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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六,唐家巨舫缓缓驶入泊口,一行人抬着三具沉重的棺材鱼贯而出。瞬时间,车尘飞滚,十辆马车在三十匹飞骑的护送下,驶进唐家堡。消息早于七日前飞鸽传入堡内。唐家大门前宽敞的空地上人踪马迹,满地纵横,楮绽纸钞,余灰尤在。沉甸甸的朱漆大门上白灯高悬,灵幡飞舞,两旁候立的家仆一字排开,披麻带孝。
何吟秋守候在照壁之内,看见唐隐僧向她走来,浅浅地一笑,微微作礼:“老爷回来了。”
好像生怕与这满院肃杀的气氛不相称,她的笑容随着自己的话音立即消失在了脸上。
唐隐僧颔首:“回来了。”
他注视着妻子,目光中带着一丝温暖。接下来何吟秋略一侧目,给了他一个暗示。顺着她的目光,他远远地看见一个模样高挑的女人斜倚在北墙的门缘上,死死地盯着那几具暂时停靠在前院的棺木。
几张破碎的纸线在风中盘旋,飘飘扬扬,落在两人面前。何吟秋不禁叹道:“又是个多事之秋……”
“潜儿带回来一个女孩儿,是云梦谷的大夫。一路上都说要让姨妈瞧瞧。”唐隐僧道。
“云梦谷的大夫?这种时候?唉,这孩子真任性。”何吟秋拧起眉,不安地看了看门缘上的女人,“竹佩她们几个……现在只怕要把慕容家的人生吞了去呢。”
竹佩原是唐渊的侧室,却是唐渊最喜欢的女人。
她生性风流,嫁给唐渊之后仍不老实,终于给人捏住把柄告了上去。待要行家法时,却是唐渊恳求代她受刀,从此便断了一条腿。
所有的人都认为唐渊这么做很不值得,何况唐渊平日自命风流,沾花惹草,从来都不是钟情的种子。
“我不喜欢一条腿的女人。”这是唐渊自己的回答。
实际上,流行的说法是,竹佩当时对唐渊说:
“要么你替我受刑,要么我逃走,永远也不回来。”
唐渊生怕她跑了,只好替她挨了一刀。
但又有人说,像唐渊这样的公子哥儿,身边并不愁女人,还怕跑了一个小妾?
殊不知竹佩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江南霹雳堂堂主方霁的女儿。据说方竹佩私奔唐渊时,方霁大发雷霆,声称要炸平唐门。后经多方劝说,好不易咽下了这口气,可事后一提此事,他仍要火冒三丈。
一年之后,唐渊的正室去世,竹佩节行不检,按家法原不能扶正。唐门忌惮方家,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唐隐僧不禁又看了一眼那倚在门缘上的白衣女人。女人脸色苍白,双眸如剑,袖带微卷,无风自动,浑身上下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阴寒肃杀之气。
竹佩冷漠地看了看院中的人群,“砰”的一声关上门,身影顿时消失了。
“前天接到传信,说云梦谷里来了四个人,正往我们这里赶,只怕不日即到。”
“又要打起来?”
“方竹晖昨天已到了,是竹佩请来助阵的。”何吟秋道。
方竹晖是霹雳门的大公子,外号“惊天雷”,精通各种机关火器,现已准备执掌门户。
“哪四个人过来?”
“不大清楚……据说楚荷衣也来了。”
“那个女人?”
“唔,那个女人。”
“一路上我苦劝唐淮,要他行事慎重,不要惹火烧身。现在倒好,他好像决定要大干一场了。”唐隐僧的鼻子哼了一声。
“新掌门上任,自然要烧三把火。何况还要向这些怒气冲天的家眷们交待……”
“没派你干什么罢?”唐隐僧问。
“我说我早洗手不干了。”何吟秋淡淡地道,不自觉地摸了摸食指上突起的一块手茧。
“上次有三哥三嫂和‘铁手三仙’,谢停云铩羽而归。这一次家里还有谁?”
“老九。他刚刚云游回来,正好赶上唐济的噩耗。”
“我真希望他不在这里。”唐隐僧望了一眼灰白的天空,心事重重地说道。
他看见一个家人匆匆地从后门赶过来,在唐淮的身边耳语了几句。
空中忽然飘起了细雨。
细雨如丝,洒在山水的脸上。
“我们好像一进来就中了埋伏。”他一刀飞出,一边从容地将腾空扑来的一只猎犬砍翻,一边大声地对表弟道。
他们正以最快的速度向着唐门背后的群山逃逸。在他们身后,跟着三十几个拿着各种兵刃的灰衣人。
毒针、袖箭、飞蝗石、柳叶刀……知名的不知名的各种暗器铺天盖地飞过来。
表弟躲开两只枫叶镖,手臂眼看要被突然从左侧飞来的流星锤击中,山水眼疾手快地将铜链削断,满是铁刺的大锤“忽啦”一声从二人的头顶上扫过,“喀嚓”一响,砸在道边的一棵小树上。小树应声而断,绊倒了七八个人。
实际上他们身后原本跟着六十多人,半途中顾十三只好和他们分手,以期转移一半的兵力。
向他们扑去不仅是那些体形彪悍训练有素的青年,还有一群凶猛的狼犬。
饶是刀法精到,山水的腿上仍给一条恶犬咬伤,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到了森林边缘,那群灰衣人忽地停住脚步。山水与表弟却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他们为什么不追了?”表弟刷刷几刀,砍掉前面挡路的荆棘,问道。
天阴得厉害,明明还是上午,森林内却暗如黑夜,四周一片可怕的宁静。
“也许前面有埋伏。”山水停下来,掏出怀里的金创药,手脚麻利地包好了腿上的伤口。等他再抬起头时,发觉不远处站着一个鹰鼻瘦脸,头戴鹤冠的道人。
道人的眼珠是灰色的,神态里有一种高雅的冷漠。他独自一人站在树丛间的一小块空地上,羽衣拂动,汗气从头顶蒸腾而出。
明眼人一看即知这人有很深的内家功夫。
道人半闭着眼,好像在吮吸着林中飘来的一道樟木香气,微微一笑,拍了拍手,道:“欢迎光临招魂谷。”
他的嗓音枯涩,听起来就好像是刀尖刮在刀鞘上发出的声音。
而山水与表弟的目光却同时停在了他的右手上。
他的右手戴着一个鹿皮手套。
表弟看着自己握刀的右手,眼皮动了动,露出尊敬之色:“唐隐戈?”
道人的脸十分阴沉,冷笑道:“不错。我已有三十年未出江湖,想不到居然还有人认得我。”
他看上去有五十余岁,内外双修,尤精刀法,轻功与暗器独步天下,与号称“隐刀”与“潜刀”的唐隐嵩夫妇共成为唐门几块不倒的招牌之一。几十年前他曾凭着一把龙头大刀连肃唐门左近的七路悍匪,从此门前蜀道一路畅通,连路过的商旅提起此事,都要谢他三分。这个传奇人物不知为什么在那一役后突然洗心向道,抛家离子,过起了云游四海的生活。
据说,他一般三五年才会回唐门一次,不过三天就会走。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表弟的心“格登”一下沉了下来。
唐隐戈是唐五的父亲。
山水直起腰,冷冷地道:“阁下为什么还不动手?”
“我在等你出手,”唐隐戈款款地道:“你们是客,客人先请。”
他背着手,一动不动地站着,除了那只手套,他的身上没有任何兵器。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山水握刀的手已凸出了青筋,刀忽然一挥,“铮”的一声破空而来,直攻他的下盘。
他原本是杀手,用刀简洁明快,不好看,却是又实用又有效。
表弟大叫一声:“小心右边!”
唐隐戈一个转身,避过这凶险一击,手一扬,一把毒砂暴雨般飞出。
表弟伸手一拉,要将山水拉出飞砂之外,挥刀狂舞,只挡住了射向山水脸部的全部砂粒。有一半还是洒到了山水的身上。
“这是我昨天才配出来的毒砂,就算是慕容无风在这里,也要想两天才解得出来。”
说完这话,他的人就消失了。
那显然是一种烈性的毒药,顷刻间已将山水的衣服蚀了一个大洞,他腹上一大片肌肤顿时变成了黑色。
扶着山水只走了几步,他就开始不停地呕吐,脸色一片死灰。
表弟掏出身上所有的解毒药丸,捏成粉末,洒在他的伤口上,然后撕开衣袍,替他紧紧包扎起来。
“你还能不能走?”他问。
“能。”他的脸苍白如纸,咬了咬牙,道:“当然能。”
他们拾起兵刃,向森林的深处狂奔了近半个时辰才发觉身后毫无动静,那些追兵根本就没有跟过来。
一只蜥蜴缓缓地在道旁的枝桠上爬行。冰冷的雨点打在他们的身上。小径崎岖,不知引向何方。
山水走着走着,忽然整个人栽倒下去。
表弟抢过去要扶起他,他却已勉强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继续向前走。
“歇一会儿。”他的嗓音变得柔和:“这里好像只剩下了我们。”
他颓然地倒在一棵树下,背着身子,向草丛中狂吐。
这一回,他吐出来的是一口一口的鲜血,胃部好像刀搅一般地疼痛。
表弟在一旁忧虑地看着他,自己的脸色也渐渐苍白了起来,叹道:“想不到毒砂这么厉害!”
他要检查山水的伤势,被他一把拦住。
“不用看。”他淡淡地道:“你得马上离开这里,我现已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追过来了。”
前方的山谷中始终飘浮着一团的云雾,一路上他们只看得见参天的巨木。低矮的灌木树叶枯黄,四处是一片可怕的寂静。没有鸟声,没有虫鸣,唯一所见的动物,除了那只缓慢爬行的蜥蜴,就是一只倒在石壁旁边的死鹿。
它似已死去多日,在这潮湿的林中,却不见苍蝇和蛆虫。
空气中有一股说不出的奇怪气味。水珠从树叶上滴落,冰凉地落在肌肤上,立时引起遍布全身的搔痒。
表弟想了想,霍然道:“他们不进来,难道是因为这里有瘴气?”
“不错。”山水惨然一笑:“我以前听说过唐门的大山里终年都有可怕的瘴气,那是一种毒蛇交佩时产生的气味。”
“我也听说过。”表弟干脆坐了下来。
“所以你一定要快些逃出去。我们其实跑得并不远,现在只怕还在林子的边缘。你只需走出这片树林,瘴毒立时自解。不然……”他没有说下去。
——不然这里就是他们的葬生之处。
他一阵猛烈地咳嗽,口中喷出一团血沫。
“喝点水再走。”表弟解开怀里的水囊,要将水倒入他的口中。
他摇摇头,胸口急促地喘息着:“不用,你留着自已喝罢,我……中毒已深。”
腹中一片灼痛袭来,浑身的肌肉都跟着颤抖起来。他已经不能站起来了。
表弟二话不说,捏着他的嘴,将一口水强灌了进去。然后将他一扛,扛在自己的背上:“我背你走。”
他在背上一阵用力地挣扎,伤口抽搐得更加严重,竟痛苦得整张脸都拧了起来,不停地道:“放下我!你放下我!”
他只好把他放下来。凄然地看着他四肢卷曲,缩成一团,倒在地上。
他的脸已渐渐发黑,眼睛绝望地盯着前方。
连表弟自己也开始感到呼吸困难,头目昏眩。
瘴毒无处不在,林中果然不能久留。
“你若再不走,只怕……只怕也要死在这里!”他一把推开他,冲着他大吼:“走啊!快走!这个时候你犯什么傻?”
他非但没有走,反而一屁股坐到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一笑,道:“我当然会走,只不过想在这里再陪你一会儿而已。”
看得出,他命在顷刻,脸上已是一片死灰。
“我的那些画……”他叹道:“都留给你。”
那些画,虽无人能懂,却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我会好好保存它们的。”
他放心地点点头,开始大口吸气,眼神正在渐渐远离。
“你还有什么心愿?”他颤声道,一掌抵在他的后腰上,输给他一些真气。
“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愿……你……你快些离开我。”他抓着他的手,吃力地道。
“……我这就走。”他没有走,反而坐了下来,让他的身子靠在自已的腿上。
“答应我,好好地活下去。”他最后一眼目光炯炯,凝视良久,气息已不能回转,弥留之际,等待着他的承诺。
“当然!”表弟大声道。
听了这句话,他的眼睛终于合上,终于停止了呼吸。
他的脸是灰黑色的,上面还残留着一丝最后的痛苦和微笑。
可他的身体却不再温暖,而是渐渐地冷却,变得和周围的草木一样冰凉。
他想在挚友的尸首前痛哭,却没有力量流泪,以为自己会伤心地发狂,却感到精疲力竭。好像自己也成了一个生命垂危的人,对最后的结局不再关心,只希望能在这个亘古般幽静的森林里,一个人静静地躺下去。
远处水声潺潺,溪流上的水波轻快地跳跃着。
“这么早,你就敢带着我到这里四处散步?也不怕你家里的人把我抓了去?”吴悠道。
乍听见潺潺的水声,走不了几步,一道小溪忽然横在眼前。
唐潜一到家门就扔开了竹棒,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完全不会迷路。
“这里的人都说,唐门是个美丽的地方。至少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想象的那样可恨。”他笑了笑。
这是一片古老的园林,经过历代的修缮,现已规模全备。老一辈的人还经常谈起当时入奥疏源,就低凿水,搜土开穴,培山筑楼时的情形。如今这里四处都是画槛雕栏,幽房邃室。一出高台即入小榭,曲径花蹊连着小桥飞瀑,到了春夏草木扶疏之际,更是廊庑连芸,通花渡壑,桃堤柳绿,鸟语花香。
吴悠只好老实承认:“这里的风景的确不坏。你看,湖心的小岛上还有两只白鹤!”
说了这话她立即脸红了起来。
身边的人明明“看”不见,她竟还要人家看。这不是存心戏弄人么?她偷偷地看了他一眼,见他表情平静,似乎并不在意,心中一愧,低头不语。
他毫不介意:“你说不错。那湖里一直都有两只白鹤,我以前还摸过它们呢。”
她还是很尴尬,扭怩着不肯说话。
他只好站住,问道:“怎么啦?”
“那两只白鹤,我也想摸。”
他失笑:“你能看,为什么还要摸?”
“我觉得摸比看有趣。”
“你得先告诉我,它们究竟在哪里。”
她握着他的手,朝白鹤的方向一指,他便带着她一掠十丈,双足在水中轻点数下,又腾身而起,轻飘飘地落在岛中。
“是这里?”他问。
“是。”她道:“我们来了,白鹤为什么还不飞走?”
“有人修理过它们的翅膀,飞不远。”
那两只白鹤非但不走,竟还发出一声清亮的鹤唳,向他们奔了过来。
“抱歉,鹤兄,今天我什么吃的也没带。”他摸了摸鹤颈,然后抓着她的手,将它轻轻地放在鹤羽上。
她闭上眼,手中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细软光滑之感。
“有趣吗?”他侧过头,用一双空虚的眼睛看着她。
“有趣。”
她盯着他双眼,发觉他一直凝视着她,仿佛触动了某件心事,一言不发。
“你敢摸鹤的脑袋么?”她只好没话找话。
“当然敢。”他伸出了手,却伸错了方向,手落在了她的脸上。
她不说话,也不动,任凭他的手指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
指尖在光润的肌肤上流连,依依不舍。
“喂,这不是鹤的脑袋。”她小声提醒了一句。
“当然不是。”他喃喃地道,并没有收回手,反而轻轻地抬起了她的下额。
她的心中一阵惊慌,却又强自镇定。
他垂下头,挺直的鼻梁已触到她的额上。
“你想干什么?”她警惕地道。
“想看看你。”他淡淡地一笑,嘴轻轻地,却是很有礼貌地在她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蓦地,她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眼中泪波涌起。
“你是不是还怕我?”他一直握着她的手,柔声抚慰,“因为我出生唐门?”
“不怕。”
“那你刚才为什么浑身发抖?”
“我觉得有些冷。”
白鹤“哗”地一下飞开了。
他脱下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今夜你想歇在哪里?”回去的路上,他突然问,“我的院子里有客房,还有几个旧仆。你若害怕一个人住,可以住在我姨妈家。”
“会不会歇在你们家的水牢里?”她反问了一句。
“当然不会,”早已习惯了她的抢白,他从容不迫地改变了话题,“中饭由我来请客。我一直想让你尝尝我的手艺。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的厨艺很好?”
她浅浅一笑:“不奇怪,你不是练刀的么?”
“这么说来你的厨艺也应当不错。”
“何以见得?”
“你也是练刀的。”他抬起右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慢条斯理地回了一句。
穿过一条挂着一溜绛纱灯笼的长廊,唐潜将吴悠引到一个幽静的院落。他独自在厨房里忙了一阵,端出来一碟笋丝。
“这笋丝细得跟头发一样。”吴悠愕然道。
“真有这么乱么?我记得我好像把每一小把笋丝都用一根粉条捆了起来,以免放在碟子里不好看。”
他幽幽地看着她。
她几乎要为他这种精益求精的样子捧腹大笑,却忍住没笑出声来:“做这种菜一定很费功夫。”
“如果刀功可以的话,就很快。”他漫不经心地道。
“惭愧,我的厨艺只怕不及你的一半。”
“不敢当。”
她扑哧一声,终于笑了出来。
“为什么笑?”
“难道你常常自己做饭?”
“当然。”
“我不信。”
“我是个口味很挑剔的人,别人做的东西如果不好,我就吃不下去。这种经历实在太多,逼得我只好自己动手。”
他顿了顿,又道:“你在这儿坐一会儿,还有几个菜,我的汤也快好了,我得去端过来。”他站起身,掩上门,走出门外。
吴悠含笑看着他,回过头时,发觉那碟子里的笋丝已经空了。
她诧异地看了看四周,不见一人,却听见一个声音从身后的一座琉璃屏风里传了出来:
“我在这里。”
她吓了一跳,那是荷衣的声音!
她站起来,抢到屏风后面,看见荷衣一手抓着一把笋丝,正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
“夫人!”她小声道。
“唔,小声些!那瞎子耳朵灵得很,我方才躲在窗外,不然早被他发现了。”
吴悠乍然听见“瞎子”两字,不知为何,心中一阵翻腾,只好道:“你还是快些走……他……他马上就要回来了。”
“看来他暂时不会伤害你,”眨眼功夫,荷衣已将笋丝吃得一干二净,长嘘了一口气,啧啧叹道,“嗬,这唐潜烧的菜还真好吃,只是一点也不辣。”
“是苏菜。”
“等我们办完了事就来接你。——就算有唐潜照顾你,这里还是很危险。”
“夫人误会了,”她平静地道,“我留在这里,并不是为了跟唐潜亲热。”
荷衣怔了怔,惊讶地看着她。
“我在找醉鱼草。”
“太危险了!你又不会武功,”荷衣急道,“告诉我那草长的是什么样子,我去找!”
“有些事情不一定要豪夺,”吴悠淡淡道,“巧取也可以。”
荷衣道:“你……”忽见门外有一丝动静,连忙飞身而去。
他把汤放在桌子正中。
“对不起,笋丝太好吃了,我把它全吃光了。”她故作内疚地道。
他的心中一阵欢喜。接着,他听见她舀汤的声音,举箸的声音,细细品尝的声音,知道这一顿她吃得很愉快。果然,她将汤一饮而尽,柔声赞道:“我从没喝过这么好的汤。”
“过奖。”他高兴地笑了起来。
人们常说,女孩的心情如天气一般阴晴不定,难以预料。虽然他暂时没有掌握规律,显然美食可以解决一部分问题。
他甚至在想明天的活动,是带她去茶馆好?还是去听戏好?
夜雨倾盆。在廊顶的一条横梁上蛰伏了三个时辰,荷衣才终于等到夜幕降临。
一个年迈的仆人手执烛火,正一个一个地点着长廊上的灯笼。
眼看这个人快要走到自己的面前时,荷衣一个鲤鱼翻身,藏到廊脊上。
正当她打算拐进吴悠告诉她的那个院子时,忽听屋顶上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她灵机一动,飞身上檐,屋脊上一个黑影疾掠而过。
她冰绡一抖,那黑影蓦然回首,向她奔了过来。
是顾十三。
“你怎么也来了?”他低声问。
“唐溶偷走了无风的书稿。我比你们晚几个时辰赶到,山水和表弟呢?”
“我们分开了,他们往大山里去了。不过,他们会留下标记。”
“在哪里会合?”荷衣道。
“原本是约好晚上在屋顶上见,我等了很久也没有人来,正四处地找呢。”
荷衣眉心一皱,道:“他们会不会有事?”
“很难说,唐家这次准备充分,我们差一点着了他们的道儿。”
迟疑了片刻,他又道:“乘着夜深人静,你最好还是先回去。找书的事情我一个人干就可以了。”
“瞧不起我?”她一翻白眼。
“你来的时候,慕容知道么?”他问。
“没告诉他。”
“他现在一定急坏了。”
“不会,他一向对我很放心。”
“他不是个喜欢放心的人,”顾十三道,“你还是赶快回去比较妥。”
“不,我一定要拿到他的稿子再走。”她坚决地道,“何况,我们也该去找找山水他们。”
“那我们现在就去。”
“他们若进了森林,这时候去不妥,太黑,我们又不能用火把。”
顾十三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得不错。”
他们悄悄地找到唐溶的院子,发现院子是空的。只有几名仆妇在门廊里走动。两人分头翻进每一间房搜索,均不见书稿的踪影。
不敢打草惊蛇,他们只好伏在横梁上,等待唐溶归来。天刚亮时分顾十三叫醒了她,唐溶一夜未归。两人决定先到森林里去找山水和表弟。
凌晨的风很凉。噩运的发生没有半点征兆。
他们一路横掠而去,骄阳还沉睡在山下,天空中只有几缕淡红的霞光。
“今天天气不错。”荷衣一边施展轻功,一边对顾十三道。
她发现顾十三双唇紧闭,一副十分警惕的样子。
“你发现没有,这里有些过份安静。”他双足一跨,一个优美的翻身,身子从一旁的大树跃过,停在枝头上。荷衣足尖一点,身形一转,轻飘飘地跟了上去。
“我们是不是已到了那片森林?”她问道。
“最好从树上走,下面有什么情况比较容易发现。何况我还担心唐门的暗器和埋伏。”
荷衣微笑不语。
她第一次发现这个在西北最粗糙的风沙里长大的汉子居然这么细心。
他们在树上转了一圈,差点迷路。只好跳到树下,寻找山水的记号。
不一会儿,荷衣发现几棵大树的树干上,有被刀削过的痕迹。
他们一路追了过去,行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突然站住。
前面不远处,有一个新挖的大坑。
好像已猜到那是什么,荷衣浑身开始发抖,抖得很厉害。顾十三一把扶住了她,两个人一起走到坑前。
挖出来的土几乎还是崭新的,整齐地堆在一侧。
两柄金鱼吞口的单刀直直地钉在坑边,鲜红的刀穗上系着三块元宝和几张银票。一旁的树干上是九个铁划银钩的大字:
“拿银者,请填我一抔土。”
她浑身发软地靠在树杆上,丧失了往下看的勇气。
她已不必再看,因为一旁的巨石上又有六个刚劲的大字:
“山水、徐衎之墓。”
不知不觉,泪水狂涌而出。
表弟平静地躺在坑内,山水的尸体在他的右侧,已然掩埋完毕,只有一只手露出来,紧紧地和表弟的手握在一起。
她忽然感到一阵窒息,一阵说不出的沉痛,跪倒在地,痛哭失声。
顾十三叹了一声,轻轻跳到坑中。
坑中人已死去多时,尸身已然完全僵硬。
“他好像并没有受什么外伤,”他神情黯然地道,“不过,这山谷里可能有杀人的瘴气。”
荷衣颤声道:“他为什么不走?他明明可以走的!”
“我们并不了解他们。”顾十三长叹一声。
她抽起那两把刀,放入坑内,帮着顾十三一起将一旁的黄土推落。
黄土是潮湿的,里面全是树叶和草根,坑中已聚了不少昨夜的雨水。
表弟的手指早已被水泡得肿胀了起来。
她抬起他的手,将它放在他的胸口上,心中一阵酸痛。
然后她看了他最后一眼,便将他掩埋了起来。
站起身时,她感到一阵头昏,连忙道:“这里果然有瘴气,无风以前曾提起过。他说那是蚺蛇瘴,身子不好的人在里面呆上一个时辰就会死,身子好的人也挺不过一日。……可是……可是……”她泣不成声:“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表弟不肯走……”
天地宁静,他最后的样子竟是那样地从容安祥。
除了沉默的死者,谁也不能给她答案。
“这世上我们不明白的事情原本很多,”顾十三又叹了一声,“只要他们自己明白就行了。”
两人在墓前默然无语,垂首多时。荷衣又看了一眼巨石上的字,对顾十三道:“原来表弟姓徐,那个字是什么……我却不认得。”
“我也不认得。”顾十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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