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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永无停歇之旅

作品: 圣堂 |作者:桦砂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5-16 01:49|
    野原奈美捧着手中的热水杯小口小口啜饮着,天空是北方常见的深蓝色,万里无云阴沉如水,仿若倒挂着的海洋,她看着窗外白茫茫的景色不断后退,怔怔出神。

    “前方到站,郑州东站。”

    清晰悦耳的电子播报声响起,这辆红银相间的“复兴号”列车开始逐渐减速,最终停靠在站台旁。

    或许是因为圣诞节的缘故,站台上等待上车的人寥寥无几,相反下站的人倒是格外地多,她掏出手机隔着玻璃默默地拍了一张照片,并非是看到了什么特别的风景,只是单纯喜欢这种感觉,看着人潮汹涌,聚散分离,最后空荡无人,像是极短的象征性死亡现象,很适合她这种人。

    很多日本人似乎都有着多愁善感的情结,而他们也很擅长表达出来,张燕淳在《日本四季》中对此做出过很有意思的描述,有一次她陪幼儿园毕业的儿子参加送别会,每位家长在讲话时都是一副满怀感激、泪眼婆娑的模样,窘到这位外来的母亲既怕哭不出来坏了气氛,又觉得这么为难自己很是委屈,结果轮到自己发言时,情绪难以自控,泪水潸然涌出,但野原奈美并不觉得“泪眼婆娑”有什么奇怪之处,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

    “您好。”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扭头看去,说话的是一个男孩,准确地说,应该是个大男孩,只不过因为那张娃娃脸,很容易让人误判他的实际年龄。

    “姐姐,不好意思,这个位置...好像是我的。”

    男孩挠了挠头,他看上去有些拘谨,连递出那张动车车票时都低着脑袋不敢看野原奈美。

    “申し訳ありません。”

    话刚出口,野原奈美就后悔了,她并非不会说中文,而是这一路上她连个说话对象都没有,下意识就用了母语。她赶紧起身走到过道处,示意让男孩进去。

    男孩愣了下,说了声谢谢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神情略显好奇地偷偷瞟了几眼野原奈美,最终忍不住问道,“姐姐你是日本人?是来中国旅游的吗?”

    野原奈美礼貌地笑了笑,算是默认男孩的想法,她并不想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和一个陌生人有什么交集,更何况还是个孩子。

    可原本有些拘谨的男孩却不依不饶继续询问,出于礼貌野原奈美不得不回答他一个接一个的问题。

    例如长崎蛋糕吃起来真的不会腻吗,冲绳的寒绯樱是否真如短视频中看上去那般让人惊艳,秋叶原电器街和横滨的海滨公园哪一个更值得去等等...

    虽然不厌其烦,但野原奈美还是耐着性子回答他,原本警惕的心逐渐放松下来,从交谈中她得知男孩名叫牧瑜,是一名大学生,虽然性格拘谨,但热衷于旅行,这一点从他兴致勃勃地向自己问问题时就能看出来。

    两人的交谈终止于牧瑜的电话铃声响起,野原奈美趁着牧瑜接电话的功夫闭上眼睛养神,这一路上她几乎没有合眼,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但现在放松下来后着实有些困意,当然也有不想被当做“外星人”挨个回答牧瑜口中一个个繁琐问题的想法,那些问题在她看来就像欧美、国家纠结困惑于中国人为什么要用筷子吃饭而不是刀叉。

    兴许是这个举动让旁边喋喋不休的男孩明白了她的意思,男孩在结束通话后并未继续问她问题,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猛然睁开眼睛,卷起袖子看了下手表,而后松了口气。

    她当然是不能睡觉的,但一路的旅程让她格外地疲惫,仅仅只是闭上眼睛就差点睡着,她揉了揉眼眶,扭头看向过道左侧的车窗,看样子他们正穿行在一片开阔地上,偶尔间有成片成片的树林掠过窗外,绿意盎然。与之前所看见的银装素裹截然相反,仿佛是南与北的交界线,她不自觉得想起了一些往事,嘴角处流露出一抹笑意。

    轻微的咔嚓声在她的右侧响起,她转身看去,男孩笑了笑,将宽大白边的照片递给了她。

    色调因天气和树林的遮挡而显得有些暗沉,远处灰白色的天空与旁边青褐色的小山包交相映衬,近处身穿米色风衣的女孩手肘撑在扶手上,高领毛衣和齐耳的淡咖啡色头发将她的脖子映衬地修长如天鹅,虽然拍的是侧面,但从照片上清晰可见的白净脸庞和温柔的目光就能让人想象到她的美丽,好似一道独特的风景。

    “谢谢。”

    野原奈美接过了照片,手指轻轻抚摸着照片,向男孩微笑道谢后将它装进了口袋中,这或许是她人生中最后一张照片了,她当然得保存下来。

    这已经是证明她来过这个世界的唯一证据了。

    “能给我看看吗?”

    野原奈美指了指男孩手中的集册,从封面上来看这是一本旅行集册,从男孩手中的“拍立得”相机不难猜出这里面应该有很多的旅行照片。

    的确是旅行照片,不仅很多,男孩还按照地区给它们依次分了类,野原奈美一页接一页地翻着,脑海中思绪联翩。

    并不是男孩所拍照片的地方勾起了她的回忆,她这是第一次来中国,到了首都之后就买了最近一趟京广高铁的动车车票,她没有什么好回忆的,只是想起了那个早已不存在的人,记忆中他永远停在了十八岁的那年严冬,那亦是个娃娃脸的男孩,性格跳脱不像眼前这个男孩拘谨礼貌,总是在邻里周边给她惹出不少麻烦,只读了一年书就被勒令休学回家,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摄影,天天叫嚷着要当全日本最好的摄影师,带着他的相机环游世界,甚至狂言说等以后混出本事了就带她去东京过好日子,愁得与他相依为命的姐姐野原奈美不知所措,最后在他的软磨硬泡下同意了让他去东京。

    刚开始野原奈美还愁得不行,心想他那么小,脾气又那么张扬,到了东京不会吃什么亏得罪什么不该得罪的人吧,但好在每月一次从东京寄回来的信件让她安了心,信中他说自己已经找到了一家摄影棚当学徒了,老板的老家也在冲绳,对他很是照顾,甚至提前预支了他半年的薪水,说他一切都好,让自己不要担心。

    随后的每一个月,男孩都会寄至少一封信件回来,大多是些琐碎的小事与枯燥的摄影技巧训练,野原奈美就回信鼓励他不要放弃,尽管家里的条件格外艰难,但她还是坚持每个月省吃俭用寄钱给男孩,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更何况是孤儿?对从小就被搅进生活这口大染缸的野原奈美来说,家中的琐事,小弟的生活,日常的开销几乎已经侵占了她的全部,梦想对她这样的人来讲简直是一种奢望,但既然小弟有梦想,自己当然得全力支持,不只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小弟,而是帮助他,就好像在为曾今心中有过一丝丝念头的自己圆梦。

    她到现在都能回忆起五年前的那一天,已经三个月没有受到小弟信件的野原奈美正在家中收拾着行李准备去东京,破旧的桌子上摆放着小弟最后一次寄来的信件,小弟在信上说他们摄影棚争取到了一个去中国广州为一对在那举办婚礼的新人摄影拍婚纱照的机会,隔着那些歪歪扭扭的文字野原奈美都能感受到小弟的兴奋,小弟说这次去广州可能要两个多月,没办法给自己写信,让她不要担心,一开始她是不怎么担心的,但连着三个月没收到信件的野原奈美还是担心小弟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当她背着包袱正准备锁门离开时,不合时宜的敲门声响了。

    进门的是一个光头男人,他穿着漆黑如墨的风衣,脑门以及内衬上纹着夜叉与邪虎。

    他进门到离去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你就是野原奈美?”

    第二句是“我是赤武社的,来给你送抚恤金,还有些他的遗物。”

    男人将一直提着的暗绿色书包放在桌子上,再从怀中掏出一张信封丢在桌子上便离开了,自始至终野原奈美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任何动作,不是畏惧男人的帮会身份,而是大脑陷入了空白,等到回过神时她甚至抬手给了自己两巴掌,想要逼迫自己从这个荒诞不经的梦境中醒来--在她看来只有梦境才能解释这一切。

    可疼痛没法改变发生的事实,她呆滞地看着那个背包,那是小弟去东京时背的包,她打开了背包,背包很大,能放进很多东西,但包里只有一个木盒,她打开盒子,盒子中装的是一封封折叠的信封,她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拆开第一封信,她的手指因为不断压抑的情绪而剧烈颤抖,她俯身死死地用手掌将信件压在桌子上,只有这样她才能看清信上的内容。

    “今天是来东京的第十天,我被老板扫地出门了。”

    只有这么一句话,看上去不像是信件,更像是写在在信纸上的日记。

    她又去拆下一个信封。

    “第十五天,我想我不得不考虑下回家的问题了,因为姐姐给我的钱已经快花完了。”

    下一封。

    “第二十三天,我不知道救他是不是件正确的事,但我没办法看着他死去,如果姐姐在的话,应该也会救他吧。”

    ......

    “十万日元!这笔钱足够我买到一台不错的二手摄像机,虽然他是赤武社的人,但对我还蛮不错的!”

    从这些只言片语中野原奈美不难看出小弟曾经给自己的寄信完全是谎言,他并没有在摄影棚中过着枯燥但安稳的生活,他早就被摄影棚的老板扫地出门了,他每一天都在东京街头过着流浪般的日子,直到他救了一名赤武社的帮会成员,而那名帮会成员给了他十万日元,应该是救他的回报。

    她隐隐间有种不安的预感,继而接着拆信封。

    “我能想象得到姐姐如果知道我加入赤武社后会是什么反应,可我还有得选吗,我需要钱,只有这样才能凑齐那该死的拜师费,好在我现在已经有了我自己的摄像机!”

    ......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想杀你,是他们给我刀逼着我捅进去,求求你原谅我。我想我应该离开这里,如果我想活的久一点的话。”

    ......

    “胸口疼得快裂开了,我没能逃得出去,他们说如果我再敢逃就把姐姐抓来,我已经回不去了,我不能害了姐姐。”

    每一张白纸下都写有时间,野原奈美起身从抽屉里拿出小弟写给他的信件,两两比对时间完全一致,想来是他在尽力编织谎言让野原奈美安心的同时忍受不了内心的悔恨,故而将自己的实际情况也写了下来,借此发泄内心中的恐惧。

    “我从笼子里出来了,他们要我去杀夜罗社的老大,虽然知道我是去送死,可我能怎样呢,比起像狗一样被关在狗笼子里忍受折磨,死或许是种解脱,好在还有一笔抚恤金留给姐姐,希望他们能帮我烧了这些信,替我圆了这个谎。”

    这是最后一封信,这封信写于三天前,信件到此为止,以此推断地出来那个小家伙并没有去中国广州,而是逃跑失败被毒打了一顿后关进了狗笼子里,而他在被关进笼子前还不忘写了那封充满谎言的信件让自己的姐姐安心。

    眼泪无声地划过脸庞滴落在信纸上,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撕心裂肺,可悲伤的氛围是那么地浓,充盈着整间屋子,如潮水般的悲伤向她汹涌袭来。

    如果他还在,也该是牧瑜这般年纪,也会有着类似的旅行集册吧,那会是他梦想实现的证明。

    他的小弟,野原博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