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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风沂溜进沈轻禅的屋子时,发现窗帘掀开一角,她正坐在床头出神地望着窗外墨色的天空。
几粒星辰孤零零地闪烁着,夜色无边,空气清冷。
听见她的脚步,沈轻禅没有回头,只是幽幽地叹道:“子忻把所有的镜子都拿走了。”
苏风沂挤到床尚,裹着毯子,也将脸凑到窗边向外张望,随手从怀里掏出块小镜子递给她:“我有镜子,你要看么?”
不知用了什么灵药,她脸上的红肿消褪得很快,亦憔悴了许多。对着镜子端详了片刻,什么也没说,又将镜子还给了苏风沂。
“小时候,每到夏夜,我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趴在井台边看星星。我妈妈给我讲过好多神话……”苏风沂轻轻道。
“我不是很喜欢我娘,”沈轻禅淡淡道,“我在她心中的位置远不及我那几个哥哥。自从五哥去世,她天天以泪洗面,难过得好像疯掉一样。如果死的那个人是我,她一定不会那么难受。”
不知该如果回答,苏风沂只好苦笑。
“她要我想法子接近倾葵,伺机打听郭倾竹的下落,”沈轻禅的脸上露出讥讽之色,“她说,‘为了哥哥的血仇你要不惜一切手段。’她甚至说,她知道为了达到目的我一向有很多办法,不然我也弄不到那把罕世的名剑。”
苏风沂吃了一惊:“原来你并不……”
沈轻禅摇摇头:“我第一次见到倾葵的时候,倾葵并不认得我。他大哥将他保护得很好,一直隐藏他的身份,从不曾让他介入过郭沈两家的纠葛。——他化名刘骏,在西北一带活动。我当时自侍武功,便跑去找他比剑。条件是如果我赢了,他跟我回三和镖局。你知道,只要我们手里有郭倾葵,就不愁引不来郭倾竹。”
“你赢了?”
“我们没有交手。”
“为什么?”
“他说,他与我素昧平生且无冤无仇,何必为上一代的纠纷拼个你死我活。我向他列举我们沈家有多少亲人死在郭家人手里,他说他也可以列出同样的名单来。但他向我保证,他很晚才知道这些事,且从未参与过任何一次行动。他只想好好地过自己喜欢过的生活,如此而已。他甚至还说,既然我千里迢迢地到了这荒无人烟的西北,他愿意请我吃一顿本地最好的羊肉泡馍,算是尽地主之谊。”说到这里,她脸上忽现柔和之色,“他很穷,却很大方。”
苏风沂叹道:“他说得一点也没错,冤冤相报何时了——”
“可惜这世上的对错并不由我们来决定,”沈轻禅苦笑,“可是他还是被我一句话给骗到了这里。——临走时我告诉他,我的几个哥哥正雇人全力追杀郭倾竹,已令他不止一次受过重伤。他担心大哥的安危,果然跟了过来。我们在路上同行了三个月,相安无事。可我现在十分后悔……也许不告诉他这些,让他留在西北反而安全。现在我怎么劝他走他也不肯。实际上,他已被我的几个兄弟牢牢盯上,就算想走也走不掉。”
“所以你只好总和他呆在一起,好让你兄弟投鼠忌器?”
“郭倾竹杀了我的大哥和五哥,手段残忍,且一直发誓要将沈家斩尽杀绝。我不可能原谅他,他更不可能原谅我们。”说这话时,她的手是冰凉的,眼中露出恐惧之色,“他若知道我与倾葵的事,也不会原谅倾葵,肯定会先杀了我。我的家人也不会放过我。”
苏风沂的心陡然一寒,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倾葵和我都避免谈论此事,过一天算一天罢。”
苏风沂愣住,无语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沈轻禅又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禅’字么?”
苏风沂摇了摇头。
“因为倾葵的父亲叫‘郭启禅’。我爹给我们起这个名字,就是为了告诉我们,沈郭两家的后代不可能结合在一起。”
见她目中一片迷茫,苏风沂握住她的手,轻轻道:“我一直忘了告诉你,昨天夜里我见过郭倾竹,和他交了手,我刺瞎了他的一只眼珠,算是替你报了仇。”
她以为听见这个消息她会高兴,不料她身子猛地一抖,颤声道:“你……你怎会刺瞎他的眼睛?你的武功远不如他!”
“他太骄傲,才会失手。”
她幽幽地叹了一声:“我虽要多谢你替我报了仇,不过,你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有什么后果?”
“因为有个郭倾竹,我们两家几乎势均力敌。虽说沈家人多势众,但我们家大业大,有镖局的生意要照顾,实际上匀不出很多人手来对付郭氏兄弟。何况郭倾竹武功高强,又总在暗处,多半时候是我们着了他的道儿。一旦他受了重伤,形势就倒转过来。倾葵无人暗中照应,会很危险……”
苏风沂一听,出了一身冷汗,忙道:“你放心,咱们至少还有唐蘅。”
不知为什么,两个女人一想到唐蘅,亲切感由然而生。沈轻禅知道唐蘅的武功远在他实际的排名之上。两人对视片刻,不发一言。过了一会儿,知她越想越怕,沈轻禅揪了揪苏风沂的脸蛋,强笑:“咱们说点别的吧。别为我担心,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双双逃走。”
夜凉如水。
两人缩进被子里,各怀心事,都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听着墙头蟋蟀低鸣,楼外蛙声不断。接着“咚咚”两响,窗外已敲了二鼓。苏风沂忽然捅了捅沈轻禅,压低嗓子悄悄问道:
“轻禅,问你一个女人的问题:那个……第一次会很痛么?”
“第一次?什么第一次?”明明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沈轻禅故意装糊涂。
“第一次,你和他……”
“我的第一次发生在唐门。”
“说来听听,我想知道……”
“很痛。痛得要命。痛到你会恨这个人,会大半年都不想理他。”
“真的?”
“反正我是这样的,何况我不喜欢那个人。若不是为了弄到那把剑,我也不会这么做。”
过了一会,见苏风沂怔怔地没有回话,又道:“没事,第二次就好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怎能把你教坏……”
黑暗中,苏风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烛光下,他的肌肤是银色的。他像往日那样浅浅地眯着眼从一旁打量她。
——你妈妈是丫环,你也是丫环。你知道什么是通房丫环?
——通房丫环的意思是,你妈妈是我父亲的,你是我的。
银荡的眼光将她里里外外地吞吐着。
给我倒杯茶。
她战战兢兢地提起茶壶。
他忽然一把捏住了她的手,将她扯到自己的怀里。
她听见衣裳撕裂之声。
那只滑腻的手无处不在。
她咬了他,狠狠地咬了他。
“太晚了,”苏风沂轻轻道,“睡吧。”
……
他披着漆黑的斗篷,站在一棵树的阴影里,凄冷的月光洒下来,仿佛给那件纯丝的斗篷套上一层薄冰。
他是杀手,正等待着主顾的到来。
每次谈生意他都会选择一个开阔且充满阴影之处,将自己的脸藏在斗篷宽大的帽子里。狭窄的长剑竹棍般别在腰下。他的手一直握着剑把,森寒的剑气透过肌肤,水波般漾入他的眼眸。
主顾准时到达,也披着一件斗篷。
那是个姿态优雅的女人,年纪四十来岁,眼角边虽已有了细细的皱纹,却仍然很美。女人戴着一双长长墨绿色的手套,和斗篷的颜色完全一样。她笔直向他走去,在五尺之处稍停了片刻,眯着眼判断了一下这个人是不是她要见的人,然后,显然得出了肯定的结论,她走到他面前,从容地摘下了手套和风帽,露出一张让每个见过她的男人无法忘记的面容。
一双睿智的眼睛向人凝眸而视,他觉察到她的目光深处有一丝暗藏的坚硬。
作为一个信誉良好的杀手,他的主顾中有不少女人。这些女人找到他时,一般都很紧张,因为暗杀毕竟不是一件好事,理由也多半说不出口。她们多半会结结巴巴的说出自己的要求,跟他讨价还价,反复叮嘱他保守机密,好像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对于这些女人,他的态度会很宽容。每当她们躲躲闪闪如惊弓之鸟般与他会面时,他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感觉,觉得自己是她们的保护人,甚至,是她们的大哥,她们的父亲,她们的偶像,她们的英雄。他很乐意为绝望中的女人解决各种难题。如果那个女人情绪激动泣不成声,他甚至还会请她到茶楼小坐,柔声细语地安慰她,向她保证,他一定会替她干掉那个浑蛋。
而面前的这个女人显然不属于这一类。她像一个真正的主顾那样双眼直视,目光坚定。从她脸上他只读出了十二个字——“我出钱,你办事,谁也别糊弄谁。”
“他们说你杀过很多人,”女人道,“无论多么困难的任务,都能得手。”
“不错。”
“我姓吴,叫吴悠。”女人低眉观察他握剑的手,“这名字你或许觉得陌生……”
他打断了她的话:“我对唐潜这个名字很熟悉。”像每一个细心的生意人,他在接受任何一桩生意之前,都会对主顾进行一番调查。
“这件事正是和他有关。”
他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他当然明白唐潜在江湖中的地位。可是,怎么说呢,这世上想谋杀亲夫的女人并不少,不过敢于付诸行动的倒真不多,而竟肯花钱雇人去干的,几乎寥寥无几。
他淡淡一笑,道:“我希望我的任务不是去杀唐潜。”
“当然不是!”女人显然对他的猜测十分诧异,“明早他会出趟远门,说是有一件急务要办,可能要过一两个月才能回来。”
他一直认真地听着,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吴悠继续道:“我希望他能平安回来。”
他眉头微皱,冷笑:“大名鼎鼎的唐潜也需要人保护?”
“暗中保护,”吴悠更正,“如果这一路上平安无事,你不必露面,更无需让他知道你的存在。如果他有任何危险,我希望你能及时援手,不遗余力地帮他度过难关。”
“他不会是一个人独自出门罢?”
虽然唐潜的刀法可以算是天下第一,但瞎子毕竟是瞎子,且很多事情也不是光凭一把刀就可以解决的。
“不是,陪他一起去的是唐芾,我们的长子。所以我又多添了一层担心。我希望你能同时关照这两个人。”
“能否告知他们所去何处,所办何事?”
“抱歉,对此我一无所知,只知道他们要去调查一件事,可能会有危险。”
“鉴于这两个人的武功,我相信我能出力的地方不多,”他很坦白,“两千两银子就够了。”
“两年前唐潜曾经受过一次重伤,内力和体力要大打折扣。而唐芾太年轻,高傲自信却没有什么江湖经验。如果唐潜有半点危险,他宁肯死在他身边也不会逃走。他们是亲密的父子,但绝不是好搭挡。”
他有些钦佩地看着这个女人,沉思半晌,点点头:“一万两银子。先付一半,事成之后全部付清。”
她拿出银票,将手伸出去,忽然又收了回来,道:“他们没有告诉我,你有一只眼睛是瞎的。”
“你丈夫的两只眼睛都是瞎的。”他抱着胳膊,冷冷地道。他的左眼有些混浊,一滴鲜血凝在其中。他知道在江湖传说中,杀手一向被看作是不怕死更不怕痛的神秘人物,他们铜头铁骨、刀枪不入,流血受伤是家常便饭。而他们的肌肤好像天生就不怕火烫刀割,即使有伤也会迅速愈合。肋骨不论断多少根,在床尚最多躺十天就能提刀出门。一句话,既然是杀手,就得有杀手的身体,更要知道杀手的寿命。干这一行,大多数人都活不过四十岁,所以在闲暇时光,他们都过着放肆的生活。挥金如土,纵酒好色,无所不为。
实际上,除了身手敏捷之外,杀手与普通人并没有多少不同。他们靠手中的家伙吃饭,身体是最大的本钱。任何一处的永久损伤都会给他们的职业带来致命打击。因此每一个人受伤都会极力隐瞒自己的伤势,唯恐消息传出,身价大跌,亦对各地的药堂、名医了如指掌。
所有的大夫都告诉他这只左眼很快就会彻底失明。伴随而至的只怕还会化脓红肿,最终只有挖掉了事。随着左眼视觉的逐渐消失,他本能地感到一丝恐慌。
“我是大夫。你这是刚受的伤,武功将会大受影响。”
他感觉受到了侮辱,脸色有些发青。
——这是他最恨的那一类主顾。对武术一无所知,自侍有钱,挑选刺客的态度与挑选南瓜别无两样。
也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寒光闪电般飞向她的眼睫!大惊之下,她吓呆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寒光闪过,消失。纯黑的斗篷无风自动。
“请问,刚才我挥出去多少剑?”
她摇摇头。
“割断了多少根你的头发?”
她摇摇头。
“我一共挥出三剑,割断了你十七根头发。”
他将银光闪闪的剑伸到她面前,轻轻一吹,十七根长发在空中一缕一缕地飘下来。
“你有两只眼睛,却什么也没看见。”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眼,脸上毫无惭愧之意。
过了一会儿,她淡淡地道:“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只是想说,如果现在你肯到我的医馆走一趟,我能治好你的眼伤。诊费只要五十两。”
……
凌晨时分下着濛濛细雨,山路冥冥,云暗风斜。
泥地陡而滑,马行至山腰便没了路。只有一条一人来宽的羊肠小道,曲折向前。道上满是伸出的荆条,落木枯枝横竖其间,山石荦确,乱草丛生。苏风沂将马拴到一株大树下,揭开斗笠,整理了一下里面的长发,冰凉的雨珠顿时洒了一头。便在雨中对子忻道:“看来咱们只能徒步前行了。”
子忻早已下了马,从地上拾起一截断竹,用刀削了削,做成一个竹杖,递给她:“今天天气不好。就算你觉得采药是件有趣的事,也该挑个好一点的日子。”
她接过竹杖,将裙角一掀,给他看自己足上的芒鞋:“我不怕路滑,出门时特意穿了这双鞋。你岂不闻东坡说过,‘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话刚出口,冷不防脚底一溜,身子歪向一边,不禁“啊”地叫了一声,眼见身子就要腾空而起,子忻已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的身子扶稳,淡笑:“爬山的时候眼看着路,不要吟诗。”
他还是戴着自己喜欢的帷帽,背着药筐,策杖在前,披荆斩棘。苏风沂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后。他那条残废的腿在这样陡滑的山路上行走,显得格外地不利索。不仅无法走快,有时一步还得分成两步。但他却能保持稳定的步幅和节奏,极少半途停顿。遇到险处竟还要先行一步,以便能在高处接应。苏风沂原本一直牵着他的手,见他行步甚艰,还要分心照料自己,心中不忍,悄悄松开手,只拽着他的一角衣袍,让他腾开手,可以抓住道边的树干向上攀爬。
行了近一里的山路,眼前豁然开朗。前面是一片开阔的山谷,绿草如茵,满地开着嫩黄的雏菊。彼时细雨初霁,一轮红日从密云中钻出,微风习习,万朵金花随风摇曳。苏风沂早已走得满头大汗,摘下斗笠,坐在道边的大石上,对子忻道:“咱们在这里歇会儿,好么?”
子忻慢吞吞地走到路边,拔出小刀,弯腰割下一丛开着小白花的蔓草,卷成一团,放到药筐之中。
“这是什么药?”苏风沂凑上去问道。
“落葵。通常用于消肿止血。”他拿出一株给她细看,“它的种子蒸过之后,曝干研末,调以白蜜,可以涂面养颜。”
苏风沂眨眨眼,笑道:“你怎么知道?你试过?”
“唐蘅试过,这是他最喜欢的方子。”
“说起阿蘅,”苏风沂灵机一动,忙问,“你可有什么方子让他的光头重见天日?天气越来越热,难不成他天天都要戴假发?”
“他大概试过我开的不下五十种方子,可惜没一个见效。”子忻摇头苦笑,“尽管如此,他仍然对我充满信心。无论给他什么药,都严遵医嘱老实服用。弄得我现在一看见他的光头就觉芒刺在背,简直比他自己还要痛苦。”
“是不是每位大夫对自己治不好的病人都会感到内疚?”
“是啊,”他的神情原本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冷漠,目光中却忽然有了一丝暖意,“不过我父亲不是这样,至少不那么明显。”
苏风沂听罢,心微微一动。
——子忻从没有提起过自己的父亲,她一直以为他是个孤儿。
“你父亲也习医?”
他点点头,神色黯然:“他病了很多年,身子一直不好。”
苏风沂本想继续问他父亲是否健在,家中可还有别的亲人,见他目中已有伤心之色,连忙打住。笑道:“你一定也让他试了不少方子。”
他的回答很奇怪:“我猜他从不试我的方子。——觉得它们有一半不可信,另一半则干脆是异想天开。”
仿佛找到了同党,苏风沂一阵唏嘘:“我爹爹也是这样。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相信。其实他只是不肯相信自己会错,更懒得同我理论。……从小到大,他对我说的最多的两个字就是‘放肆’。”
“可是,你做古董,是谁教你入行的?”子忻问道。
苏风沂道:“我妈妈原本是我爹爹书房里的丫环,后来便成了他的人。自从有了我,她担心我在这个大家子里难以立足,便每日留心我爹所读的书目。他每读完一本她都会从书房里偷出来,悄悄抄写一份留在一个箱子里。她教我认字、读书,从小就让我到爹爹的古董店里和师傅伙计们混在一起。渐渐地,我的床底下堆满了她抄的书。我十二岁那一年她得病去世了,临死之前,我求爹爹去看她一眼,他没答应,说是有个重要的应酬。我所知道的东西都是偷偷学来的。——不少家学是传媳不传女,而我爹爹连儿媳也不相信。苏家的规矩是传子不传媳,更不传女……”
她从不愿意谈自己的家事,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说了这么多。她的嗓音很平静,好象这一切已是陈年往事。可说话的时候,她的左手一直微微发抖。
就在这时,她感到一只大手握住了那只发抖的手,握得很紧。接着,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耳畔轻轻地道:
“风沂,你是个可爱且有学问的女孩子。很多人都没你懂得多,包括我在内。”
她很高兴,想笑,眼中却满是泪水。他放下手杖,坐到她身边。她靠进他的怀里,听见他稳定的心跳。他的心跳让她想起了母亲,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受了委屈,母亲便是这样将她揽在怀里,心跳便是无言的抚慰。她愿意永远生活在这颗心脏的旁边,永远听见它的跳动,就仿佛那她自己的心脏一般。
子忻抚着她的肩,继续道:“别这么伤心。看你如今已成了古董行家,便是离了父母也能生存,你妈妈在天之灵应当放心了。”
她破涕而笑:“什么古董行家?离这头衔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那一刻他一直低着头。她便扬起脸,用额头轻轻摩挲他的脸颊。雨水和汗水从他的额上滑落,和她的泪水混在一处,流到嘴边,有一股淡淡的咸味。两人默默无言,相拥而坐。
一道闪电划过山谷,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渐渐地,越来越大。
“要打雷了。”他突然道,一只手不知不觉紧紧地抓住了她,好像生怕她会溜走。
“你怕打雷?”她眯眼一笑。
“是的,”他目中郁色忽现,“我怕打雷。”
“有我在,没事。”她拍了拍他的背。说罢拾起药筐,拉着他的手,指着不远处的山腰道:“瞧,那里有个小庙,咱们去避避雨。衣裳都湿了呢!”
他猛然抬起头,远处天空沉云密布,当中涌动着一团漩涡状的云雾。没有雷声,云层中只有频频的闪电,照得天际一片澄红。他忽然觉得此景似曾相识,不禁有些迟疑,没有起身。苏风沂却已将手杖交到他的手中,将他拉了起来:“快些走,只怕要下暴雨了。”
两人在雨中跋涉,从一条小径爬到山腰,冲进庙中。
那只是一个废弃多年的山寺,后墙已颓了一个大洞。一块巨石横卧在墙中,仿佛是被百年前的山洪冲下来的。平滑的石面上有一排水滴而成的小坑,雨水正滴滴达达地落下来,水花四溅,发出幽然轻快的声响。
苏风沂将地上的枯枝聚拢,掏出火折,燃起一小团火。两个人脱下湿漉漉的外套,架在火边轻轻烘烤。见门边的泥缝里长着三朵金黄的雏菊,苏风沂忙摘到手中,笑嘻嘻地拿到子忻眼前:“这雏菊便是我最喜欢的花儿,不知是否也能入药?”
他怔怔地盯着鼻尖前的三朵毛茸茸的花蕊,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又有些尴尬。然后他的脸色突然苍白,不由自主地向后靠了靠,将身子靠在墙上,呼吸越来越急促。
“怎么啦?”苏风沂一惊,随即省悟,将雏菊扔到地上,“是花粉,对么?你害怕雏菊的花粉?”
他点点头,勉强算是回答。呼吸却越来越因难,手指发青,冷汗淋漓,脸已憋得通红。
她急忙从他的衣袋里翻出一个黑色的药瓶,那药瓶与六年前的药瓶一模一样。从中倒出一粒正方形的药丸,药丸的颜色与形状也与六年前一模一样。她将药丸塞到他口中,拿出水袋给他灌了一口水。然后用力地掐着他的鱼际穴。良久,他方深深地吁出一口气,呼吸渐趋平稳,十分腼腆地向她笑了笑。
事隔多年,他什么也没有变。还是很不习惯有人看见他发病,更不习惯有人照料他。她默默地凝视着他,觉得有些伤心。
他笑得很虚弱,只是为了安慰她而笑。
“这红色的药瓶是干什么用的?”她问。他的衣袋里一直还有一个药瓶,里面装着一种红色的药丸。第一次见他发病时,她惊慌失措,也不知哪一种药管用,便将两粒药丸同时喂到他口中。后来他告诉她,他只需要黑瓶子里的药。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药是我父亲给我的,他叮嘱我每隔三个月服用一次。”
“而他却没有告诉你药的用途?”
“他说是用于治咳喘之症,不过我不相信。——我又不是不懂药理。既然我给他的药他从来不吃,我为什么要吃他给我的药?”
“你们父子俩……咳咳……真是有趣。”听了这话,她哭笑不得。
过了一会儿,子忻忽然道:“风沂,地上有很多蟑螂。”
蟑螂!
听见这两个字,她几乎要跳起来,子忻怕蟑螂!
她左看右看,不见一点蟑螂的影子,又将地上一块草垫翻开仔细搜索,仍无半点踪迹,不禁问道:“蟑螂在哪里?为什么我一只也没发现?”
“就在你脚边……三只。”
“没有。”她瞪大眼睛,四处查看,“没有蟑螂。”
“没关系,竹殷会帮我们解决的。蟑螂是他最喜欢吃的东西。”他淡笑,“你从没见过竹殷,是么?”
她越听越糊涂:“竹殷是谁?”
“竹殷在树上,”他向空中打了一招呼,“竹兄,好久不见。”
她呆住,身子忽然发僵,愣愣地看着他喃喃自语,那神情就好像遇见了一位多年的老友那样亲切。她仔细聆听,想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他的嘴唇一直在动,声音却低不可闻。
她推了推他的身子,小声道:“子忻,醒醒!醒醒!”
他转眼看着她,柔声道:“不要怕,竹殷是我的朋友,他的样子虽……虽有些古怪,但在他们这一族里,每个人都是这种样子。”
“子忻,你听我说,”她将湿漉漉的衣裳卷成一团,捂在他的额头上,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这里没有树,也没有竹殷。”
他推开她的手,神情明显有些恼怒。半晌,克制了自己的怒火,平静地道:“竹殷就坐在我身边。”
她的脸有些发白:“为什么我看不见他?”
他目色迷离:“他刚从树上下来,穿着一件深红色的衣裳,人首蛇身。难道你没看见这里有一株冷杉,上面爬满了千年古藤……”
“那么竹殷究竟坐在哪里?在我的左边?还是右边?”她冷冷地问。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风沂,你不明白我的话,我也不指望你能相信我。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她凝视着他的双眼:“子忻,你是大夫,难道你也相信鬼魂显灵?”
他摇摇头。
“那么,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你能看见我看不见的东西?”
他拒绝回答。
“每个人只有一个灵魂,难道你有两个?”
他沉默。过了很久,才道:“你错了。每个人都有数不清的灵魂,每一个念头都是一次灵魂的显现。这些灵魂,就像一群走到同一间屋子的人,有的彼此认识,有的完全陌生,有的相合,有的反目。——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她听见外面的雨停了,太阳再次从云间钻出,遍地金光。
她不相信他的话,因为她生活在明亮的世界里。是的,明亮的世界里,每一个人只有一个灵魂。
“子忻,我喜欢你,但你不能逼我相信我不相信的东西。”她呆呆地看着他,怔怔地说道。
他点点头,表示理解,淡淡地道:“这里离山下很近,你为什么不先回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单独跟竹兄聊一会儿。”
她的脸气得铁青,什么话也没说,扭头就冲出了门外。
那一天,她骑着马在山道上徘徊良久。
好几次她都想冲回去告诉子忻,她愿意相信有竹殷这个人,相信庙里有棵缠满古藤的冷杉树。只要他爱着她。无论他脑子里想的什么,她都愿意相信。她也愿意相信人有无数个灵魂,尽管属于她自己的灵魂太少,尽管她生活在看不见竹殷的世界里。她期望他能给她更多的灵魂,以便她能走入他的世界。她想了很久很久,最终却认为她不是任何人,只是她自己。于是她默默地回到了客栈,默默地吃了一顿早饭,回到屋子,见唐蘅已然离去,便倒在床尚,蒙头大睡。
亭午时分,她无精打睬地下楼要了两个馒头充饥,正欲走出客栈,子忻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他牵着马,背着药筐,显然是刚刚回来。
她看了他一眼,咬了一口馒头,没有说话,正要走开,子忻突然叫住她。
“风沂。”
她没有答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的脸。
他递给她一样东西。
“送给你。——我自己做的,也许你会喜欢。”
她接过来一看,是一只精致的藤镯。上面雕着一排小小的漩涡,和刺在他足踝上的图案一模一样。接榫之处甚新,尚不及涂漆,显是刚刚完成之作。不过,那古藤漆黑光亮,纹理细密,却至少有百年之久。
“哪里找来这么黑的古藤?”她问。
“那棵冷杉树上。”
她微微一怔,既而脸上露出讥诮之意:“你送我这只镯子,是为了想让我高兴,还是为了证明你是对的?”
“我只是想送你这只镯子。”
……
“告诉我,这里有什么?”
一个时辰以后,苏风沂重新回到山腰上的那个小庙,她的身后跟着唐蘅。
“一地枯枝,一个草垫,一团灰烬。”唐蘅边走边看,“一堵破墙,几扇烂窗,一个巨石。”
“请问这庙里有没有一株冷杉?”
“什么?”
“一株冷杉,上面缠着古藤。”
“没有。这么小的庙里怎么可能会有一棵大树?不过,当中倒是有个柱子。”
“你是说,子忻把这柱子看成了冷杉?”
“不会。谁都知道柱子和冷杉是两回事。”
“那么,这里有没有别人,比如穿着深红衣裳的男人……人首蛇身?”
“开什么玩笑,这又不是《山海经》。”
“这地上有蟑螂么?”
“没有……没发现。”
“那么,阿蘅,”苏风沂伤感地道,“至少咱们俩的世界是一样的。”
“嗯,阿青会同意你的说法。”他微笑着从怀里掏出那只小木雕,放在嘴边轻轻吻了一下。
“阿蘅,你……可见过阿青?可相信他活在这世上?”她忽然又问。
“我当然见过阿青,阿青当然活在这世上。”唐蘅道,“阿青无时不在,永远陪在我身边。”
“阿青……他是什么模样?”
“蛙脸人身。总穿着绿衣裳。”
“唐蘅,你在认真回答我的问题么?”苏风沂气乎乎地道。
“当然!”
“那么,这样看来,我们的世界也不一样了!”她道,“我就从没有见过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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