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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翠山满怀伤痛恼怒,难以发泄,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时辰,悄悄起身,决意去打都大锦一顿出口气。他生怕大师兄、四师兄干预,不敢发出声息,将到大厅时,见厅上一人背负着双手,不停步的走来走去。黑暗朦胧中见这人身长背厚,步履凝重,正是师父。张翠山藏身柱后,不敢走动,心知即令立刻回房,也必为师父知觉,他查问起来,自当实言相告,不免招来一顿训斥。
只见张三丰走了一会,仰视庭除,忽然伸出右手,在空中一笔一划的写起字来。张三丰文武兼资,吟诗写字,弟子们司空见惯,也不以为异。张翠山顺着他手指的笔划瞧去,原来写的是“丧乱”两字,连写了几遍,跟着又写“荼毒”两字。张翠山心中一动:“师父是在空临《丧乱帖》。”他外号叫做“银钩铁划”,原是因他左手使烂银虎头钩、右手使镔铁判官笔而起,他自得了这外号后,深恐名不副实,为文士所笑,于是潜心学书,真草隶篆,一一遍习。这时见师父指书的笔致无垂不收,无往不复,正是王羲之《丧乱帖》的笔意。
这《丧乱帖》张翠山两年前也曾临过,虽觉其用笔纵逸,清刚峭拔,总觉不及《兰亭诗序帖》、《十七帖》各帖的庄严肃穆,气象万千。这时他在柱后见师父以手指临空连书“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什”这十八个字,一笔一划之中充满了怫郁悲愤之气,登时领悟了王羲之当年书写这《丧乱帖》时的心情。
王羲之是东晋时人,其时中原板荡,沦于异族,王谢高门,南下避寇,于丧乱之馀,先人坟墓一再惨遭损毁,自是说不出满腔伤痛,这股深沉的心情,尽数隐藏在《丧乱帖》中。张翠山翩翩年少,无牵无忧,从前怎能领略到帖中的深意?这时身遭师兄存亡莫测的大祸,方懂得了“丧乱”两字、“荼毒”两字、“追惟酷什”四字。
张三丰写了几遍,长长叹了口气,步到中庭,沉吟半晌,伸出手指,又写起字来。这一次写的字体又自不同。张翠山顺着他手指的走势看去,但见第一字是个“武”字,第二字写了个“林”字,一路写下来,共是二十四字,正是适才提到过的那几句话:“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想是张三丰正自琢磨这二十四个字中所含的深意,推想俞岱严因何受伤?此事与屠龙刀、倚天剑这两件传说中的神兵利器到底有什么关连?
只见他将那二十四个字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的书写,笔划越来越长,手势却越来越慢,到后来纵横开阖,宛如施展拳脚一般。张翠山凝神观看,不禁又惊又喜,师父所写的二十四个字合在一起,分明是一套高明武功,每一字包含数招,便有数般变化。“龙”字和“锋”字笔划什多,“刀”字和“下”字笔划什少,但笔划多的不觉其繁,笔划少的不见其陋,其缩也凝重,似尺蠖之屈,其纵也险劲,如狡兔之脱,淋漓酣畅,雄浑刚健,俊逸处似风飘,似雪舞,厚重处如虎蹲,如象步。这二十四个字中共有两个“不”字、两个“天”字,但两字写来形同而意不同,气似而神不似,变化之妙,又各具一功。张翠山目眩神驰,随即潜心记忆。
近年来张三丰极少显示武功,殷梨亭和莫声谷两个小弟子的功夫大都是宋远桥和俞莲舟代授,因此张翠山虽是他的第五名弟子,其实已是他亲授武功的关门弟子。从前张翠山修为未到,虽见到师父施展拳剑,往往未能体会到其中博大精深之处。近年来他武学大进,这一晚两人更心意相通,情致合一,以遭丧乱而悲愤,以遇荼毒而怫郁。张三丰情之所至,将二十四个字演为一套武功。他书写之初原无此意,而张翠山在柱后见到更属机缘巧合。师徒俩心注神会,沉浸在武功与书法相结合、物我两忘的境界之中。
这一套拳法,张三丰一遍又一遍的翻覆演展,足足打了两个多时辰,待到月临中天,他长啸一声,右掌直划下来,当真是星剑光芒,如矢应机,霆不暇发,电不及飞,这一直乃“锋”字最后一笔。张三丰仰天遥望,说道:“翠山,这路书法如何?”
张翠山吃了一惊,想不到自己躲在柱后,师父虽不回头,却早知道了,走到厅口,躬身道:“弟子得窥师父绝艺,当真大饱眼福。我去叫大师哥他们出来一齐瞻仰,好么?”张三丰摇头道:“我兴致已尽,只怕再也写不成那样的好字了。远桥、松溪他们不懂书法,便看了也领悟不多。”说着袍袖一挥,进了内堂。
张翠山不敢去睡,生怕着枕之后,适才所见到的精妙招术就此忘了,当即盘膝坐下,一笔一划、一招一式的默默记忆,当兴之所至,便起身试演几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将那二十四字二百一十五笔中的腾挪变化尽记在心。
他跃起身来,习练一遍,自觉扬波搏击,雁飞雕振,延颈协翼,势似凌云,全身都轻飘飘的,有如腾云驾雾一般,最后一掌直劈,呼的一响,将自己的衣襟扫下一大片来。张翠山心下惊喜,蓦回头,只见日头晒在东墙。他揉了揉眼睛,只怕看错了,一定神,才知日已过午,原来潜心练功,不知不觉的已过了大半天。
张翠山伸袖抹抹额头汗水,奔至俞岱岩房中,只见张三丰双掌按住俞岱岩胸腹,正自运功为他疗伤。张翠山出来一问,才知宋远桥、张松溪、殷梨亭三人一早便去了,各人见他静坐默想,都不来打扰他用功。龙门镖局的一干镖师也已下山。张翠山这时全身衣履都浸湿了汗水,但急于师兄之仇,不及沐浴更衣,带了随身的兵刃衣服,拿了几十两银子,又至俞岱岩房中,说道:“师父,弟子去了。”张三丰点了点头,微微一笑,意示鼓励。
张翠山走近床边,见俞岱岩满脸灰黑之气,颧骨高耸,双颊深陷,眼睛紧闭,除了鼻中尚在微微呼吸之外,直与死人无异。他心中酸痛,哽咽道:“三哥,我便粉身碎骨,也要为你报仇。”说着跪下向师父磕了个头,掩面奔出。
他骑了那匹长腿青骢马,疾下武当,这日天时已晚,只行了五十馀里天便黑了。他刚投店,天空乌云密布,接着便下起倾盆大雨来。这一场雨越下越大,直落了一晚竟不停止。次日清晨起来,但见四下里雾气茫茫,耳中只听到杀杀雨声。张翠山向店家买了蓑衣笠帽,冒雨赶路。亏得那青骢马什为神骏,大雨之中,道路泥泞滑溜,但仍奔驰迅捷。
赶到老河口过汉水时,但见黄浪混浊,江流滚滚,水势凶险。一过襄樊,便听得道路传言,说道下游流水沟决了堤,伤人无数。这一日来到宜城,只见水灾的难民拖儿带女的逃了上来,情况可怜,大雨兀自未止,人人淋得什为狼狈。
张翠山正行之间,见前面一行人骑马赶路,镖旗高扬,正是龙门镖局的众镖师。张翠山催马上前,掠过了镖队,回马过来,拦在当路。
都大锦见是张翠山追到,心下惊惶,结结巴巴的道:“张……张五侠有何见教?”张翠山道:“水灾的难民,都总镖头瞧见了么?”都大锦没料到他会问这句话,怔了一怔,道:“怎么?”张翠山冷笑道:“要请善长仁翁,拿些黄金出来救济灾民啊。”都大锦脸上变色,道:“我们走镖之人,在刀尖子上卖命混口饭吃,有什么力量赈济救灾?”张翠山低沉着嗓子道:“你把囊中那二千两黄金,都给我拿出来。”都大锦手握刀柄,说道:“张五侠,你今日硬找上我姓都的了?”张翠山道:“不错,我吃定你啦!”
祝史两镖头各取兵刃,和都大锦并肩而立。张翠山仍空着双手,嘿嘿冷笑,说道:“都总镖头,你受人之禄,可曾忠人之事?这二千两黄金,亏你有脸放在袋里?”
都大锦一张脸胀成了紫酱色,说道:“俞三侠可不是已经到了武当山?当我们接到俞三侠时,他早已身受重伤,这时候可也没死。”张翠山大怒,喝道:“你还强辩!我俞三哥从临安出来时,可是手足折断么?”都大锦默然。
史镖头插口道:“张五侠,你到底要怎样?划下道儿来罢!”张翠山道:“我要将你们的手骨脚骨也折得寸寸断绝。”这句话一出口,倏地跃起,飞身而前。史镖头举棍欲击,张翠山左手一挥一掠,使出新学的那套武功,正是“天”字诀的一撇。史镖头棍棒脱手,倒撞下马。祝镖头待要退缩,却那里来得及?张翠山右手使出“天”字的一捺,手指扫中他腰肋,砰的一声,将他连人带鞍,摔出丈馀。原来祝镖头双足牢牢钩在鞍镫之中,但张翠山这一捺劲道凌厉之极,马鞍下的肚带给他一扫迸断,祝镖头足不离镫,跌得爬不起来。
都大锦见他出手如此矫捷,一惊之下,提缰催马向前急冲。张翠山转身吐气,左拳送出,却是“下”字诀的一直,啪的一声,已击中他后心。都大锦身子一晃,他武功可比祝史二镖头高得多了,并不摔下马来,恼怒之下,立即下马,正拟出手还击,突然间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他脚下一个踉跄,吸一口气,只觉胸口又有热血涌上,虽是要强,却也支持不住,双膝软了,坐倒在地。
镖行中其馀四名青年镖师和众趟子手只惊得目瞪口呆,那敢上前相扶?
张翠山初时怒气勃勃,原想把都大锦等一干人个个手足折断,出一口胸中恶气,待见自己随手一掌一拳,竟将三个镖师打得如此狼狈,都大锦更身受重伤,不禁暗暗惊异,自己事先丝毫没想到,这套新学的二十四字“倚天屠龙功”竟有如斯巨大威力,心肠不禁软了,便不想再下辣手,说道:“姓都的,今日我手下容情,打到你这般地步,也就够了。你把囊中的二千两黄金,尽数取将出来救济灾民。我在暗中窥探,只要你留下一两八钱,我拆了你的龙门镖局,将你满门杀得鸡犬不留。”最后这两句话是他听都大锦转述的,这时忽然想到,随口说了出来。
都大锦缓缓站起,但觉背心剧痛,略一牵动,又吐出一口鲜血。史镖头却只受了些皮肉外伤,自知决非张翠山的对手,嘴头上再也不敢硬了,说道:“张五侠,我们虽然受了人家的镖金,但这一趟道中出了岔子,须得将金子还给人家。再说,那些金子存在镖局子里,我们身在异乡,这当口又怎有钱来救济灾民。”
张翠山冷笑道:“你欺我是小娃娃吗?你们龙门镖局倾巢而出,临安府老家没留下好手看守,这黄金自是随身携带。”他向镖队一行人瞧了几眼,走到一辆大车旁边,手起一掌,喀喇喇几声响,车厢碎裂,跌出十几只金元宝来。
众镖师脸上变色,相顾骇然,不知他何以竟知道这藏金之处。原来张翠山年纪虽轻,但随着众师兄行侠天下,江湖上的事见得多了。他见这辆大车在烂泥道中轮印最深,而四名青年镖师眼见都大锦中拳跌倒,并不上前救助,反而齐向这辆大车靠拢,可想而知车中定是藏着贵重之物,眼见黄金跌得满地,冷笑几声,翻身上马,径自去了。
适才这件事做得什是痛快,料想都大锦等念着家中老小,不敢不将二千两黄金拿来救济灾民。张翠山一面赶路,一面默想那二十四个字中的招数变化。他在那天晚上学招有如临帖,只觉师父所使的招数奇妙莫测,岂知一经施展,竟具如斯神威,真比捡获了无价之宝还快活十倍,然一想到俞岱岩生死莫测,不禁又泪水满眶。
大雨中连接赶了几日路,那青骢马虽然壮健,却也支持不住了,到得安徽省地界,忽地口吐白沫,发起烧来。张翠山爱惜牲口,只得休马数日,再缓缓而行。这么一来,到得临安府时已是四月三十傍晚。
张翠山投了客店,寻思:“我在道上走得慢了,不知都大锦他们是否已回镖局?二哥和七弟不知落脚何处?我已跟镖局子的人破了脸,不便径去拜会,今晚且上镖局一探。”
用过晚膳,向店伴一打听,得知龙门镖局坐落在里西湖畔。他到街上买了一套衣巾,又买一把临安府驰名天下的摺扇,在澡堂中洗了浴,命待诏理发梳头,周身焕然一新,对镜照去,俨然是个浊世佳公子,却那里像是个威扬武林的侠士?借过笔墨,想在扇上题些诗词,但一拿到笔,自然而然的便写下了那“倚天屠龙”的二十四字,一笔一划,无不力透纸背。写罢持扇一看,自觉得意,心道:“学了师父这套拳法之后,竟连书法也大有长进了。”轻摇摺扇,踱着方步,径往里西湖而去。
此时宋室沦亡,临安府已陷入蒙古人之手。蒙古人因临安是南宋都城,深恐人心思旧,民恋故君,特驻重兵镇压。蒙古兵为了立威,比在他处更加残暴,因此城中十室九空,居民泰半迁移到了别处。百年前临安城中户户垂杨、处处笙歌的盛况,早已不可复睹。张翠山一路行来,但见到处断垣残瓦,满眼萧索,昔年繁华甲于天下的一座名城已几若废墟。其时天未全黑,但家家闭户,街上稀见行人,唯见蒙古骑兵横冲直撞,往来巡逻。张翠山不欲多惹事端,一听到蒙古巡兵铁骑之声,便缩身在墙角小巷相避。
他听说昔时一到夜晚,便满湖灯火,但这时走上白堤,只见湖上一片漆黑,竟没一个游人。他依着店小二所言途径,寻觅龙门镖局的所在。
那龙门镖局是座一连五进的大宅,面向里西湖,门口蹲着一对白石狮子,气象威武。张翠山远远便即望见,慢慢走近,只见镖局门外湖中停泊着一艘游船,船头挂着两盏碧纱灯笼,灯光下依稀见有一人据案饮酒。张翠山心道:“这人倒有雅兴!”见镖局外悬着的大灯笼中没点燃蜡烛,朱漆铜环的大门紧紧关闭,想是镖局中人都已安睡。
张翠山走到门前,心道:“一个月之前,有人送三哥经这大门而入,却不知那人是谁?”心中一酸,忽听得背后有人幽幽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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