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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傍晚, 外面下起大雨。
锦笙披散着头发坐在梳妆台前, 林娴玉站在她身后, 拿着一把木梳, 轻轻给她梳头, 长发拂过林娴玉的掌沿, 一下一下地, 也顺着抚平了她的心绪。
“清予,你觉得这个房间布置得好看不好看?”林娴玉柔声问着,眉眼都带着温和的笑意。
锦笙从镜子里望着她笑, “好看,我很喜欢。我不大知道闺房该是什么样子的,但这里和我想象中的样子很像。”
“是像?”似乎成为妇人之后就会更细致一些, 林娴玉揉揉她的脑袋, “有哪里觉得缺了什么吗?”
锦笙抬头,迷茫地张嘴, “啊?”
站在旁边为锦笙挑选衣裙的江婧如忍不住笑了, 就连坐在茶桌边喝茶的安秉容和安怀袖都忍不住低声一笑。
江婧如走过去, 扶住锦笙的肩膀, 凑到她身边, “娘是觉得, 妹妹说的是‘像’,不是‘完全一样’,担心你觉得哪里缺了什么。这间房是娘和我一起布置的, 妹妹若还想添置些什么就开口, 嫂子都给你办妥。”
锦笙实在不懂后宅女人的心思,江婧如这么一解释她才明白过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额角,“谢谢嫂子!我觉得已经很好了,什么都有呢。”说着,她拿起梳妆台上的一盒胭脂,好奇地闻了闻,“好香啊。”
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转身将胭脂捧到林娴玉和江婧如面前,“你们闻,这是什么味道,比我寻常闻的那些女子身上的脂粉要香许多!”
林娴玉微俯身闻了闻,嫣然一笑,“这是玫瑰花磨成的,其实很常见。”
锦笙恍然,用手指抹了点出来,擦在手背上看颜色,许是觉得好玩,又打开了桌上另一个胭脂盒。
“你手边的妆奁里还有不少胭脂,都是不一样的味道。”江婧如将妆奁打开,拿了一盒出来给她玩,“这个青叶锦鲤花纹的瓷盒里装的是牡丹花磨成的。小妹喜欢哪样,就告诉嫂子,明儿个添置物什的时候嫂子就着人多买些回来。对了,你哥哥一月前送了我两盒玉妍斋的胭脂,说是一月才出两盒,也不知是真是假,倒是用着不错,一会儿我拿一盒给你。”
锦笙赶忙摆手,“不用了嫂子,我现在……暂时用不上。”
江婧如一笑,用眼神示意她玩来手背上涂成片的嫣红,“喏,拿着玩儿也行。”
锦笙两腮微红,抿唇笑。
“妹妹生得好颜色,我看不用也成。”安怀袖抿了口茶笑道。
江婧如转身去选衣裙,觑了他一眼,佯装不高兴,“那你的意思是说我不好看了?”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安怀袖赶忙解释。
安秉容缓缓喝茶,“不会说话便少说几句,你看我插她们话了吗?”
锦笙再次抿唇一笑。
“清予啊,你来看看你嫂子给你选的这几件衣裳。”林娴玉给她编了好多小辫子,最后好像要绾起来,只不过怕她换衣的时候弄乱了,才先搁在一边。
衣裳都是顶漂亮的衣裳:红梅映雪红白间色裙、绿染春枝八面玲珑裙、并蒂牡丹云缎裙、冷月出云绉纱裙、紫烟凌波雪绢裙、雨卷梨白望仙裙……
幸福来得太突然,锦笙惊讶地张开嘴,她表示自己头一回看见这么多裙子,全都是自己的……她觉得都好好看都想穿……
“清予,先选一件穿给娘看看合不合身,等你空了再给你量身做些,还要打些珠钗首饰。我女儿就是生得好颜色,该配些金银啊珍珠啊美玉啊什么的。”林娴玉偏着头上下打量锦笙,笑道,“你看看头发上的珠子喜不喜欢?”
锦笙摸了摸垂在自己胸前的小辫子,那辫尾上系了一小串碧玺珠子,一个小辫子尾巴上一颗,若是转头将几个辫子碰在一起,就会叮铃作响,“甚是有趣,我很喜欢。”
最后她选了那件雨卷梨白望仙裙,因为太子爷平日里似乎更喜爱穿青色,这件裙子也是淡青色的,上面梨花刺绣用的是白色,花蕊点了些淡黄色,下裙拢共三层,底层是鹅黄色,与花蕊相映,上面一层是绉纱,也绣上了几枝梨白,最上面那层亦是撒烟绉纱,不过没有绣梨花,只作烟雨雾蒙之意。
她换衣的时候安秉容和安怀袖坐到了院中,林娴玉想帮她穿衣,锦笙正想点头,忽然又忆起前几天太子爷在她身上留下的狼藉,她庆幸自己想起来了,赶忙推说自己来就好。
说完就躲到屏风后面,开始换衣。
那裙子倒是不难穿,让她觉得有些尴尬的是肚|兜,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摸到肚|兜……更别说自己穿。在她潜意识里,那是另一个性别才能有的东西。
肚|兜是淡黄色,上面绣着梨花,和裙子倒是映衬。
锦笙穿好后,自己先打量了一番,竟无端心生艳羡……过去的自己,艳羡如今的自己。
她被拉着在梳妆台前将青丝绾好,是闺中女子常挽的流苏髻,林娴玉给她插上一支珠钗和碧玺玉簪,配上一对明月珰,又戴好结有双色珍珠的璎珞圈,江婧如正想给她再戴一只玉镯子,却发现她手腕上已有一只羊脂白玉的了。
江婧如一笑,又有些疑惑,“妹妹寻常戴着镯子?”
锦笙下意识捂住手腕,是太子爷送给她的那只……她不好直说,就道,“是…一位朋友送的。”
江婧如点点头,林娴玉抬起她的手打量一番后点头道,“这朋友待你真心不错。你手上这镯子用的羊脂玉白净得没有一点瑕疵,就算是在宫中也很难找到这样完美的玉,可以说是可遇不可求了。而这上面镶着的银光泽炫目,多半也下了工夫,更不说镶银之前在这玉上凿刻的凹痕,竟不留一丝痕迹,不是几十年的老匠人未必敢下手。”
锦笙有些讶异,她知道这镯子肯定价值不菲,却也没想到价值不菲成这样。
“你这位朋友,多半是借着镯子倾诉生死至交之意罢。”江婧如琢磨道,“是说你在他心里完美无瑕,独一无二。”
“……”被隔空再次表明心意,锦笙两腮微红,幸好方才给她上了妆,此时看不太出来,只有耳根烧得慌。
林娴玉端详着那镯子,“咦?”她微微蹙眉,用手指描摹着银边,“这像是一个字。”
江婧如也垂眸去看,她从小博览群书,文采过人,各式书法都不在话下,尽管那“曦”字已经绕得很草了,她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是个草书写的‘曦’字。小妹那位朋友的名字吗?”
“……”锦笙的脸更红了,天呐,为什么要让她独自面对这么尴尬的时刻?
林娴玉有些狐疑地端详着这个字,正当时,敲门声起,“夫人,太子殿下来府上了,正在院中的凉亭里和老爷喝茶。”
锦笙眸光一亮,转头望向门口,又沉吟着皱起眉:这么大的雨,太子爷来这里做什么?
她想着自己今日穿的是裙子,若太子爷看见了一定会被吓一跳,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她就笑了起来,几步蹦跳,率先过去开门。
林娴玉和江婧如也跟着走了出去,有婢女在一旁撑伞,锦笙站在屋檐下,一眼看见负手立在亭边的太子爷。
她心头一喜,没等那婢女把伞放在她脑袋上,她便不顾形象地跳了起来,挥着手,一时间得意忘形,竟直接喊道,“太子爷!”
君漓的嘴角微抿起一个浅笑,接过青崖手里的伞,转身看去——然后一怔。
锦笙就站在屋檐下,隔着雨帘子,眉眼弯弯朝他笑,屋檐下的灯笼将她的侧颊映得红彤彤地,细看些才知道,她点了梨花妆。
那身雨卷梨白绉纱望仙裙,将她清雅脱俗的气质衬得愈发出众,屋檐上的雨滴落在她的额上,从眉心的梨瓣上滑下,她眨了眨眼,用纤细的手指拂去。随着她抬手的动作起,辫子尾的碧玺相鸣,泠泠作响,身侧轻盈的绉纱也被风带起,如一层朦胧的烟顷刻间在她周身撒开。
此情此景,雨卷梨白,相映成趣。
君漓撑起伞,朝她走过去,锦笙没等他走到身前,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挡在自己头上,朝他跑过去,然后躲进他的伞下抱住他,抬眸笑,“你来这里干什么?”
君漓为她拂去肩上的雨水,“下雨了,我回来时没看见你,来接你的。”
“曦见?”林娴玉眉尖微蹙,喊出口后,又一凝神。
君漓侧身,施晚辈礼,“安伯母。”
婢女为林娴玉撑起伞,跟着她走到两人身前,她点点头,看向锦笙,又看向君漓,垂眸看向他们握住的手,不禁抿唇一笑,慈爱地看着锦笙,“原来,是‘曦见’的‘曦’。”
锦笙鼓了鼓腮帮,抿着唇笃定地点头,“嗯!”
两人乘马车离开丞相府,锦笙躺在君漓的腿上,望着他,迟疑了好片刻,“你看见我穿女装,怎么都不惊讶?你觉得不好看吗?”
“好看。”君漓的手在她辫子上绕着玩。
“那你看见我的时候,神情也太平淡了罢……”锦笙自己也玩着辫子,“我还以为会吓你一跳,再不济,你当时夸我两句、问两句怎么回事,也好过就那么走过来给我打把伞……太子爷好无趣。”
她嘟嘟囔囔地,浑然不知自己这一身女装卧躺在他怀中的娇俏小模样有多勾|人挠心,君漓凝视着她,什么也没说。
于是,第二天早晨锦笙就没能下得来床。
她望着某人从容穿衣的背影,咬牙立下血誓,成亲之前再也不让他碰了!
等太子爷去上朝了,她就自己仰躺着想问题,睁开眼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唤来云书,着令她去找秦衣。
“倘若他不愿意,你也不必勉强,换个人就是。”锦笙隔着一层帐子,自己给自己束胸,手举了一会儿又觉得疲惫不堪,干脆躺下不起了,她的声音甚是清明,“项城一事过后,霍奕本就在劫难逃,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如今他接手了审问从紫玉楼抓来的十三舵叛贼一事,已是腹背受敌,别想再有活路。”
“我看他如今倒还稳得住。探子传来消息,霍奕已经准备派人潜入牢房,直接将那群叛贼给……”云书颔首看她,剩下的话不言而喻。
锦笙一笑,“果然是个老狐狸,做什么都不如杀人灭口来得直截了当,到时候人一死,就不会有人吐露他和蜃楼的关系,陛下也只会以为这件事是蜃楼的人为了不泄露机密专程派人来暗杀的。可惜的是,他这么做正中下怀,加快了自取灭亡的速度。”
云书见她笑,便知道应是在她预料之中,她转而换了个话题,道,“昨天半夜里……你睡着之后,太子爷去了一趟密室,见了李承运。然后今天早晨,李承运就招供了。”
“啊,什么?”锦笙微惊,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昨晚上她太累了,根本不知道太子爷还出去过,她顿了一下才道,“李承运都招了些什么?”
云书:“他说出了两个地方,我料想是叛党窝藏的据点,已经通知了兵奴,随时准备前往。”
锦笙摇头,现在不是时候,“太子爷怎么说的?”
“太子爷说,等你醒了就把这件事告诉你,你知道怎么拿主意。”云书道。
锦笙这下就放心了,料想太子爷和她应当是一个意思,她道,“不急,李承运招供了,霍奕却还没招供。先暗中派人盯着这两个地方,叛党潜伏多年,势力浑厚,就算是要清剿,也该朝廷派兵,李承运的供词只能让我们行动,朝廷暂且行动不了,我们须得等到霍奕招供,才能进行下一步动作。最重要的是,狡兔三窟,希望霍奕明日能说出些不一样的东西来。”
“那李承运还需要留着吗?”
锦笙沉吟片刻,“不必了,杀了罢,清理得干净些。通知哥哥,今晚刑部大牢里多加派些可靠的人手,暗中潜伏着,一有异动,直接拿人。”
云书恍然明白她方才为何说霍奕是自取灭亡。
入夜,刑部大牢中,三四个狱卒围坐在放置了一盏烛台的桌前喝酒吃菜,佩刀随意扔在桌边地上,其中一人打了个哈欠,身旁的人也跟着打了一个,皆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忽然一阵冷风吹来,灭了桌上的烛火,狱卒不以为然,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刚吹燃,那冷风刮得邪门儿,又将他手中的火折子扑灭。
一般狱门关着的时候,是不会有这么大的风的。几名狱卒警惕了些,纷纷捡起地上的刀,“诶,你们俩,去看看!”
说话这人推搡了下左右手边的狱卒。
左手边的狱卒抱着刀瑟瑟发抖,走出一步后噌地拔出长刀,脚步顿了下,突然转身挥刀一划,与此同时,右手边的狱卒也朝另一名准备惊声呼救的狱卒砍去,两人功夫利索,一刀致命,死去的狱卒连一声呜咽也没有。
他们两人相互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朝拐角处掠去,尽头处的一间牢房中,十来个被穿了琵琶骨的血淋淋的人挂在墙上,个个皆是蓬头垢面,两人步伐轻盈,开锁进门,丝毫不耽搁。
纵然被穿了琵琶骨,但他们自小习武,听见异常的脚步声后,有人皱起眉醒过来,虚弱地抬眸看去,一把锃亮地闪着寒芒的刀正迎头袭来!
目眦欲裂间,被劈的人下意识想喊,过于嘶哑的声音让他发不出声,只能惊恐地张大嘴,在他发出声音之前,那把刀已经将他的脖子划开了口,一刀封喉。
身旁的人被惊动,未免招来更多狱卒和官差,两人只得速战速决,一刀解决一人,连杀了三人之后,牢房中的烛火幽幽燃了起来。
两人背对着灯火,察觉到这幽微的变化与古怪的氛围,手中的动作滞住了。
“两位,我在这里等了你们许久了。”安怀袖从阴影处走出,来到烛光笼罩的地方。随着他的声音渐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牢狱通道口传来,越来越近。
官差一字排开,呈合围之势堵住牢房,纷纷拔出寒刀作防备状。
那两人几不可察地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眸中看到了同一个答案,他们缓缓握紧手中的刀,猛地转身劈开半开的牢门,欲从中突围。
没等他们进一步动作,分明被穿了琵琶骨的几个人几乎同时从挣脱墙上束缚,飞身掠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两人后方反刀袭击,两人的长刀毫不意外地被径直折断。
下一刻,袭击的人一把扼住两人的虎口,从他们舌下抠出了毒。
与此同时,官差飞快上前将两人围压在刀下。
“多谢几位。”安怀袖致意。
几人稍一颔首,随意将身上的铁索扔到一边,“阁主特意叮嘱,这是扳倒霍奕的好机会,大人不可心慈手软,就算是严刑逼供也须得让他们画押。切记,一定要让这些被穿了琵琶骨的叛贼也知道,究竟是谁派人来杀他们的。”
语毕,几人飞身掠出牢门,消弭无踪。
风凉彻骨,今夜几处煎熬几处忧愁,渐近的北风在酝酿一场诡谲的动荡,血色长夜不期而至。
群臣早朝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沉闷压迫的感觉在众人心头恣意蔓延,那种没由来的恐惧慌乱逐渐占据了心口,如黑云压城般让人喘不过气。
殿上好似已经被黑云笼罩住了。
老一辈的臣子都看得出来,今日景元帝的神情,带上了些多年不见的冷厉。他的视线最先落在霍奕的身上,又淡淡地移开,扫视着每一个人,哪些臣子也无端染上了惊惧,哪些臣子眼观鼻、鼻观心装模作样,哪些又神色端凝唯恐祸及自身,一一落入他的眼中。
他勾起唇角冷笑了一声,笑不达眼底,眼底泛出的是更深一层的冷意。
距离他说“有事起奏”四个字,已经过了有半刻钟的时间,场下无人贸然出头。
霍奕的额间有一滴汗顺着侧颊流进衣襟。这样的沉默无疑是令人绝望的。
“无事……”景元帝拖长了字音,睨着文武百官。
不等他说完“退朝”两个字,安怀袖站出一步,“陛下,臣有事起奏。”
牵一发而动全身。
景元帝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霍奕的身上,却对安怀袖道,“讲。”
安怀袖:“因此事牵扯吏部官员,臣斗胆于早朝谏言,还请陛下恕罪。昨夜丑时,有歹徒二人私自潜入刑部大牢,杀害十三舵反贼三名,臣带领刑部官差将其活捉,经一夜审查证实,两名歹徒乃是受吏部侍郎霍奕霍大人之命。臣若是记得不差,此次审讯反贼已由霍大人接手,目前为止反贼尚未招供,霍大人便急着安排杀手入狱灭口,实在不知意图何在。”
霍奕额上的汗再次落下一滴,赶忙站出一步辩驳,“老臣对此事并不知情,安大人何故诬蔑老臣?空口无凭,本官在朝佐政多年,岂容你颠倒黑白随意指责?且说那歹徒的主使人极有可能与老臣有过过节,因此故意陷害,安大人不急着查明真相,却先无端臆测,是何居心?再说安大人自己,天牢重地,歹徒竟能随意出入,杀害蜃楼案的关键人物,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安大人是否应该先一步担责?”
安怀袖不紧不慢地呈上手中折子,不与他争论是非,只对景元帝道,“臣这里有两张罪状书,一张乃是由歹徒二人亲手画押招认,另一张则是叛贼血书而成。请陛下先行过目。”
景元帝看了一眼路德忠,后者步下台阶,将罪状书从安怀袖手中接过,再呈给景元帝。
霎时间,霍奕满头大汗。倘若他派去的人已将牢中叛贼杀尽,此事倒是好办得多;或者他派去的人还未杀一人,也好办得多;但……如今的局面是,死者只有三人,剩下还有十人左右并未被灭口。
这意味着,那些原本死守秘密的叛贼会知道昨夜是他派人前来灭口,因此,为了报复,一定也会把他拉下水!
如同应天所说,“我容忍你背叛这一次,再有下一次,就不是你女儿的婚事那么简单了。”想必蜃楼的人都知道,在他身上,只有这最后一次机会,如今他派人灭口,触怒了他们严防死守的底线,已打算和他鱼死网破。
但是让他怎么也想不通的是,以安怀袖的气节,竟会为了让他的人画押而严刑逼供?!以安怀袖平日的作为,能想到让他派去的杀手先杀三人再借叛贼之口置他于死地?!他不信这只是安怀袖一手安排的!
危机当头,如今他要怎么办?!
霍奕急得满脸血色褪尽,唇齿也忍不住打颤,他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景元帝未必会完全不顾多年情分……
“砰!”
随着成摞的奏折轰然被推翻的巨响,景元帝怒不可遏,狠狠一掌拍在龙椅上,“大胆霍奕!!”
方才想到的“情分”二字顿时烟消云散,霍奕猛地扑跪在地,“陛下!老臣冤枉啊!”
“你还敢说你冤枉!?”景元帝冷笑,“枉朕这般信任于你,却不想你竟与柔然叛党勾结多年?身为梁朝重臣却与黑市往来,贪污受贿在前,朕还没追究你的过错,如今又来一条勾结叛贼?你背地里究竟瞒着朕做了多少勾当?!项城一案也有你参与的份儿罢?!果然是乱臣贼子蛇鼠一窝!你还敢说冤枉?罪状昭昭,难道还要朕找人给你念出来吗?!”
“陛下!请陛下息怒!臣与项城一案绝无干系!”霍奕迫切地叩头自述,“老臣为官几十年!对我朝是忠心耿耿啊陛下!柔然叛贼无非是想挑拨是非,陛下万万不要中了小人的奸计!”
“好啊,你给朕说你是清白的,那你如何解释昨夜潜入狱中杀人灭口的歹徒!?”没等霍奕开口,景元帝紧接着就眯起眸,咬牙低声叱道,“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在外边养了些不三不四的走狗?你们都当朕修身养性见不得血光不成!?”
随着“不三不四的走狗”这几个几乎从景元帝牙缝里挤出来的字落下,霍奕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他忽然想到了项城覆灭之前,他按照应天的指示派了人去天枢阁下单,要天枢阁押送私盐,不久之后,项城便起了一场混战,是朝廷的军马带的头……
而在这更早之前,太子爷说知道他在江湖中有势力依仗,当时只说是有人上折举报,并未说这个举报的人是谁,他彼时害怕,便和蜃楼断了一段时间的联系,可是至今他也没觉得朝中有谁知道他在外有多少江湖势力……
天枢阁?天枢?
霍奕目眦欲裂,猛地抬头看向景元帝,后者一双招子已然怒火冲天,瞪着他,逼视着他,好似在看一只被自己捏在手中却还想翻了天的蝼蚁!
景元帝在暗示他!暗示的意图很明显:他再如何挣扎再如何说自己是清白的也没有任何用处!
“陛下!老臣绝无反叛之心!!”霍奕双目不断扩张,紧紧盯着景元帝,此时此刻,他不敢再说自己清白,他唯一能说的就是,他虽与柔然叛党有势力来往,却当真不敢有反叛之心!
“你若没有反叛之心!这么多年却为何与叛贼为伍!?简直胆大包天任意妄为!丝毫不把朕放在眼里!”景元帝一脚踹了龙椅前的龙案,那龙椅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翻下阶梯,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老臣敢拿项上人头担保,老臣绝无反叛之心啊陛下!这么多年老臣为您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霍奕一头磕在地上,几乎是在拿这条命赌一把,每一下都砸得极狠。
景元帝闭目,胸腔起伏着,像是在平息冷静。
一直站着看戏的君漓捻了捻指尖,琢磨着时机差不多了,稍侧眸看了刑部尚书一眼。
后者顷刻间领悟,也不管霍奕还在磕头,径直道,“陛下,臣还有事要禀……”
他们之间的互动落在后方的顾勰眼中,他稍一沉吟,默不作声。
“讲!”景元帝咬牙吐出一个字,仍旧没有睁开眼。
刑部尚书施礼:“至今九年未破的前御史失踪案,不久前有了眉目。”
压在众臣心口的紧迫顿时被疑惑代替,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按理说,现在这个情形,讲这件事是不是有点不知轻重?
刑部尚书接着道,“几日前,臣在御史台查阅书籍,翻到了前御史多年前的一本手札,书里夹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酉时三刻见’,落款乃是吏部侍郎的名字。臣思来想去,隐觉蹊跷,斗胆在霍家安插了线人作暗探,本也不指望发现什么,却不想竟意外看见了与那张纸条底纹相同的一摞信纸。”
说到这里,霍奕的磕头停滞住了,他缓缓回头看向刑部尚书,满脸震惊,眸底夹杂着不可思议和难以掩饰的怒意。这一次,真的是诬陷,可他知道,他再如何说也没有人相信,就算相信了,也扳不回局势了。
但冲了脑的怒意还是让他忍不住叫嚣,“仅凭一张底纹相同的纸你就敢诬告于我?这种纸又不是只有霍府才有!”
“那霍大人要如何狡辩在前御史大人的手札里看见有您落款的字条这件事呢?”刑部尚书看向他,“这个世上有相同底纹的纸不计其数,但您府中的纸,刚好与前御史手札中写有您名姓的纸一模一样,是否就过于巧合了呢?且不说夹着字条的那一篇记录的时日正好就是前御史消失的时日,这又如何解释?霍大人稍安勿躁,除了这张纸以外,还有别的证据会一一奉上。”
景元帝睁开双眼,显然,本想消下去的怒火在听完刑部尚书的话之后,根本消不下去,“什么证据给朕一并拿来!”
刑部尚书皱眉,肃然道,“还请陛下准允臣将线人带上大殿,当面作证。”
景元帝看了路德忠一眼,后者朗声:“传——”
就在后方的顾勰微微蹙眉,忍不住稍回了些头看去。一名宦官走在前面,遮住了后面那人的容貌,先进入顾勰眼帘的是随风拂起的素净衣摆,然后是微荡漾着的青丝。
直到宦官走到离他一定近的距离时,顾勰才避开盲区,看见了来的那人——秦衣!竟是秦衣?!
他紧紧盯住秦衣,后者有些感应,转头也看见了他,先是一怔,继而不敢多言,转过头来继续走。
秦衣撩起衣摆跪下,声音还有些微弱,“草民楚卓,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是你发现的?”景元帝沉声问,“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是。草民本是秦淮楼小倌,前不久,霍家二公子带着人来楼中作乐,是草民陪的,霍二公子喝多了酒还打了草民,这件事秦淮楼当时在的人都知道,打了草民之后还非要草民作陪,后来不知怎么就与草民说起霍大人在家中与柔然人通信一事,虽未明说,但言语中被草民察觉出些怪异,草民联想到近期闹得人心惶惶的柔然叛党,心觉不妥,便直接报了官,刑部尚书亲自见的草民,草民对尚书大人说了此事。”
他稍作一顿,看了正狠瞪着他的霍奕一眼,接着道,“尚书大人得知霍大人竟与柔然叛党有关之后,似乎怀疑了些什么,便说要找个平民百姓去往霍府中查找些东西,草民自告奋勇,尚书大人便将字条的事告诉了草民,这个时候草民才知道,尚书大人是怀疑,前御史大人消弭无踪很有可能是霍大人请柔然叛党下的手,那些叛贼的势力盘根错节,要做到这个想必不难。”
霍奕瞪着他的眼中仿佛下一刻就要渗出血,这让秦衣心里无比快意,他接着道,“草民才不过扮作小厮潜入府中一刻钟,就发现了霍家一直以来用的信纸底纹与字条底纹完全一致。草民没敢再多留,立即出府将此事告知了尚书大人。此外,草民了解到,霍大人经常不在府中,不知是不是在与柔然叛党联络。”
最后一句实在添得巧妙。
谁都知道,霍奕不在府中时多半都是去了秦楼楚馆等烟花之地,这一句是引得景元帝想起这位重臣还有这么个“淫贼”的作为,也是让景元帝怀疑这么多年他去烟花之地究竟是不是为联络柔然叛党作伪装。
虽是说的前御史之案,却句句都往霍奕勾结柔然叛党上面引,旁观者有些明白了。
景元帝纵然在气头上,但也不是老糊涂,他很清楚这个案子出现在此时此刻究竟是为什么,然而就算知道,他也依然气得发狂。
他睨着霍奕,一拍龙椅猛地站起,“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勾结柔然叛贼谋害朝廷重臣,这就是你霍奕几十年的忠心!?”
“陛下!陛下您不能听他一人妄言啊!”霍奕指着秦衣,怒目而视,几乎是嘶吼着,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反抗,他此时脸红脖子粗,说话也忍不住喷出唾沫星子,“你说你自告奋勇来我府上做个线人?!我就问你!你不过是个烟花之地的小倌儿,如何有那个勇气和胆量潜入我的府上!?”
终于等到这句话了。君漓的嘴角微勾起。
哪怕是顾勰,也明白了,阿笙设这个局的最后一个目的,也是给霍奕的致命一击究竟是什么。接下来秦衣这些年辗转的苦楚,他想要说的一切,终于可以说出口,也终于如他所愿成了扳倒霍奕的终章。
秦衣的胸腔忍不住起伏,激动与紧张同时撬开了他的心口,汩汩冒着鲜血的同时,也给他注入了新的力量。
他一头磕在地上,朗声道,“陛下明鉴,因为草民本就与霍奕有不共戴天之仇!比起家破人亡、比起辗转经年所受的苦,潜入霍府中做个线人又有何惧?!若能将霍奕绳之以法,莫说是去他府中做线人揭穿他的罪行,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草民也在所不惜!”
他此言一出,霍奕猛然回神,瘫坐在地上。是了,他反应过来,自己中计了。这最后一个致命的陷阱,早就给他挖好了,步步为营。
景元帝捏紧龙椅扶手,手臂上的青筋盘根暴起,忽然就扼制住了暴怒,转而冷笑起来,一种不听尽霍奕的罪行誓不罢朝的冲动,让他睨着殿中的少年,咬牙问,“你与他有何仇,讲!”
如今已是深秋,枝头的鸟儿不再喜爱欢快地鸣叫,只“咕咕”地啼着,仿佛在泣血一般悲凉。
乌云已经卷盖住了整座汜阳,又要下雨了,这次是雷霆暴雨。
锦笙还坐在天枢阁,盘腿坐在床上,一张小案几架在她面前,上面落着两盒棋,她一手拈着黑色的棋子,在棋盒中闲敲,一手撑着下颚,让自己专注地发呆。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卷得没有来得及关的窗牖一下一下打在墙壁上。
临近晌午时,云书才推门走进来,看见窗子没关,她笑着摇头,走过去帮她关上,一边关一边道,“你今日是连床都懒得下了?”
“别关呀,风这么大……舒坦。”锦笙一语双关,望着窗边浅笑,“如何了?”
云书走到她面前,看了眼她一颗棋子都没摆的棋盘,微微一笑,看向她,点头。
锦笙这才舒了一口气,笑着把小案几连着棋盘一块儿端走,放在床下,然后往后一躺,轻快地道,“成了。”
“你不吃饭?”云书挑眉,坐在她床边要催促她起床。
锦笙皱眉捂着肚子,“我难受,腿也酸,起不来,不起了。”
“饿坏了更难受。”云书眨眼道。
锦笙推着她,“你放心罢,好不容易一件事完了,你去找你的薛神医亲热亲热,我要等着太子爷,他会来找我的,啊,他说会给我带回香楼的包子和水晶虾饺!”
现在一天到晚把“太子爷”三个字挂在嘴边,云书翻了个白眼,临着出门之前还补了把刀,“活该你疼得连床都下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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