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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折抬头蹙眉看陆沨。他不高兴, 眼眶泛红,也不和陆沨说话, 伸手抓住陆沨的手腕, 用力要把它拿开。
但是这人力气比他大了太多,安折根本扳不动, 他试了几次后,干脆把手指变成菌丝缠在陆沨的手臂上,将它向外拽。可是柔软的菌丝比他人类形态的力气还要小, 甚至稍稍用力就会断掉。
“别拽。”陆沨在他耳畔说话,声音低沉沉。
安折不理他。
陆沨轻声笑, 手指若有若无抚触过雪白的层层菌丝,将它们分开,再次将手指贴在安折腹部的皮肤上。
“还有么?”他问。
“没有了。”安折语气恶劣。
他已经被这人挖走了一次孢子,怎么可能再被挖走第二次——何况现在他真的没有新的孢子了。
奇怪的是,明明原本的孢子已经丢失了,体内又没有新的孢子存在, 那种缺失的感觉却也离开了他。身体里没有那个永远无法填充的空洞,精神也不再时时刻刻都牵挂着那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孢子——就像很久前,他初生的时候一样。一觉醒来,他完整得不能再完整。
安折低头看自己的菌丝, 雪白、柔软、灵活、根根分明的菌丝。他微微怔, 伸出另一只手到腹部触摸它们, 然后这只手也被陆沨握住。他不受控制地想起在研究所的那段日子, 他把自己关在无人的房间, 小心翼翼将一部分肢体变回菌丝——人类的皮肤和骨骼消失后露出来的是一团纠缠不清的灰黑色物体,原本的菌丝萎缩了,也液化了,过不了多久,它全部的身体就会变成一滩黑色的液体,在地板上或角落里干涸,这就是一个蘑菇死亡的方式。每到这时候他都会触电一般将它们变成人体,望向窗外无尽的夜空,望向他生命的黑夜,每一个生物在直面死亡时感受到的巨大恐惧一视同仁地笼罩着他,他会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会颤抖,会闭上眼睛,会等一切慢慢消散再走出去,像一个正常的人类一样和研究所的人们一起生活。
这些事情,陆沨都不知道。
这一认知不知为何让他眼眶发酸,想起那时的恐惧和绝望,他再次抬头看向陆沨,心中泛上比方才更强烈的委屈。
陆沨显然看懂了他的神情。
“真哭了?”上校扣住他肩膀的那只手向上,碰他眼角:“怎么了?”
安折摇摇头,道:“反正不给你了。”
说完他挣动身体离开陆沨的钳制,却被用另外的方式制住,两个人跌在草地上!他被陆沨压在下面。
二月中旬细长柔软的青草没过了他,深渊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安折侧头看旁边,一颗洁白饱满的蘑菇刚刚舒展开伞盖,它的菌褶还没有完全展开,但想必过不了多久,成千上万的孢子就会从伞盖下出来,像雾气一样向外弥散出去。
别的蘑菇都有很多孢子,而他只有一个,还没有了——他咬了咬嘴唇。
就在这时,他听见陆沨道:“不怕。”
他没说话,陆沨继续道:“我不要孢子。”
安折:“那我的孢子呢?”
“你想知道?”
“想知道。”
陆沨捞起他的一缕菌丝。
“别的蘑菇都有很多孢子。”他问:“为什么你只有一个?”
安折:“我不知道。”
陆沨:“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蘑菇的?”
安折认真想了想,道:“很久了。”
“有契机吗?”
“下雨了。”
“还有呢?”
“我断掉了,但是还不想死。”
“疼吗?”
安折摇了摇头。
陆沨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安折只能想起一件事:“下雨了。”
陆沨似乎思忖了一会儿,然后问他:“你能融合很多生物,能分清自己到底融合了多少吗?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
安折摇摇头,他确实或主动或被动地接触过很生物,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获得了它们的基因。唯一一次,他完完全全吸收了安泽身上所有的血液和组织,在潜意识里获得了变成人类的能力。
就听陆沨说:“见过蛇吗?”
安折点头,他当然见过蛇。
“蛇会蜕皮,原来的外皮废掉了,它从原来的壳里爬出来。”陆沨道:“很多生物都会这样。”
安折一时间不知道陆沨想表达什么,他只是听着。
“不过波利先生说这和你的生命形式依然有很大差别,在某些单细胞真核生物身上还有一种特质,”陆沨淡淡道,“环境恶劣的时候,它会停止生长,身体的主要部分形成孢囊沉睡,到合适的环境中再重新复活。”
安折蹙起眉,他好像明白了陆沨在说什么,又好像还是没法准确地表达出来。
“并且,你是真菌,虽然和它们不是同一个物种,但都是结构简单的生物。”
安折觉得陆沨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他把这人往外推了推。
陆沨没动,只是看着他,眼里有一点笑意,道:“还没想起来?”
安折看着自己的菌丝,小声道:“你是说,我......我的孢子,长成了我自己吗?”
奇怪的是,说出这句话,他并不觉得意外,或者只是说出一件平常的事情。
他出神,想着整件事情。
“波利说,当你摆脱了蘑菇的基本形态时,也获得了新的性质,或者与其它简单生物的性质产生融合,获得了新的生命形式。孢子作为一种类似孢囊的存在,成为了你躯壳衰败后备用的生命。所以你把它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因为它确实是你的生命。你或许通过这样的方式获得了永生。”陆沨道。
安折微微睁大了眼睛。
“还有,”陆沨道,“我第一次见到波利的时候,他很痛苦。那时孢子主动落到了波利身上,我想只有你才认识他。”
安折点点头,靠近悲伤的波利这件事他确实有模糊的印象,同样还有很多靠近陆沨的记忆。
——只是他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感受着自己完整的身体。
“对不起。”他闷闷对陆沨道。
如果事情确实是这样的话,那他确实是错怪陆沨了——他把这个人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了。而陆沨确实没有违背他当时留下的愿望,把孢子养大了。
“没事,”陆沨倾身靠近他,那双素来淡漠无感情的冷绿眼瞳里似乎涌动着某种难言的波澜,他声音压低,道,“......你活着。”
是,他活着。
他还活着。
金色的曦光映照碧绿的草叶,微风里闪光的尘埃轻轻浮动,像一场梦。
安折轻轻抓住陆沨的袖角。
这时,他想起了另一件事——他记仇已久的那件事。很久前的那一天,他敲开实验室的门,看到了孢子,他以为孢子属于自己,会主动飘向自己的方向,它却飘去了陆沨所在的地方。
他说了。
陆沨轻声道:“是你想到我身边。”
安折微微垂下眼。
“我不知道。”他道:“那时候......”
那时候,他和陆沨并不能算有太好的关系。
想到这里,他又想,到了现在,他和陆沨的关系就能说好了么?
他抓着陆沨衣角的手指逐渐收紧,然而这些云烟一样纷乱的思绪在他抬头和陆沨对视的那一刻就烟消云散了。
现在是2月14日,四年前的这一天,他和陆沨在深渊的旷野上遇见了。
后来,他们短暂相处。再然后,他沉睡了三年,陆沨也养了三年的孢子。
他们或许没有认识太长的时间,也没有那么多相处的经历,和别的人们之间的关系相比,确实算不了什么。
但是,对他们两个,对一个异种和一位审判者而言,再也没有别的人能像对方那样了。
风里,他就那样和陆沨沉默对视。
良久,他听见陆沨低声道:“谢谢。”
他问:“谢谢什么?”
“很多。”陆沨语声淡淡,目光却从未从安折身上离开,他伸手轻轻搭在安折的侧脸上,音色微哑,道:“最想谢审判日那天你等了我一晚上。”
安折笑了笑,明明很高兴,却又有点酸涩,他声音也微微沙哑了,说:“那我也谢谢你一直在放过我吧。”
上校色泽浅淡的薄唇勾了勾,低头亲了亲他眼角,一触即分。他冷绿的眼瞳里是安折的倒影,安折忽然觉得这颜色很温柔。
而陆沨就那样看着他,安折被压在草地上,他起先觉得这人的目光很温和,后来却慢慢升起一种危险的直觉,像是被什么会吃人的兽类在密林里注视着,而它下一刻就会扑上来。
在陆沨倾身下来,彻底把整个人的重量压在他身上,脑袋埋在他颈间时,这种直觉达到了顶峰。
———而他们又离得那么近,毫无缝隙,陆沨的呼吸和心跳就在他耳边和身上。
安折迟疑地伸手抱住陆沨的肩膀,用自己有限的知识分析目前的状况。
然后,他小声道:“你是想和我上床吗?”
就听陆沨轻轻笑了一声,是略微低哑的气音。
然后,陆沨道:“谁教你的?”
安折:“肖老板说的。”
“肖·斯科特,”陆沨准确地说出了肖老板的名字,道,“他还说了什么?”
安折道:“都差不多。”
总之肖老板的语言都是围绕这两个字展开。
陆沨道:“如果是,你怎样想?”
安折努力思考。
“那......”他道,“那肖老板真的很神奇。”
他原本觉得肖老板的说辞毫无道理,可是现在看来,竟然连审判者都被说中了。
他如实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陆沨。
陆沨埋在他颈间低低笑了起来,听起来竟然还很愉快。
笑完,这人翻身,和他并排躺在草地上,安折转头看他,见这人确实是放松的,他从前从来没有奢望过总是活在夜色里的审判者会有这种神情。
陆沨道:“还有谁想和你上床?”
“霍森吧,我跟他们的车来基地的时候。”安折边回忆,边道:“好像还有乔西,在三层的时候,也有一些佣兵。”
“你呢?”
“我不太喜欢他们。”安折想了想那些人的目光。
就见陆沨也看他,眉梢眼角那薄冷的弧度舒展开来,是一种明朗的神情,像此时此刻吹拂过旷野的山风。
安折有点出神,假如时光重来,假如陆沨不是审判者,假如他是个无往不胜野心勃勃又重权在握的年轻军官,或许他的神态会常是这样。
“那,”就听陆沨道:“我和他们不一样。”
安折用疑惑的目光询问他。
只见上校笑了笑,很好看,像这个时节里刚刚化冻的冰雪溪流。
“走了。”他从草地上起身,迎着曦光朝安折伸手:“带你找安泽。”
安折也伸手,被他拉了起来,跟上去。
“哪里不一样?”他问。
“哪里都不一样。”
安折狐疑地看着他。
“真的吗?”他问。
这次上校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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