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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落下, 中央广场一片寂静,绷紧的气氛一触即发。
平民与贵族一同看向皇帝, 他们刚刚的眼神还是臣民仰视帝王, 现在则变成了濒死的人抓住一片光亮。
他们的心绪无一例外被伯兰所引导——皇帝,你是皇帝, 你在宣誓中说,至高无上的权力伴随着至大至重的责任,你要以生命保护你的子民。
他们对皇室的信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原来从开国皇帝起, 就有了这么一道崇高的使命,在每一任皇帝逝世前告诉即将加冕的新帝:用生命守护帝国并不是一句冠冕堂皇的空话。
只可惜在这个时候,他们敬仰感激的是整个皇室, 是烈焰玫瑰的徽记, 而不是加冕未久的皇帝陛下。
正午将至,阳光刺眼, 这原本是个炎热的日子。但即使有人在烈日下流了汗, 也由于心中的紧张变成了冷汗,其中包括萨斯·安格尔。
格雷戈里一系的贵族张了张口, 却没能说出什么。
他们试图为格雷戈里开脱这个责任——尤卡里乌斯的血脉并不是只有他一个, 二殿下也具有开启卷轴的能力。
萨斯站起身来, 道:“我请求仪式结束后元老院和贵族议会再一同探讨这件事情, 现在做出决定过于草率,我们还不能确定伯兰殿下提供消息的准确性。”
人们的目光在格雷戈里与伯兰身上转来转去。
只见伯兰殿下沉默着看向高台之上, 烈阳之下, 深碧色的眼睛目光坚定。
他忽然直直跪下。
——这一跪, 重有千钧。
他身影单薄,可在人们眼里,竟坚不可摧。
“可我们没有时间了,陛下。”
片刻的沉默中,又有两人昏了过去——也许是没命了,元素风暴已经狂暴至极,帝国广袤的疆土上,这样的死亡不知已经发生了多少。
“假如您难以做出抉择,”只听他一字一句道,“那么,我愿意代替您开启‘神国’——烈焰玫瑰的血液也流淌在我的身上。
萨斯目光暗沉。
伯兰殿下,你果真......果真聪明绝顶。
他也是这一刻才彻底认识到,是非与人心可以这样娴熟操纵,仅仅需要几句话。
他口中说着“愿意代替”,可却是一步一步逼格雷戈里做出抉择。
与权力一同到来的是责任,神国与权杖和长剑一同授予皇帝——这是方才加冕仪式中所有人亲眼见证的,是伟大的开国皇帝对后代帝国主人的期待。假如推给伯兰完成,不说皇帝在平民中的印象会糟糕到何种地步,元老院那群誓死维护传统,把“尤卡里乌斯一世说......”当做口头禅的的老古板们必定第一个不同意——尤其是在伯兰说出那句话之后。
高台上的格雷戈里也自然明白这一切。
海缇看着他。
她知道格雷戈里在犹豫。
在这个时候,你为什么还要犹豫——她想着观看席上那三个生死不明的人。
她看见了格雷戈里与萨斯交换的一个眼神,那绝不是坦然赴死之前的眼神。
她在今天上午终于明白了些什么——听着庄严的宣誓词,看见平民与贵族们仰望的眼神,她终于后知后觉认识到,是自己没有见过世面,不知道皇位不只是一个位置,皇帝与魔法协会的会长截然不同,他不是一座宫殿的主人,而是这些活生生的大陆人的主宰者,是整片宽广到无边无际的大陆的主人。
她也终于知道,公爵、林维、伯兰与格雷戈里之间,不是什么优雅体面的棋子游戏,而是步步见血的争夺。
这个认识让她后背发冷。
丹尼尔打量着四周的人群,也终于明白了一切。
“伯兰真是干得漂亮,我应当为之前命令公爵撤兵时在心里骂他为胆小鬼而道歉,”他心想:“至于格雷戈里——哈,我再没有见过比这更自作自受的事情了。原本应牺牲的是老皇帝,听林维在死沼里对之前事情的描述,老皇帝在得到消息后已经猜了出来,反正他的生命所剩无几,不会介意最后开启一把神国。然而大皇子殿下急于顺理成章加冕,不知用什么方法提前结束了自己父亲的生命——这其中也许还有光明女神的参与,却没有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
他不由自主望了望天空,向浮空之都的方向。不知道那个女人知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或者她被拖住了。
他的目光忽然凝住,瞳孔紧缩。
目力所及的天空尽头,忽然爆发出一个极亮的光点,使他眼睛刺痛。
那光点第一眼看去小得像是针尖,却逐渐变大,并更加明亮,像是第二个太阳。
他起初以为这是个大型魔法,太大了——也许是禁咒级别。
可在片刻后他意识到一个使人惊惧的事实。
那不是变大,是下落。
也有几个人看到了天空,旁边人见他们动作,也向天空瞧去,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望着天空。
“太阳坠落了!”有人惊呼,可转眼一看,光芒明亮的太阳还好好悬挂在天上,差一点就能移到正中央。
“那是......”丹尼尔喃喃道。
“浮空之都!”他身边的女魔法师失声道。
毫无疑问,那逐渐接近的气息,是魔法师们熟悉无比的浮空之都无疑。
浮空之都坠落了?
可它怎么会坠落呢?
而坠落之后——
浮空之都在帝都的正上方。
下落越来越快,人们已经能够听得到风声。
海缇身边全是大皇子一系的贵族与官员,萨斯·安格尔开始对魔法师军团的伊戈尔低声吩咐。
“虽然不知道那些魔法师在搞什么,但这是绝顶的好机会——几年前我们早已请最睿智的学者估测过,一旦卡拉威坠毁,落地处是南面平民区,不会危及这里。到时候必然动乱,陛下需要指挥骑士团,颁布命令,无法立刻启动神国,你们趁机拿到那个该死的卷轴,摧毁它。无法摧毁就藏起来,说是在场那些魔法世界的魔法师偷走——他们觊觎这个卷轴强大的力量。”
伊戈尔犹疑:“可如果开启卷轴,那东西就能保护所有人,平民区是居住最密集的地方。”
“我们、不要、所有人,”萨斯声音极低,语气近乎责备:“那岂不是正顺了伯兰的心思,我们只要——陛下坐稳皇位。他一定也想到了,在那个城市落下来之前,陛下是不会开启卷轴的。”
他以为自己的声音除了身边个格雷戈里的心腹无人知晓。
他却不知道元素魔法师感官敏锐至极。
这番话一字不落,回荡在海缇的耳畔。
她从未见过这样狠毒的心肠,这一刻她该是被惊得揪紧裙角,被气得浑身发抖——可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奇异到空白的冷静,她的手只是微微颤抖,硬生生压住了一切动作。
不能,我不能被他们发现。
她只是死死看着格雷戈里,不想错过哪怕一点变化。
假如他做出一点儿想去开启“神国”的动作,她就会立刻安下心来——格雷戈里还是塞壬岛上那个格雷戈里,一位优雅、富有魅力的先生。
可他没有,看到坠落的浮空之都时,他甚至像是松了口气。
海缇感觉浑身冰凉,昨晚的场景来回在她意识中飞快回荡,林维的告诫清晰无比。
海缇小姐——你似乎对我有什么误解。
迷人的色彩有时确实来自鲜艳的花朵,可有时也来自毒蛇的外皮。
真相撕开那层朦胧的包裹接踵而至,露出讥讽的面容,俯视着这个在一天之内被迫明白了许多东西的少女。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几个魔法师似乎想起了她也有敏锐的感官,向这边看了一眼,发现她一切如常,松了口气,戏谑地对视一眼:嘿,这个一无所知的傻女孩,她要么没有听到,要么已经彻底爱上了陛下。
光芒耀眼极了,人们几乎能听得见巨大风声。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剧烈,转瞬之间,他们所面临的危机变了一种,从缓慢的死亡到立刻的死亡。
“那个皇帝为什么还不开卷轴!”水蓝的姐姐焦急地跺了跺脚:“他难道是选择自己保命吗——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她身上忽然迸发了极强的魔力波动,这是燃烧的前兆,她对身边几个魔法师道:“我们一起去——也许能让都城偏离一点方向,我记得这座城市外面是很多空地!”
没有一个人有异议。
魔力波动纷纷出现,感应到这个的帝国魔法师疑惑地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丹尼尔忽然道:“停下!”
“怎么了——时间不够了!即使落不到我们身上,还有很多人......他们的都城为什么会生活着这么多的人?”
丹尼尔在心中冷笑一声——我们尚且可以为了你的子民付出生命。
“停下,”炼金师的声音不容置疑:“还不到燃烧的时候。”
他却没有看格雷戈里,而是看着对面的海缇。
海缇看着的是格雷戈里,眼神有种奇怪的感觉,专注又空洞——他记得这种神情,那是在暴风雨中艰难前行的魔轮上。
格雷戈里的神情却倏然变化,那种神情名为难以置信。
他的右手打开卷轴“神国”,接着拿起加冕仪式上刚刚被授予的锋利长剑,左手伸至面前,手腕向上。
只有魔法师们能看清,他的双手微微颤抖,像是在抵抗着什么。
然而无法抵抗——右手的剑划破了左手的手腕,第一滴殷红的鲜血滴落在古旧的卷轴上,纹路泛起微光。
余下的一切再无法控制,他左手猛地下落,紧紧贴在卷轴上,鲜血迅速洇开。
萨斯不能相信:“他怎么会......”
海缇忽然脱力般靠着椅背,呼吸急促。
她闭上眼睛,她觉得自己该落泪,却落不出。
她到底还是听了林维的话,在塞壬岛时,只告诉过格雷戈里魔法世界最普通的知识。
于是他只知道元素魔法师攻击力超群,召唤师能够沟通灵魂,炼金师富有奇思妙想。
他不知道还有更多更高妙连想象都想象不到的力量。
——比如大预言术,来自魔法世界最神秘最古老的地方。
即使格雷戈里的魔法师军团知道它的名字,也只会以为这是虚无缥缈的预言术。
没有在魔法世界真正生活过的人,永远想象不到连规则都是可以被创造的。
看着高台上神国的启动无法挽回,她再不管加冕仪式和身边的人,站起身来,离开座位,向着自己的朋友处走去。
丹尼尔摸摸她冰凉的额头:“别害怕,没事了——你做得很好。”
“可我杀死了他——我亲手杀死了一个人,他还是......”她脸色苍白。
“但这是最正确的选择,你救了很多人,不止帝都,而是整个大陆上的许多人。”
她没有说出口——那是说过要娶她做皇后的人,是她已经想好从魔法学院结业后就答应的人,也是一个伪装得完美无缺、冷漠无情的骗子。
命运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先是让她窥知真相,然后逼她做出抉择——她从那一刻起,彻底不再是个那在童话里长大的少女了。
皇宫里盛放的玫瑰与歌唱的夜莺终究是不属于她。
她闭上眼,点了点头,再睁开时,除了还有一丝哀伤回荡之外,平静了许多。
丹尼尔直到此时,才松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笑意来:“我们都忘了你还有这一手,本来如果他执意不开,我们是没有办法拿他怎么样的,大家都做好了燃烧自己去改变轨迹的准备。”
卷轴的光芒亮起来,是极淡的蓝色,带着温和又坚定的力量。
人们站起身体,高声赞叹陛下的伟大,向他致以最高的感激——他献出生命,为挽救我们。
伯兰殿下也不逊于他,他先是找到了解决危机的办法,继而为我们向陛下提出请求,甚至愿意代替陛下付出生命——烈焰玫瑰是果然帝国永远的守护者,我们心甘情愿接受皇室的统治。
生命力在皇帝的身体与卷轴的交界处飞速流逝,蓝光越来越盛,最后,从那蓝光中走出一个虚幻的人影来。
那人身形修长,华贵的长袍是数百年前皇帝的式样,冠冕熠熠闪光,他长发及肩,眼角与嘴唇的弧度带着锋利,眼神却是深情的,像是要拥抱整座城市。
不知是谁高呼一句:“奈兰陛下!尤卡里乌斯一世!”
人群中掀起了欢呼的热潮,骑士团与军队齐齐对着那人跪下。
那人拿过卷轴,向天空一抛。
湛然蓝光像是涟漪、风、或是潮汐,在天空铺展开来。
帝都的无数地方,那古老的建筑和地面上,纹路浮现,同样的光芒苏醒,在这座城市每一处升起,升向天空。
风暴隔绝在外,人们像是浸泡在了温柔的海洋,坠落之物撞在屏障之上,激起动荡,却最终没能冲破,缓缓向一旁滑去。
蓝光飞快在大陆上空蔓延,大地升起恢宏的神国。
“我还真没有想到格雷戈里会牺牲自己——他这人最为阴狠,怎么可能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公爵大人纳闷,不过这纳闷里也带着喜悦。
“如果他不开启神国呢?”水蓝的姐姐好奇问。
“皇帝竟然背弃了他的子民,我的军队将与在场所有平民一齐推翻他,伯兰成为新帝。”公爵大人语气中带着一点狡黠:“可帝国只有两个皇子,一个已经不配坐上皇位,另一个则要奉献自己的生命。人们这时候就不会坚持了,他们甚至会主动要求让格雷戈里偿命,由他开启卷轴,而不是赢得了他们所有热爱的伯兰陛下。”
此时,中央广场一片欢呼,人们甚至流下了激动的眼泪,打湿了他们手中捧着的鲜花。
历史当然会以最美妙的笔触,最真诚的赞美,记下这辉煌、令人感动的一刻,而真正的故事在红发女魔法师湛蓝的眼睛里、在公爵别有深意的笑容中沉默着,永远无人知晓。
魔法师们对视一眼,丹尼尔向公爵大人道:“公爵,我们要向您告别了。”
满面笑意的公爵有些讶异:“这就走了——欢庆还会持续很久,你们不留下来看伯兰加冕吗?”
“坠毁的是我们的都城,我们的世界安危未知。”
公爵大人听闻此言,向他们郑重点头:“是我失礼了——祝你们好运。”
丹尼尔咧嘴笑了:“我们向来好运。”
他回头对着同伴们:“现在是我们燃烧自己的时候了——蓝焰,你实力最高,得负责带着我。”
水蓝的姐姐嗯了一声,一行魔法师飞起,穿过强大的蓝色屏障,支起自己的结界,在风暴中上升,直到消失在阳光与云中。
珊德拉身形在瞬间出现,接住从空中下落的林维,他拉了阿德里希格一把,两人在龙背上站定——同样不是元素魔法师的塔主人也是不能飞起来的,而他大预言术的力量已经几乎用尽。
“这是怎么回事!”林维此时恨不得拽住阿德里希格的领子:“它为什么坠落了!”
“她摧毁了束缚自己的魔法阵,而浮空之都这些年正是靠法阵的力量悬在空中的。”阿德里希格用手背拭去唇边的血迹,看向空中仍然悬浮的女神像:“不过没关系,会长大人已经把交易行里的所有物品转移,天知道这些年来他从西尔维斯特那里讨来了多少空间器具,竟然装得下那么多!”
蓝焰把丹尼尔丢在龙背上:“你们怎么样了?我弟弟呢?”
林维收回拉贝尔藤,藤上缠着几个人,拖回了龙背上,他们都昏迷着,水蓝正在其中。
“可惜你没看到水蓝变成火焰之神要烧死我们那一幕,”林维耸耸肩:“好在我与他签订了灵魂契约,保护住了他的灵魂,火神已经被我们弄死了,醒来之后,他还是你弟弟。”
“其它神也都死了?”
“还剩最麻烦的一个。”林维看向洁白的女神像,那神像现在布满裂痕,正在一点一点分崩离析,碎屑滚落空中,而光芒泛起。
“她马上就要出来了。”林维看着阿德里希格:“你的大预言术已经不能再用,老头也不行了,我们死了多半的人——你要拿什么对付她?”
阿德里希格不说话,林维忽然注意到,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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