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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二听到天枢阁三个字, 还匪夷所思地瞅了她几眼, 他们的茶楼新开在天枢阁对面, 听说过天枢阁的名声, 只是没料到眼前这么个少年竟是阁主。
小二总归是机灵的人, 不敢怠慢, 拿着东西赶忙去了。
锦笙就倚在窗边看着他往天枢阁去, 原本一大早明澈了的心情再次阴郁。
此时的天枢阁,云书本在锦笙的房中替她收拾东西,应锦笙的要求, 房间里的茶具、被褥都要扔了换上新的。她大概明白锦笙的意思,心里替阿笙想的是:这样也好。
正收拾着,却听手下人说几天未见已有婚约的太子爷竟又到访了, 且不像是因为正事来的。不是因为正事, 那还能是像从前一样,若无其事来找阿笙的不成?她心以为是下面的人搞错了, 不禁诧异了一番, 才赶忙出去迎接。
等她推开锦笙房间的门出去的时候, 刚好与走到门口的太子爷相遇, 她看见太子爷的眸中原本黯淡无光, 却在她推开门的一瞬明亮起来, 当看到是她,不是阿笙时,又怔了怔, 神情有些无措。
倒是头一回见太子爷这般……这般惶惑。
云书先回头将房间的门关上, 这才不慌不忙地恭敬施礼,“太子爷……不知造访天枢阁,有何贵干?”
她关门的动作落在君漓眼中,无端地刺眼,君漓启唇,又抿住,欲言又止后便径直向前走,想要进锦笙的房间。
没有丝毫犹豫,云书反应极快地挡在门前,张开双手拦住,恭敬道,“太子殿下,阁主今日不在。”
似是没有预料到自己会被拦住,君漓负在背的手下意识蜷曲起来,稍握紧,垂眸冷然睨着她,“怎么,她不在我就进不得?”
察觉太子爷语气中的冷漠狠重之意,云书深埋下头不敢回答,却也没有让开的意思。
两人僵持半晌,君漓的手因为紧握的缘故,腕上已楞起青筋,他忽而放软了语气,轻声问,“是真的不在,还是不愿见我?”
纵然云书心下慨叹,也不作让步,只毕恭毕敬地回答,“愿不愿见太子爷云书不清楚,但今日阁主是真的不在。”
君漓的喉结微动,想来是喉中酸涩难受,他向来持重,情绪从不在人前外露,不管心中如何波澜起伏,神色也不会让人瞧得出端倪,此时却无端生出挫败之色。
他宁愿她现在是躲着不见他,好歹是坐在房中的,那样的话他至少可以见到她。已经有六天没有见到她了。
君漓想要避开云书推门,一探究竟,云书眉头一蹙,平静道,“阁主前几日吩咐过,以后没有她的命令,谁都不能进她房中。请太子爷体谅奴婢,奴婢是依照阁主指令办事的。”
进她的房间向来是太子爷随心所欲的事情,且不说整个天枢阁都是他家的,他只想到,她竟会对他设防限制……
君漓的眸底漾起了淡淡的愠怒和狠戾,他垂眸觑她,挑眉反问,“她的吩咐,对我有效?”
被太子爷这般神情反问,云书难免心中发憷,一时哑言。
其实太子爷和阿笙之间,究竟孰是孰非她也说不清楚,怎么就走到这一步的她也搞不明白。
只是觉得,太子爷从前就未曾许诺过阿笙什么,心里怎么想的也从不对阿笙说,呼来喝去占尽便宜之后又转头答应了别家的亲事,自始至终都没有给阿笙一个承诺。或许太子爷以为阿笙能明白,能信任他,可在阿笙眼里,这就是负了她,因为他什么都不曾说。所以也不怪阿笙要决绝地与他斩断情丝。
默了须臾,云书淡声道,“自然是对太子爷无效的。不过,也再没有别人会像太子爷这般,对阿笙说了什么并不在意,什么感受也并不紧要,只想着达到自己想要的即可。阿笙长这么大,也是头一回遇见能把她治得这么服帖还让她心甘情愿为之神魂颠倒的人。”
最后一句话带着些许讥讽,她神情却自在寻常,只像是陈述了一个事实罢了。
君漓恍惚了一瞬,竟不知该承认,还是该反驳。不是这样的……他明明觉得不是这样,但细想来,她说的也并无不妥。难道在阿笙的心里,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想起那晚阿笙说:“殿下以前,老是拿身份来压我,我若是不这样不那样,你就会用身份吓唬我,太子爷聪明,要治我总是有很多办法。如今我在你面前气势下意识就短了一截,不敢唤你别的,怕我自己哪一天忘了你其实是位太子爷……本该是我惹不起的。”
他思绪尚且浑噩着,云书已经侧身让开,推开门道,“太子爷请进罢。阿笙不在,怕是要劳烦太子爷等上一会。奴婢也不知她要何时回来。”
君漓指尖微僵,缓了须臾,才抬眸朝着大开的房门走去,外边天光大亮,从窗口透进的光照出漂泊在空中的细小灰尘,一瞬间让人生出恍若隔世之感,他静默着,步子也缓了下来。
这里陈设几乎未变,他也不过是几日没来,竟觉空荡得陌生。
他视线微移,逡巡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最后落到了书桌边,那里静躺着被摔得粉碎的茶具,散落的雨前龙井的茶饼茶叶,旁边有巾帕、扫帚和簸箕,似是在打扫。
与碎裂的茶具丢在一块儿的,还有被换下来的枕面被褥,以及他曾经用过的笔墨纸砚,还有一个未曾见过的小木匣子。
他想到了什么,眸中露出怔忪不安,几步上前将它捡了起来。
那匣子上凿刻着“曦见”二字,想来雕刻的人只是闲来无事随意刻来玩罢了。她的字迹清瘦,很好认。
“曦”字笔画多,难写,她却刻得漂亮流畅,想来写过多次。上次写他一百遍小字时还不曾将这个字写得这般流畅,想来后面她自己又写过多次,许多许多次。
她说不敢唤他小字。
如今教他看见这两个字,压抑许久的酸胀涌上喉头,他喉结轻滚,想要咽下与之俱来的惶恐,却不能如愿。
她不曾说出口的心思和叫不出口的他的字,都被封存在这一匣天地里了。
大概猜到这里面是什么,他险些站不住,倚在桌边,抬起手臂捂住紧闭的双眸,将小木匣子在掌中捏紧。
冥神缓了神,君漓用手摩挲着匣面凿刻的字迹,淡声道,“打开它。”
云书摇头,道,“钥匙已经被阁主扔了。太子爷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奴婢告诉你:只不过是一只镯子,和十多张废纸罢了。”
果真,有他送的玉镯。
怔然片刻,他走过书桌,坐在她的椅子上,打量她桌案上新换的笔墨砚台,“……纸上写的什么?”
有婢女奉茶上来,云书接过,为君漓递上,恭顺地回答道,“再也不得而知。”
再也不得而知了。
君漓将这寥寥几字放在心中反复磋磨咀嚼,最后只能紧握着匣子深深闭目,妄图平复心中烦躁不安的情绪。
“她什么时候回来?”再询问时,他的声音已经因酸涩而低哑了,约莫是为了克制情绪,他将声音放轻,几乎要散在这光晕下的灰尘中,听不到,“我就坐在这里等她。”
云书正要回答不知,身旁的婢女忽然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并将一枚令信交给了她。
“你先下去罢。”她轻声吩咐完,待婢女离开了房间,才上前一步回答君漓,“阁主唤小厮传话,今日不会回来了。”
“哪里的小厮?”君漓抬眸觑她,以一种窥见端倪的冷凝神情,逼问道,“她去哪儿了?”
云书一愣,心下诧异片刻,兀自镇定后才道,“阁主离开时说去找顾世子散心,想来是长公主府的小厮。”
顾世子……君漓神色未变,眸底酝起寒霜。
“太子爷若无其他要事,不若今日先回,明日再来也不迟。待阁主回来,奴婢定将太子爷上门造访之事详实尽述,届时阁主自会前往太子府拜访。”说完之后云书自己都觉得劝词生硬,且不太可信,便又加了句,“阁主走时吩咐奴婢收拾房间的,太子爷坐在这里……”
她的话没说完,君漓便抬眸睨了她一眼,教她不敢再言。
那一眼看得人如坠冰窖,云书自觉闭嘴,嗟了口气,施礼告辞,退出了房间。
要等便等罢,耽搁的也是太子爷自己的时间。想来他不走,阿笙也不会回来。
***
坐在茶楼里心不在焉抿着茶的锦笙时不时往天枢阁后门瞟去几眼,她以为自己传了话回去之后太子爷就会离开,可如今那小二都复命回来了,太子爷的马车还停在后门,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恰是时,房门被敲响,“阿笙!”是顾勰的声音。
没等锦笙给他开门,他已经笑眯眯地进来了,见他双手背在身后,藏着什么东西,锦笙问道,“带了什么好东西?”
顾勰抬腿一跨,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眨眼道,“是你喜欢吃的,你先猜猜。”
对于顾勰总是有着不符合自身年纪的幼稚这件事,锦笙不仅见怪不怪,还很配合地猜了一下,“冰糖葫芦?玉色糕?糯米团子?灌汤包子?糖油果子?鸡蛋灌饼?”
她一口气说出好几个,还没说完就已经咽了两口唾沫,顾勰嗤地一声笑了,嚯嚯着一个巴掌大的花瓣状的盒子,得逞似的勾唇挑眉,“原来你都喜欢吃这些啊,好,我都记住了!”
说完,不顾锦笙惊诧的眼神,他将盒子打开,里面并不是吃的。
盒子内部被分成五格,每个格子里有不同颜色的胶状液体,瞧得出来,这些液体很有粘稠感,盒盖子上嵌着一根刷子似的小细棍。
“这是什么?”锦笙心中隐约有个答案,但不太确定。
顾勰拿起小细棍,撑着下颚瞧她的手,“蔻丹啊。这是我自己磨的花粉,准备……给我娘用的,想着先不让府里的人知道,给她一个惊喜。你帮我试试颜色呗。”
“我?”锦笙抬眸,举起两只手自己先琢磨着瞧了瞧,迟疑着看他,“我一个男的,试这个不太好罢?”
“这有什么,阿笙的手好看就行了。”顾勰用下巴指了指她的手,“且我都带来了,你若不喜欢,我便只涂一根小指甲试试,趁着没干的时候还可以洗掉。”
锦笙搓着自己的指甲,抬眸瞟他,“你自己怎么不涂?”
“没人给我涂啊,我自己给自己涂没办法上好色。”顾勰偏头辩解道。
锦笙仍是不太相信,蹙起眉问,“你该不会是想要整我罢?”
顾勰叹了口气,哄她道,“那这样,不如我给你涂一只,也让你给我涂一只,这样就公平了?”
心里正想象着本就是男生女相的顾勰若是涂了蔻丹该是个什么不阴不阳的鬼样子,此时听得他提出这个建议,锦笙欣然应允,“那好。”她指了指那盒中几乎与指甲盖本色无二的颜色,伸出手,“涂罢。”
她指的是浅桃色。顾勰露齿一笑,用小细棍裹上一层胶液,一手托起她的手心,另一手拿着小细棍,在她小指淡粉的指甲盖上轻染着。
被他托起手心的时候,锦笙感觉到了他大掌的温度,还有些不习惯,下意识瑟缩了下,顾勰倒是没有在意,稳稳握住她,认真涂着。
锦笙抬眸,刚好能看见他的睫毛覆下一片阴影,与他平日里闹腾的性子极其相符,此时他温顺且认真,甚至有点儿乖巧,竟给她生出一种见了鬼的岁月静好。
莫不是近日为了义父的事情日夜操劳、又为了太子爷的事情忧愁烦恼,因此连看顾勰都能看出个可爱顺心来?
果然,人与人之间是要相互衬托的。锦笙心里暗自总结道。
她垂眸,将视线落在快要染完色的小指甲上,回忆起幼时因为私自涂抹蔻丹而被义父责骂、想到几次午夜梦醒时对蔻丹和女装除不去的执念……顾勰这般,也算是圆了她的心愿。
时隔多年,她的指甲上又染上了凤仙花汁液。这一次没有谁会说教她。
她这厢沉吟着,顾勰那厢已经涂好了一根手指头,“你看。还挺好看的,主要是阿笙的手指头生得纤细,又嫩又白,我涂上就没那么好看了。”
锦笙撑开五指,打量着那根小指头。原本还只是胶液的时候颜色很浅的,这会儿涂上去过后又觉得颜色有些深,浅桃色变成了胭脂色,不过也还算嫩气,并不艳。
她听了顾勰的话后,反应了一下,抬眸狐疑地看他,“你说这话,该不会是想反悔不涂了罢?”
“嗤,我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吗?喏,你涂。”顾勰笑吟吟地伸出右手,“给我选个好看的颜色呗。”
锦笙接过小细棍,已经有了捉弄他的心思,选了个五格之中颜色最艳的朱红。顾勰早料到她会选这个颜色,只撑着脑袋偏头看她,和她一起笑。
为了不把刚涂好的指甲抹花,锦笙将左手抻开晾在桌上,单手给他涂抹,也是涂的小指。顾勰很配合地张开指头放在桌上方便她涂。
他的视线落在锦笙的脸上,又落在她唇上,发现她认真做事的时候嘴唇不自觉就有些嘟嘟地弧度,他莞尔,一边笑一边移开眸子,视线四处乱转,很快便看到了窗外。
为了不让锦笙发现他在偷笑,他转过头假装看后方的风景,却在看到天枢阁时一下子敛起了笑意。
天枢阁后门处停着君漓的马车。
他心中忖着,方才君曦见离开长公主府,原是去了天枢阁……那么阿笙知不知道君漓去找她了呢?她是为了躲开君漓才找他喝茶的,还是本就打算找他玩儿?她坐在这里这么久,有没有看到那辆马车?
“好了!”锦笙笑着抬头,挑眉夸他道,“子渊的手白皙修长,涂上也不差我什么。”
顾勰自己抬起手来瞅了几眼,又瞅了几眼她的,一边笑一边在心底暗自沉吟道:管他呢,反正君曦见都定亲了,阿笙现在也和自己坐在一起,别的都不重要。
“想来还是能管个十天半个月不褪色罢,你可不能背着我把它洗了?丢人也不能我一个人丢。”顾勰扇动手掌想让它快些干以免碰花。
锦笙还担心他觉得颜色太艳偷偷去洗了,听及此,点头依了他。
两人喝喝茶聊聊天,时间打发得很快,临近傍晚的时候,顾勰见那马车还没离开,他舔了下唇角,犹豫着问道,“你今晚……有什么打算没有?咱们去哪儿吃饭?还有……你近日不是忙得很吗?准备什么时候回天枢阁?”
锦笙抿着茶,神色淡淡地,瞧不出情绪,她将茶杯移开唇,“我今晚不回天枢阁。随意去个酒楼吃饭都成,我还有点儿想吃巷子后面的小吃,吃完之后我们逛一逛,然后……”
然后呢,她不回天枢阁,却去住客栈?顾勰大概会觉得费解罢。
正想着怎么说,顾勰先开口了,“然后我们去秦淮楼里玩儿上一晚上,怎么样?”他满眼期待,眸子熠熠生光,说不清楚究竟是看到了哪门子的希望之光,瞧着有点傻,还有些可爱。
倒是解决了她的难题。
“好,去秦淮楼玩儿上一晚。”整整一个下午过去,秦衣也应该已经听到关于霍斐的好消息了。锦笙垂眸,敛住了眸底的寒意。
***
华灯初上,秦淮楼里笙歌曼舞,喋喋娇声此起彼伏,温言软语徐徐不断,所有的放浪形骸都细铺着柔情蜜意。
“砰”地一声茶杯落地粉碎的脆响,湮没在浪言娇息之中,却回响在静谧空荡的房间里。
秦衣愣愣地望着眼前与他闲话吃茶的杂役,不敢置信地反问了一遍,“你说……什么?”他的声音轻微颤抖着,轻细到他自己都不确定是否真的问出口了。
那杂役一半带着爽快、一半带着激动,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昨儿个欺负你的那位霍家二公子下午在长街上被一群蒙面人拉到巷子里‘咔嚓’了一刀,找到的时候早因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那一刀切得真是地方,他以后再也不能人|道了!若不是霍家还有个大公子,这一刀下去还不直接断了霍家香火?”
快意铺天盖地袭来,秦衣盯着空中一点,手缓缓握紧成拳,忍不住挽起唇角,咬牙冷笑,呢喃着,“要真断了香火才好……”
他终于明白昨夜他愤懑不甘时,锦笙说的“那要看是哪里的一块肉”究竟是何意了。
想到锦笙,他又担忧地追问道,“如今可知道是……何人所为?”
“知道啊,近日坊间有个组织风头正盛,最先是从项城那边起的,如今汜阳也被这群人侵袭了,这个组织叫蜃楼十三舵,好多年前叱咤风云的组织,本以为散了,谁晓得这些年又起来了。说那领头的是朝廷缉拿的反贼,专门来对付朝中大臣……”那杂役压低声音道,“这回霍家二公子遭这罪,就是蜃楼干的。”
没有听到天枢阁三个字,秦衣揪紧的心稍微放松了些,他又试探着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坊间都这么传的,也不知是谁散布的消息。反正现在官府也都把矛头对准了蜃楼,说是会尽快抓到歹徒,给霍家一个交代。”说到这里杂役又笑了,“你说命|根子断都断了,怎么交代啊?霍斐还没做上官儿,怕是只能进宫去当太监了,混得好点儿还能当个大内总管,哈哈。”
他说得兴起,秦衣也听得放心,他虽不知道为何锦笙会把此事嫁祸给蜃楼,但只要不怀疑到天枢阁的头上就好,不怀疑到她就好。
“如今霍家怎么样了?”秦衣忽而想到霍奕,总担心他没这么好糊弄。
杂役摸着下巴笑,“还能怎么样,急疯了都要,我远远瞧着宫里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往霍府去,大概是叫了御医和宫里专门阉|人的刽子手。听说他一整个下午就没出过府,守着昏迷不醒的霍斐,生怕他儿子挺不过去这一遭。”
秦衣哪里是要听这些,不过他也知道,他想听的杂役也都不可能知道,只笑着谢过他前来告知。
“不必言谢,昨晚霍斐砸场子的时候我也瞧他不顺眼,他遭了这罪是因果报应,我听到消息之后第一个就想到来告诉你,但是下午跑腿儿的事太多,给耽搁了。”杂役话挺多,陪着他聊倒也解闷儿,“以后他是不能来找你麻烦了,你好好养伤,虽说还是个小倌儿,却总比他活得体面些。”
秦衣一愣,感激地冲他笑笑,低头道,“其实我从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还不都是事在人为。不过,他能有此下场,确实令我痛快。”
是啊,事在人为,若非有阿笙,霍斐日后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什么因果报应,霍奕为非作歹这么多年,也不曾有过报应。若非阿笙为他筹谋,他又怎能有现在的痛快?
他唯一担心的就是阿笙,纵然每次她都说杀人对她来说再简单不过,官府也不可能抓到证据,他还是担忧会牵连她,如果有人将矛头指向了天枢阁,她要如何自保呢?
杂役见他沉吟着,以为他又想起了昨晚那群豺狼对他做的腌臜事,便宽慰他道,“我听说霍斐现在都还没醒过来,你说他要是醒过来了,知道自己下半生都享不了男人的福,该恨成什么样子?哈哈哈,我现在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发笑!”
确实,霍斐到现在都还没醒,大概就算醒过来了知道真相也会再次晕过去。
这件事在坊间造成的骚动不小,彼时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霍斐悠哉悠哉地在大街上走着,本想指挥着身旁两个小厮去把后方那个生得很好看的良家女拉来增进增进感情,手一挥腿一抬,什么都还没说一群蒙面人就给他撂倒在地,直接拖进了巷子。
一群禽|兽愣是秉着“说是哪块儿肉就是哪块儿肉绝不多伤他一处”的信条,上来就扒他裤子,就没见过这么有原则的杀手,速如闪电出手利落,霍斐连疼都没来得及叫,血迸溅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晕过去了。
身旁两个小厮都看傻眼儿了,吓得屁滚尿流,爬起来要跑,被人逮住脖子拎起来,恐吓道,“带个话给你家老爷,若是还有下次,我们舵主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两个小厮除了以头抢地哭跪求饶之外,什么都不敢多说,一个跑回去叫人来抬少爷,另一个留在原地守着血流不止晕过去的霍斐,一边儿要饭的都没他们惨。
虽说是在巷子里,但好歹也是青天白日,蒙面人将霍斐拐进去的时候周围并不是没有人注意到,只不过不敢多事跟过去看罢了,有些听墙根儿的难免听见蒙面人对小厮说的话。
但凡注意到了“舵主”两个字,岂会联想不到近期兴起来的蜃楼十三舵?于是一传十、十传百,这帮歹徒是蜃楼的人就被坐定吃死。
而他们让小厮带给霍奕的那句话太过模棱两可,不说普通老百姓,就连霍奕本人,都对这帮人其实就是应天的人这个消息深信不疑。
这当然是锦笙打的如意算盘,她知道霍奕是项城黑市在朝中的帮凶,也知道上次给曾家透露柔然叛党据点的就是霍奕。
霍奕这么做自然是为了站清立场,想和蜃楼划开距离,或者说,他以为柔然以及蜃楼不会知道自己出卖了据点,然后等着看最后谁赢谁输,再去当个墙头草站定一方。
可后来小澈负伤回来,说明蜃楼知道霍奕出卖了柔然人,那么,依照义父的性格,给霍奕一点警告或者报应也是顺理成章的。
所以,霍奕一定会对“霍斐被袭击之事是蜃楼干的”这个消息深信不疑。
就算义父猜到是她从中作梗,也不会去解释。一来,义父从来不屑和任何人解释,就算不是他做的,他也不在乎别人误会不误会;二来,义父不会舍得让官府把矛头对准她。
嫁祸给蜃楼之前,锦笙也曾犹豫纠结过,可最后还是这样做了。谁让义父也曾利用她对他的感情行过围猎刺杀一事?谁让他们如今已站在了对立面?谁让她如今和他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呢?
她就是要挑起他们之间的矛盾,最好来个窝里反,让霍奕那只老狐狸去和义父斗法,说不定能激起柔然人行动,继而达到她的目的。
锦笙在秦淮楼前停下,翻身跃下踏雪,回看向顾勰,“你的马术进步不少啊。”
“还不是因为你最近鲜少跑马,没得进步,而我天天无事便去马场跑着玩儿。”顾勰也跳下马,笑道,“还有,你这匹踏雪太久没骑了罢,它也会生疏的。”
锦笙笑,“嗯,前段时间都是骑的你送我那匹马。”
“红巾吗?”顾勰稍加思索,“说起来,晌午用饭的时候,萧月华还提到了你那匹马,明里暗里表示自己很喜欢,想托我问你能不能卖给她?”
锦笙一怔,反应片刻后顿时笑了,一边往秦淮楼里走着,一边道,“她这醋性不小啊,想和太子殿下凑个双好的寓意无可厚非,但这匹马虽取名红巾,却是你送我的,关太子爷何干?我又为何要松口给她?且,这匹马已经不叫红巾了,还劳烦你回去传话给她,我不卖。”
“看不出来你这么珍视我送你的马啊,宁可改名也要留着……”顾勰调侃着同她开玩笑,“你生气了?好好好,我回去给她传话,就说是我送的,不用问过你也知道不会卖给她的。”
语毕,他一把揽住锦笙的肩,哥们儿似的把她搂过来些,笑道,“别生气了,我这不是来问你了吗?”
锦笙睨他一眼,轻声一哼,又不解地问道,“昨日你说萧月华在你家是为了让长公主殿下帮忙写请帖,尚可理解,为何今日又到你家来?”
“今日是君曦见来拜访我娘,她便跟着一起来了。”顾勰顿了顿,又看向她道,“想来是因为成了太子妃之后,要多与皇室的人走动走动,增进感情罢。”
他这么一说,锦笙又想到了茹公主,自打发生了长公主府的刺杀事件之后,她就在柔然王族身边放了些一流高手,随时保护他们安全,昨日使者来到汜阳,她也加派了人手,免得给义父有可乘之机。
她知道斛律穆和斛律茹两人近期都会在皇宫里,有御林军护着,想来是没什么危险。
“你肩上的伤好了吗?”锦笙想起他为斛律穆挡下的那一箭,“我看你上蹿下跳,方才骑马也没什么问题,不像是伤得很重。”
顾勰笑,“本来就伤得不重,加上御医来得及时,用药昂贵,我没两天就好的七七八八了。昨日的宴席上我还和斛律穆舞剑来着。”
两人有说有笑,走到秦衣房前时惊动了里面聊天的人,秦衣认出他们的声音,赶忙让杂役开门。
“阿笙……”秦衣望着她的眼神中满是激动,好半晌却也没说出个什么来,只缓缓扯出一个笑,“我听说……霍家二公子今日被人给暗|害了,正聊着这件事。”
“什么!?”顾勰惊了一跳,他一下午都和锦笙待在茶楼里,傍晚才出来,就吃了个饭便来秦淮楼了,外界发生什么他是一点儿都不清楚,这下子听到秦衣说什么暗|害,顿时来劲儿,凑过去问,“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被害了?你心里一定乐坏了罢?诶诶,快给我讲讲!让我也乐乐!”
他神情焦急,十足的幸灾乐祸。
秦衣微抿唇,有点儿说不出口,那杂役便抢先着说了起来,顾勰听得入神,拉着他说,两人都是话痨,摆得兴起,秦衣却望着锦笙,感激之情不言而喻,那情绪眼中满载不得,直溢出来。
两人对视好半晌,杂役那头也说完了,顾勰捧腹大笑,“霍斐这也太衰了,蜃楼不是说好的针对朝中大臣?这飞来横祸跳过他爹也就算了,怎么连他大哥也都一并跳过了?等他醒了不得气到瘫痪?不行不行,我明日就要提着补品上门拜访,我要去看看那龟孙儿的惨样儿!”
同样都是幸灾乐祸,顾勰怎么就能做到这么没品没德?锦笙一时间无比惭愧:比个幸灾乐祸都比不过他。惭愧得她仿佛忘记这一刀就是自己吩咐手下去砍的。
听了顾勰的话,原本一直忍着没笑的秦衣也忍俊不禁。
垂眸低笑时瞧见了锦笙手指甲上的蔻丹,他愣了下,问道,“阿笙……你涂这个做什么?难道是手受伤了吗?”他隐约记得有些药酒也像是蔻丹一样,涂在指甲上的。
锦笙尴尬地笑了笑,顾勰却抓着她的手一起抬起来,转悠着给他看,一边转一边舔着嘴角笑,“我们涂着好玩儿的,好看吗?”
秦衣失笑,却觉得有些奇怪。他时常看见一些佳侣喜欢佩戴相似或者相同的东西在身上,顾世子和阿笙一起涂成这样,一个颜色深,一个颜色浅,同在小指,倒有些像是那些佳侣成对的样子。不过他只这么想了一瞬,便没再深想。
杂役给他们端了茶点来,又备了酒水,几人就这么喝酒说笑,织娘专程在秦衣的隔壁准备了两间房,好方便他们晚上宿在这里。
次日清晨,锦笙醒得很早,她没有急着回去,而是看准了群臣早朝的时间段,唯有这个时间段她能放心地回去,想来太子爷已经离开天枢阁,转而上朝去了。
她走的时候没有叫顾勰,想着他们昨日玩得太乏,有心要他多睡一会,便自行骑马往天枢阁去。
快要到天枢阁的时候,她心思一转,又绕到了那座茶楼,还是原来那个位置,看了一眼天枢阁后门,马车已经走了。
但她还是打发了小厮几两银子,让他先去天枢阁探听清楚。毕竟太子爷也是聪明人,马车走了,人走没走另说。
锦笙坐在茶楼里一边用早点一边等着,不消多时那小厮便回来了,“公子,人还没走。”
虽然她先叫人去探听一下是为了保险,但听到结果时还是觉得出人意料,不禁怔了怔。
一边庆幸自己多留了心,一边又忍不住想——为什么?太子爷宁可不去上早朝,也要等着见她一面?
莫非是有什么要紧的正事要找她?这个想法一萌生出来,她又自我否决了。毕竟如果真的有正事,云书一定会派人来告知。且太子爷找她从来不会是因为有什么正事。向来不都是他忽然想起她来了,便自觉过来的么。
想到这里,她一双眸子黯然失色。如今也是真的不想再见他、不想听他说好话然后被哄得跟没脑子似的了。她忽觉心烦,点了壶茶后便让小厮随时留意着那方,若是有人出来了,就叫醒她。
吩咐完,自己便趴在桌上睡起了回笼觉。
天枢阁中的气氛很微妙,不仅远在茶楼的锦笙觉得太子爷这个时间应该去上朝,云书也这样觉得。可偏偏事情出乎她的预料。
太子爷说的“就坐在这里等她回来”还真的是就坐在阿笙的椅子上等了一个晚上,昨晚深夜之时云书知道他会待在天枢阁,还专程叫人给他收拾了房间,可……
他不仅没去隔壁,也没有在椅子上睡过去,甚至还找来了阿笙寻常喜爱看的书翻了起来,书定然都是太子爷不知多早前就看过的,但她记得书上有阿笙写的批注,他大概是在看阿笙写的批注。
他不睡,云书却要去睡了,想着早上他会去上朝,自己就会离开,便没再管。
谁能料到,尊贵的太子爷如今不仅在这里坐着看了一晚上书,还旷了他从未迟到过的早朝?云书震惊得给他递上了早茶,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太子爷这个架势颇有一种“我就不信她不回来了”的感觉。
这个样子的太子爷让云书很惆怅很纠结,她既不能赶太子爷走,也不能派人去叫阿笙回来,更不能在太子爷面前清扫房间。毕竟清扫得都是他们之间的过往。
后来她听说太子爷的马车不在门口了,心里反应过来后还有些不是滋味——凭什么总是对阿笙耍这些手段?
若说他在这里坐了一晚上让她有些心软,如今对阿笙耍手段便让她只剩下赌气,赌气地期望阿笙机灵一些,不要真的以为太子爷已经离开了。
她正想着,得知又有一个小厮来了天枢阁,还是对面茶楼那个,她就晓得阿笙也是长了心眼儿。
从楼下回来,她犹豫再三,还是斟酌着开了口,“太子殿下,恕奴婢直言,只要您还坐在这里,阿笙就不会回来。太子殿下心里应该有数,阿笙并不想见您。您坐在这里也是耽搁您的时间而已。”
君漓把视线从书中的批注和旁边一贯留下的鬼脸上移开,她说的他分明都知道,却还是不知所措,半晌,才低声问,“……她让人传了话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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