸指点住几处止血的穴道。
刘娥在御林军的簇拥下,缓缓朝前踏了几步,看清来人,忍不住叱道:“杜迎风,又是你!”
颜少青垂眸轻叹。
杜迎风蹲在他的身侧,握剑的手在抖,扶在他腰侧的手也在抖,怒火在胸中翻腾,一双眼斜斜地向上挑着,冷得渗人。
闭眸听着他牙齿发出的咯咯声,颜少青道:“你又不听我话。”
杜迎风自牙缝中迸出几个字:“听你的话,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你来送死?”
颜少青缓缓摇头:“你不明白。”
只有他死了,皇室才能心安,才能不再忌惮岚山阁。
“……是啊,我从来就不明白,但是你何时才能叫我明白?上一回是七年,这一回要我等几年?十年?二十年?还是永无再见之日?”
他身上的血虽然止住了,但伤口深及胸腹,便是要医治,也无从着手了。杜迎风凝望他脸,心中着实后悔。周围已被御林军围得水泄不通,他恍然未觉,将头抵在男子胸前,低声道:“告诉我,怎样才能救你。”
颜少青伸手触了触了他的脸,道:“……去家里……等我。”
杜迎风咬牙道:“你怕我向你妹妹下手,想骗我走,是不是?”
颜少青眼中露出爱怜之色,说道:“我何时骗过你?”
杜迎风暗道:你从来不曾欺骗我,却凡事都瞒着我。心中气苦,但见到他眼中的情愫,嘴上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杨广断了条臂膀,疼得死去活来。于安勉双手被缚,嘴中也被塞了布条,瞪眼望着刘娥。众臣避缩后方,冷眼观望形势。刘娥向御林军下令:“谁能拿下这两名叛贼,朕赐他黄金万两,良田千顷!”
话音方落,便听远处一声大喝:“刘娥,你一届女流之辈,竟敢妄称为朕!”西侧门庭大开,奔进一队人马,为首那人四五十岁年纪,锦袍宝冠,蟒袍黑麾,正是襄王方舒怀。
众臣见他带人直闯进来,均面露异色。
刘娥大声叱道:“来人,给朕拦下。”
御林军如潮水般涌去。方舒怀一扬手,身后左右各飞出一道人影,窜入了人群中去,片刻功夫,便杀出一条血路来。
见那两人的武功十分了得,刘娥当即喝道:“凤将军!”
凤逍抛去断枪,自一名侍卫的腰间拔出佩刀,纵身跃入战局。
厮杀声中,襄王抚了抚马鬃,不紧不慢地开口:“武后篡夺天下,几危社稷,是前朝罪人,这前车之鉴,诸位还不引以为戒么?”
说罢环顾四周,质问众人。不过此刻能开口的,都将头垂得不能再低,唯恐这场火烧到了自己身上。
刘娥冷笑道:“朕今日登基,实乃顺应天意。倒是王爷你,带着大队兵马闯进宫来,究竟意欲何为?”
方舒怀刚要开口,却叫身旁的方惜宴抢去话头,只见他手执兵符,大声道:“我父王听闻朝中有人要篡夺皇位,特地赶来护驾,幸而及时赶到,不然我大宋朝,恐怕就要落入一个心狠手辣的妇孺手中!”
这番话虽然有违初衷,却也算大方得体,方舒怀一捋胡须道:“刘娥,你还有甚么话说?”
刘娥盯了兵符一眼,侧头见凤逍在对面两大高手的围击之下,已呈露出败相,讽刺道:“即便朕输了,也是还位给仁宗,这皇位始终轮不到你来坐。”
方舒怀哼的一声。方惜宴又抢在他前头说道:“我父王只想做个闲散王爷,这些尔虞我诈之事,从不放在心上……”
方舒怀脸色铁青地打断他:“宴儿!”
方惜宴垂眸道:“孩儿谨遵父王吩咐。”
“闭嘴。”
“是。”
他此番前来,可不是为了做贤良忠臣,现在把话说死了,稍后如何善后?狠狠向身旁瞪了眼,方舒怀转过头,高声道:“仁宗帝并非先皇亲子,此事所有人都被你蒙在鼓里,本王可知道的一清二楚!”
这句话就像一颗石子投入湖中,激起了大片涟漪。群臣开始骚动不安,连听命于刘娥的御林军,也踌躇着停下动作。
刘娥嗤之以鼻:“胡言乱语。”自腰间摘下统御三军的凤符,喝令道:“将这些乱臣贼子尽数拿下,违令者,立斩不赦!”
杜迎风紧握男子的手,感到掌中的温度一点一点消失,忽然间惨声道:“青——青——”叫了两声,登时疯癫一般,执剑跃入了人群之中。两军正自对峙,忽见一人飞进,见人就砍,不分敌我,都怔怔住了手。
刘娥和方舒怀同时大喝,众人如梦初醒,纷纷结阵布局,困住来人。
御林军如沸腾的开水一般,自台阶上扑卷而下,杜迎风逆流而上,一面砍倒来人,一面高喊:“刘娥,今日小爷不将你碎尸万段,誓不为人!”
耳听得喊杀声一阵盖过一阵,刘娥站在九重天阶之上,缓缓向下眺望,只见琼楼玉宇、贝阙珠宫望之不尽,她攥紧拳头,暗道:这天下,就该是她颜希真的!
陡觉后心一凉,她垂下眸光,看见胸口晕红一片,心窝处露出一截匕首,沾了血的尖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刘娥侧过头来瞧了一眼。
异色的发,异色的瞳,勾勒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她闭上眼道:“逆天之事,果不可行。”叹一声又道:“罢了,哥哥,九泉下见罢。”
杜迎风见仇人倒毙,一时愣在当场。稍后,他退回到颜少青身侧,怔怔看着他逐渐冰凉的脸庞,忽然似想到了甚么,一把揭开他的领口。
烛龙,消失了……
瞥见冷祈得手,方舒怀大喜过望,驱马上前道:“妖后已然伏诛,但凡归降于本王,之前之事,一概不究!”杜千葛和公输瑾相视点头,并肩退到他的身后。
方舒怀向近侍使了个眼色。那近侍捧出一只金匮,取出诏书正要宣读,方惜宴忽然嘻嘻一笑,伸手抢去,捧起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襄王人品敦厚性温善,然风流蕴藉,廉静寡欲,实难以辅佐朝政,故遣兵三千,封疆南屿。谨于今时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读罢哈哈大笑:“父王淡泊名利,无权欲之心,圣上索性便赐下一座海岛,叫您颐养天年。”
襄王气得呆了,怒道:“你……你……”
方惜宴趁着众人还未回过味来,高声道:“既然妖后伏诛,那还不请圣上过来主持大典?”
这张诏书攥在他手里,无一人得知真假,但众人心知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
诚惶诚恐地伏在地下,三拜叩首:“吾皇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万岁——
这出闹剧,竟以这样一个出乎意料的结局收尾了。
尾声
大雪纷纷扬扬,淹没天际。
荒无人迹的山林中,一个青年正缓缓地朝前走着。他肩上披着一袭雪白狐裘,左手提着酒,右手握着剑,每走上几步,便要拔开木塞,仰头喝上几口酒水。
雪下得愈发大了,沉甸甸地压在枝头,偶有大风刮过,便扑簌簌落了下来。
青年走到一棵苍柏树下,随手抛下长剑,将身上的狐裘解下,铺在树前的空地上,接着坐将下来,背靠着大树喝酒。
他似乎在等甚么人,又似乎不是。微醺的眼透过层层枝叶,望向阴沉沉的天空。
须臾,林中深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渐渐近了。青年抛去喝空的酒壶,起身拾起狐裘,抖落上面的积雪,继而不慌不忙地抬起佩剑,拦住来人。
“想要过这片林子,就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
原来,这青年是个强盗。
那人顿住步伐,道:“在下两袖清风,身无长物,可没钱财接济少侠。”
青年眯着眼瞧他,使剑鞘拍拍他的脸颊,痞笑着道:“没有钱财,就拿身子来抵。”走近两步,伸指抬起他的下巴道:“这张脸,可对小爷胃口。”
那人抓住他不安分的手指,勾起唇道:“是么?”
青年忙不失迭地点头。
那人微微一笑,俯下身来,封住了他的唇。
“既然如此,那便随我走罢。”
“去哪儿?”
“岚山阁,落日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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