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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君宝手足无措,颤声道:“师父,我……我……”觉远十年来和这徒儿相依为命,情若父子,生怕张君宝一遭擒住,就算侥幸不死,也必成了废人。但听得无相禅师喝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达摩堂十八弟子齐宣佛号,踏步而上。觉远不暇思索,蓦地里转了个圈子,两只大铁桶舞了开来,一股劲风逼得众僧不能上前,跟着挥桶一抖,铁桶中清水都泼了出来,侧过双桶,左边铁桶兜起郭襄,右边铁桶兜起张君宝。他连转七八个圈子,那对大铁桶给他浑厚无比的内力使将开来,犹如流星锤一般,这股千斤之力,天下谁能挡得?达摩堂众弟子纷纷闪避。
觉远健步如飞,挑着张君宝和郭襄踏步下山而去。众僧人呐喊追赶,只听得铁炼拖地之声渐去渐远,追出七八里后,铁炼声半点也听不到了。
少林寺的寺规极严,达摩堂首座既下令擒拿张君宝,众僧人虽见追赶不上,还是鼓勇疾追。时候一长,各僧脚力便分出了高下,轻功稍逊的渐渐落后。追到天黑,领头的只剩下五名大弟子,眼前又出现了几条岔路,也不知觉远逃到了何方,此时便是追及,单只五僧,也决非觉远和张君宝之敌,只得垂头丧气的回寺覆命。
觉远一担挑了两人,直奔出数十里外,方才止步,见所到处是一座深山之中。暮霭四合,归鸦阵阵,觉远内力虽强,这一阵舍命急驰,却也筋疲力竭,再也无力将铁桶卸下肩来。张君宝与郭襄从桶中跃出,各人托起一只铁桶,从他肩头卸下。张君宝道:“师父,你歇一歇,我去寻些吃的。”但在这荒野山地,那里有什吃的,张君宝去了半日,只采得一大把草莓来。三人胡乱吃了,倚石休息。
郭襄道:“大和尚,我瞧少林寺那些和尚,除了你和无色禅师,都有点儿古里古怪。”觉远“嗯”了一声,并不答话。郭襄道:“那个昆仑三圣何足道来到少林寺,寺中无人能敌,全仗你师徒二人将他打退,才保全了少林寺令誉。他们不来谢你,反而恶狠狠的要捉拿张兄弟,这般不分是非黑白,当真好没来由。”
觉远叹了口气,道:“这事须也怪不得老方丈和无相师兄,少林寺这条寺规……”说到这里,一口气提不上来,咳嗽不止。郭襄轻轻替他捶背,说道:“你累啦,且睡一忽儿,明儿慢慢再说不迟。”觉远叹了口气,道:“不错,我也真的累啦。”
张君宝拾些枯柴,生了个火,烤乾郭襄和自己身上的衣服。三人便在大树之下睡了。
郭襄睡到半夜,忽听得觉远喃喃自语,似在念经,当即从蒙眬中醒来,只听他念道:“……彼之力方碍我之皮毛,我之意已入彼骨里。两手支撑,一气贯穿。左重则左虚,而右已去,右重则右虚,而左已去……”郭襄心中一凛:“他念的并不是什么‘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佛经啊。什么左重左虚、右重右虚,倒似是武学拳经。”
只听他顿了一顿,又念道:“……气如车轮,周身俱要相随,有不相随处,身便散乱,其病于腰腿求之……”郭襄听到“其病于腰腿求之”这句话,心下更无疑惑,知他念的正是武学要旨,暗想:“这位大和尚全不会武功,只读书成痴,凡书中所载,无不视为天经地义。昔年在华山绝顶初次和他相逢,曾听他言道,在古时传下来的梵文《楞伽经》行缝之间,又有人以华文写了一部《九阳真经》,他只道这是强身健体之术,便依照经中所示修习。他师徒俩不经旁人传授,不知不觉间竟达到了天下一流高手的境界。那日潇湘子打他一掌,他挺受一招,反使潇湘子身受重伤,如此神功,便爹爹和大哥哥也未必能够。今日他师徒俩令何足道悄然败退,自又是这部《九阳真经》之功。他口中喃喃念诵的,莫非便是此经?”
她想到此处,生怕岔乱了觉远的神思,悄悄坐起,倾听经文,暗自记忆,自忖:“倘若他念的真是《九阳真经》,奥妙精微,自非片刻之间能解。我且记着,明儿再请他指教不迟。”只听他念道:“……先以心使身,从人不从己,后身能从心,由己仍从人。由己则滞,从人则活。能从人,手上便有分寸,秤彼劲之大小,分厘不错;权彼来之长短,毫发无差。前进后退,处处恰合,工弥久而技弥精……”
郭襄听到这里,不自禁的摇头,心中说道:“不对不对。爹爹和妈妈常说,临敌之际,须当制人而不可受制于人。这大和尚可说错了。”只听觉远又念道:“彼不动,己不动;彼微动,己已动。劲似宽而非松,将展未展,劲断意不断……”
郭襄越听越感迷惘,她自幼学的武功全是讲究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处处抢快,着着争先。觉远这时所念的拳经功诀,却说什么“由己则滞,从人则活”,实与她平素所学大相径庭,心想:“临敌动手之时,双方性命相搏,倘若我竟舍己从人,敌人要我东便东、要我西便西,那不是听由挨打么?”
又听觉远念道:“阴到极盛,便渐转衰,少阳暗生,阴渐衰而阳渐盛,阴阳互补,互生互济,少阳生于老阴,少阴生于老阳。凡事不可极,极则变易,由重转轻,由轻转重……”郭襄忽有所悟:“我一拳击出,到后来拳力已尽,再要加一分一厘也决不可得。照觉远大师所说,倒似拳力已尽之后,忽然又能生了出来,而且越生越强,这倒奇了。他内功如此了得,难道竟是从这道理中生出来的?”
便这么一迟疑,觉远说的话便溜了过去,竟然听而不闻。月光之下,忽见张君宝盘膝而坐,也在凝神倾听,郭襄心道:“不管他说的对与不对,我只管记着便是了。这大和尚震伤潇湘子、气走何足道,乃我亲眼目睹。他所说的武功法门,必定大有道理。”便又用心暗记。
原来《楞伽经》初时在天竺流传,其时天竺未知造纸之术,以尖针将经文刺于贝叶之上。达摩祖师于梁武帝时将贝叶经自天竺携来中土,传入少林寺,贝叶易碎,藏读不便,少林僧人便钞录于白纸之上,装钉成册。钞录梵文时行间什宽,不知何时竟有一位高僧,在行间空隙另行写了一部华文的《九阳真经》,讲的是修习内功的高深武学。千馀年来,少林僧人所读的《楞伽经》均为华文译本,无人去诵读梵文原本。这部《九阳真经》在藏经阁中虽藏得年深月久,却从来没人去翻阅过一句一页。觉远为人迂阔,无书不读,无经不阅,见到之后便诵读不疑,不知不觉间竟习得了高深内功。撰写《九阳真经》的这位高僧在皈依佛法之前乃是道士,精通道藏,所撰武经刚柔并重,阴阳互济,随机而施,后发制人,与少林派传统武学的着重阳刚颇不相同,与纯粹道家的《九阴真经》之着重阴柔亦复有异。这位高僧当年悟到此武学深理,不敢在少林寺中与人研讨参悟,只随手写入钞本之中。觉远之习得此功,一来是他性格使然,二来也只能归于偶然的运道。
觉远于大耗真力之后再于中夜背诵,不免精神不济,颇有些颠三倒四、缠夹混杂,幸好郭襄生来聪颖,用心记忆,却也能记得了二三成。
冰轮西斜,人影渐长,觉远念经的声音渐渐低沉,口齿也有些模糊不清。郭襄劝道:“大和尚,你累了一整天,再睡一忽儿。”
觉远却似没听到她的话,继续念道:“……力从人借,气由脊发。胡能气由脊发?气向下沉,由两肩收入脊骨,注于腰间,此气之由上而下也,谓之合。由腰展于脊骨,布于两膊,施于手指,此气之由下而上也,谓之开。合便是收,开便是放。能懂得开合,便知阴阳……”他越念声音越低,终于寂然无声,似已沉沉睡去。
郭襄和张君宝不敢惊动,只默记他念过的经文。
斗转星移,月落西山,蓦地里乌云四合,漆黑一片。又过一顿饭时分,东方渐明,只见觉远闭目垂眉,静坐不动,脸上微露笑容。
张君宝一回头,突见大树后人影一闪,依稀见到黄色袈裟的一角。他吃了一惊,喝道:“是谁?”只见一个身材瘦长的老僧从树后转了出来,正是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
郭襄又惊又喜,说道:“大和尚,你怎地苦苦不舍,还是追了来?难道非擒他们师徒归寺不可么?”无色道:“善哉,善哉!老僧尚分是非,岂是拘泥陈年旧规之人?老僧到此已有半夜,若要动手,也不等到此时了。觉远师弟、君宝,无相师弟率领达摩堂弟子正向东追寻,你们快快往西去罢。我还要去达摩堂领责呢!”却见觉远垂首闭目,兀自不醒。
张君宝上前说道:“师父醒来,罗汉堂首座跟你说话。”觉远仍然不动。张君宝惊慌起来,伸手摸他额头,触手冰冷,原来早圆寂多时了。张君宝大悲,伏地叫道:“师父,师父!”却那里叫他得醒?
无色禅师合什行礼,说偈道:“诸方无云翳,四面皆清明,微风吹香气,众山静无声。今日大欢喜,舍却危脆身。无嗔亦无忧,宁不当欣庆?”说罢,飘然而去。
张君宝大哭一场,郭襄也流了不少眼泪。少林寺僧众圆寂,尽皆火化,当下两人捡些枯柴,将觉远的法身焚化了。
郭襄道:“张兄弟,少林寺僧众尚自放你不过,你诸多小心在意。咱们便此别过,后会有期。”张君宝垂泪道:“郭姑娘,你到那里去?我又到那里去?”
郭襄听他问自己到那里去,心中一酸,说道:“我天涯海角,行踪无定,自己也不知道到那里去。张兄弟,你年纪小,又全无江湖上的阅历。少林寺的僧众正在四处追捕于你,这样罢。”从腕上褪下一只金丝镯儿,递了给他,道:“你拿这镯儿到襄阳去见我爹爹妈妈,他们必能善待于你。只要在我爹妈跟前,少林寺的僧众再狠,也不能来难为你。”
张君宝含泪接了镯儿。郭襄又道:“你跟我爹爹妈妈说,我身子很好,请他们不用记挂。我爹爹最喜欢少年英雄,见你这等人才,说不定会收了你做徒儿。我弟弟忠厚老实,一定跟你很说得来。只是我姊姊脾气大些,一个不对,说话便不给人留脸面,但你只须顺着她些儿,也就是了。”说了她爹娘的情形,又说明到襄阳后如何去见她父母,便转身而去。
张君宝但觉天地茫茫,竟无安身之处,在师父的火葬堆前呆立了半日,这才举步。走出十馀丈,忽又回身,挑起师父所留的那对大铁桶,摇摇晃晃的缓步而行。荒山野岭之间,一个瘦骨棱棱的少年黯然南下,凄凄惶惶,说不尽的孤单寂寞。
行了半月,已到湖北境内,离襄阳已不在远。少林寺僧却始终没追上他。原来无色禅师暗中眷顾,故意将僧众引向北方,反其道而行,和他越离越远。
这日午后,来到一座大山之前,但见郁郁苍苍,林木茂密,山势什是雄伟。一问过路的乡人,得知此山名叫武当山。
他在山脚下倚石休息,忽见一男一女两个乡民从身旁山道上经过,两人并肩而行,神态亲密,显是一对少年夫妻。那妇人唠唠叨叨,不住的责备丈夫。那男子却低下了头,只不作声。但听那妇人说道:“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自立门户,却去依傍姊姊和姊夫,没来由的自讨羞辱。咱俩又不是少了手脚,自己干活儿自己吃饭,青菜萝卜,粗茶淡饭,何等逍遥自在?偏是你全身没根硬骨头,当真枉为生于世间了。”那男子“嗯、嗯”数声。那妇人又道:“常言道得好:除死无大事。难道非依靠别人不可?”那男子给妻子这一顿数说,不敢回一句嘴,一张脸胀得猪肝也似的成了紫酱之色。
那妇人这番话,句句都打进了张君宝心里:“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自立门户……没来由的自讨羞辱……常言道得好,除死无大事,难道非依靠别人不可?”他望着这对乡下夫妻的背影,呆呆出神,心中翻来覆去,尽是想着那农妇这几句当头棒喝般的言语。只见那汉子挺了挺腰板,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夫妻俩大声笑了起来,似乎那男子已决意自立,因此夫妻俩同感欢悦。
张君宝又想:“郭姑娘说道,她姊姊脾气不好,说话不留情面,要我顺着她些儿。我好好一个男子汉,又何必向人低声下气,委曲求全?这对乡下夫妇尚能发奋图强,我张君宝何必寄人篱下,瞧人眼色?”
言念及此,心意已决,当下挑了铁桶,便上武当山去,找了一个岩穴,渴饮山泉,饥餐野果,孜孜不歇的修习觉远所授的《九阳真经》。
他得觉远传授什久,于这部《九阳真经》已记了十之五六,十馀年间竟内力大进,其后多读道藏,于道家炼气之术更深有心得。某一日在山间闲游,仰望浮云,俯视流水,忽然想到老子所谓“柔弱胜刚强”、“物极必反”、“正复为奇,善复为妖”、“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又想老子所云:“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正言若反”、“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由此而悟出一套以柔克刚的拳理,正是老子所说:“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亦即《道德经》中所谓“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胜刚,弱胜强。”他在洞中苦思七日七夜,猛地里豁然贯通,领会了武学中阴阳互济的至理,忍不住仰天长笑。
这一番大笑,竟笑出了一位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大宗师。他以自悟的拳理、道家冲虚圆通之道和《九阳真经》中所载相生相克的内功相发明,创出了辉映后世、照耀千古的武当一派武功。只因专心于道家之学,便在武当山真武观中做了道士。
后来北游宝鸣,见到三峰挺秀,卓立云海,于武学又有所悟,乃自号三丰,那便是中国武学史上不世出的奇人张三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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