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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老师打完电话,于母给一桌人添满了茶,就听见人说:“慕然来了。”
众人纷纷朝着院落瞧过去,薄夕里,一个敞穿黑色羽绒服的男人正信步走近。
于知乐早前就听说过他,袁校长的儿子,袁慕然。高学历,好工作,镇上中老年妇女眼里百里挑一的青年才俊,佳婿首选。
确如他人所言,袁慕然长得很正,是的,很正,修剪得当的平头,鼻梁挺直,下颌线条刚毅,一副框架眼镜又给他增上了几分书生文气。
他一进门,不等爸爸吩咐,就熟练地唤了一圈长辈,大家都听得眉开眼笑,礼貌的小孩谁不喜欢。
最终目光定格在于知乐身上,年轻女人坐在一群老者之中,显得格格不入,像朽木丛中生出了一株半开的洁白茉莉。
于母又斟了碗水过来,端凳子让他坐下,就在袁老师旁边。
道了声谢,袁慕然开门见山问:“爸,找我什么事?”
袁老师说明意图:“想和你打听一下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事情。”
袁慕然稍显讶异:“谁家要申遗?”
袁老师答:“具体还没定好,想先问问流程。”
袁慕然颔首:“申遗不是简单事,需要很多资料,过程比较漫长,结果也未必成功。”
袁老师失笑:“复杂我们能猜到,不然让你过来干什么,”他偏了下于知乐的方向:“你晓得的,咱们陈坊既然要被拆,我们就争取争取,想把老祖宗的东西留下来,这不!小乐提了个建议,就是申遗,文化遗产是什么东西,国家保护的东西,有了这份底气,旁人还敢随便动嘛?”
袁慕然瞥了眼于知乐:“我简单说下吧,如果想申请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必须先定好具有当地特色的东西,这个东西可以是民间文学故事,传统的音乐,舞蹈,戏剧,曲艺,美术,技艺,医药等等,都可以。但它必须独特,有历史厚度和渊源,质量高,传下来的时间越长,可能越容易通过,而且我们递交的材料和申请,先要经过市里面专家过目和评估,认为符合标准,才会由他们递交到国家文化部,再由那边的评审团进行审议和认定,上一批,也就是第四批非遗,申报的有一千多个,最后通过的不到300个。”
他认为大家把一切都想得过于轻松。
“这么低啊?”徐镇长咂舌。
“是,尤其近年来申遗热,评选认定会变得更加严格,”袁慕然看了看父亲,继续往下说:“爸,你说是为了阻止拆迁,但我上面说的这些东西,都是非物质的,我不知道这么说你们能不能理解,非遗是无形的财富,申到了当然是好事,因为一旦进入国家级名录,这个地方就有名气了。但国家保护的是技艺,并非技艺的所在地。很多地方消失了,但技术还是一代一代的传下来,就是这个道理。”
于知乐抿了口茶,提出异议:“上海里弄为什么没有被拆?”
袁慕然看回去:“你说的上海石库门建造技艺吧,确实是国家非遗,但有的地方还是拆了。”
说到这里,青年遥遥望了眼大门:“我们陈坊的弄堂,跟那个差不多,有了先例,后面的就很难再出头。”
于知乐反驳:“两者风格并不一样,上海弄堂不也先借鉴了北京四合院。”
袁慕然回:“但上海弄堂很有特点,太平天国时期,它是外国人在自己租界里建造出来供江浙沪有钱人避难用的,它的门的设计非常与众不同,中西合璧的风格也很强烈,有代表性,是老上海的缩影。”
他有条不紊地陈述自己的观点:“就像客家土楼建筑,也是非遗之一,我们一看也知道是客家土楼,陈坊想要在建筑技艺方面申遗,就必须拿出一些不一样,一针见血的东西来。”
房子都是老一辈建造的,于知乐对此所知寥寥。
在场老人也陷入沉思,竭尽全力想找出别出心裁的地方。
当初建房子的目的很简单,也很纯粹,为了安居乐业,谁会留心当中的特殊奥妙。
安静的空档里,袁慕然拿出手机,凝眉看了会,转而递给于知乐。
于知乐一愣,接了过去。
那上面是几项传统民居建筑相关的非遗项目,有徽派传统民居营造技艺,四川的丹巴古雕石砌技艺、雁门民居、地坑院……等等……
粗略翻阅了几张图片,的确极具备当地特色,风格迥异。
于知乐把手机还回去,打破沉默:“你意思是,这个方法行不通?”
袁慕然微微摇头:“不是,作为文化工作者,我当然也秉持着保护传统文化的积极态度,但我必须说明以下两种情况——”
“第一,申遗必须建立在给出的项目很有质量的前提下,否则是无用功,白费劲。”
“第二,即使申遗成功,陈坊也不是百分之百就能保留下来,拿你们一直说的上海弄堂打比方,之前我也说了,有一部分难逃被拆的命运,剩下的,多数也发展成了小型商业街和民宿。”
“未拆那部分存在的价值,除去它确实有特色,也因为它的有特色带来了商业价值,所以它可以存活。”
“为什么现在全国到处申遗,说到底还是为了挣钱,带动当地旅游业。大家都图新鲜,爱为自己没见过的东西花钱。”
袁老师眉头紧锁:“那你就是说,无论如何,就算申遗成功,我们陈坊都必须商业化才能活下去?”
袁慕然呷了口茶:“是这个意思,历史证明,固步自封闭关锁国通常没什么好结果,中国也是改革开放后才真正发展起来的。”
“那我们这不是变味了嘛!”坐在他斜对面的老头嚷道。
“变不变味,”袁慕然推了推眼镜:“没那么重要。你以为的变味,也并不意味着折辱。”
于知乐沉默着,她想,她理解袁慕然话间的意思了。
无论一个地方承载着多么浓厚的情怀和人文,利益还是世间的统领。十年间,为什么市政府一次又一次想要取缔陈坊,因为它在外乡人眼里,就是个拖后腿吊车尾的存在。
文化需要经济基础,文化本身就为经济服务,这是高中生一节课都能明白的道理。
似乎察觉到了大家的灰心,袁慕然拍了一下掌,“我也见不得老家被拆,愿意为这里努力一把。这样吧,今晚我就把需要的申遗材料内容整理给我爸,你们负责讨论发掘陈坊到底有哪些特色传统文化项目,就根据我之前说的种类做判别,明早给我答复,我再逐一甄选和淘汰,挑出品质较高的几个,贵精不贵多。初七前,我们争取完成一切需要的文书和材料,包括要拍摄一些影像资料,年后一上班我就先交到市文化局。”
他在众人逐渐放光的眼神里,停顿片刻:“如果申请国家非遗实在困难,我们就退而求其次,申请省级,也不失为一个机会,毕竟我在省厅工作,是吧。”
此刻,徐镇长也缓缓立直了身体,发出最后的号召:“无论结果如何,我们尽力而为,就不愧于心,就不会对不起这里!”
翌日,于知乐回了趟宁市出租房,去自己的租屋取相机。一个迷你单反,前年夏天从网上购入,却一直没什么外出旅游的机会。
昨天众人在她家待到九点才回去,中途就吃了顿简餐当晚饭。大任当前,所有人都已没了闲散的过节情绪。
徐镇一伙人已经在如火如荼地联系镇里那些手艺人,没准过两天,相机就能派上用场。
昨晚睡前,她和景胜没聊两句,那小子就从微信上发来了视频邀请。
于知乐:==
于知乐拒绝:我已经躺床上了。
景胜:说得像是我从没见过你躺床上一样。
完了又弹视频。
于知乐心想也没什么好别扭,索性同意。
不想一开视频,对面就是一张……“狼脸”。
于知乐:……
那边自己先哈哈哈哈大笑:“吓到你了吗?”
于知乐仔细一瞧,原来这二货戴着面具:“没有,你扮狗扮上瘾了?”
景胜啧了声:“你看清楚了,这是狼,很凶悍的狼,觊觎你的色狼,嗷呜——”
于知乐听见那边有其他男声调侃:“母狗都比你叫得有劲。”
景胜:“滚!”
景胜把面具往上推,露出一张向来标致风流的脸:“你在家啊?”
于知乐回:“嗯。”
景胜勾着唇,交代自己的行踪:“我在外面,被一帮弱智拖出来玩桌游。”
他快速地搓搓后脑勺毛:“我都烦死了!非要找我玩,我脑袋里都是你,填得严严实实的,跟地铁上似的,脑子动都动不了,还要被迫玩这种智力型游戏。”
“我的妈诶——”
旁边有他的基友发出一阵假呕BGM。
镜头大幅度晃了一下,景胜似乎蹬了他一脚:“有孕了就出去吐,别污染我们眼睛。”
“胜子,你他妈示爱别拿我们无辜群众当垫背好吧!”桌对面有人吼。
景胜昂头瞪回去:“你算鸡毛垫背,你就是我布景板。”
于知乐这边就瞧见他傲娇的小下巴,有点可爱,她不由自主弯了弯嘴角,去取床边的充电器:“你还是好好玩吧。”
“不要,”景胜单手撑腮,目光一下子变得镇静深长:“你把脸放正,对着我,让我好好看会。”
“到底谁啊!”他身前凑过来一个毛脑袋:“也让我看看。”
手机屏幕似乎被一个掌心给牢牢堵住,也因此波及到了于知乐这边的画面:“不给!痴心妄想!”
——像个把心爱的糖果死攥在手心任人掰断手指都不肯放的熊孩子。
“你他妈不让我们看你跟人开什么视频,你回家开去。”
“我现在就回家。”
“亚麻跌——”有人挽留:“人多才好玩。”
“那你别看。”
“我刚才已经看到了。”
“……你看到什么了?”
“还能看到什么,你女人啰。”
“你居然敢看?”
“看都看了。”
“漂亮嘛?”另一人好奇。
“好像挺漂亮。”
“挺漂亮?世界顶级美ok?”景胜理所当然的声音。
“噫……”
于知乐:……
幼稚鬼的朋友,也是……一群幼稚鬼。
就这么打闹了一会,景胜端正姿容,重新回到镜头里。
他恳切而严肃地表达歉意:“不好意思,刚刚因为我女友的美貌引起了一些暴乱和骚动,希望没有给你带来不好的影响,同时也真诚地请求获取你的原谅。”
说完,他还眉心微蹙,非常正经、专注地凝视着镜头。
受不了,于知乐偏开眼:“行了,挂吧。”
有女人娇媚的嗔音:“景总,你还要不要玩啦。”
“等会,”景胜不耐烦地挥手:“急什么,没看我正忙,别打扰我们。”
再回首,又恢复讨好的笑脸:“原谅了吗?”
“原谅、原谅,”拿他没办法,于知乐心内叹气,瞄了眼手机右上方快见底的小电池图标:“我快没电了。”
“好,趁我还是人形,还这么帅,再多看我几眼。”
“……”
连劝带哄,拖了又拖,外加周围朋友的忍无可忍,怒不可遏。年轻男人终于依依不舍把狼人面具罩回去,关掉视频。
一回忆昨晚的画面,于知乐就忍俊不禁。
她都不知道景胜哪来的那么多元气和精神,明明拥有处尊居显的富贵和地位,却始终保持着清澈见底的赤子之心。
他很奇妙,她也很幸运。
中午,景胜又约了她,说一块吃顿饭。
于知乐欣然前往。
她挎上黑色背包,骑着机车到了目的地。
景胜已经在门口等她了,于知乐忘了戴手套,手冻得不行,也被风刺得发干,拇指关节似乎有皲裂的倾向。
往男人那走的时候,她随手从兜里取出一管护手霜,拧开。
景胜看到她了,也迫不及待往这边靠,停到她跟前时候,于知乐刚巧挤了些到手背上。
注意到她动作,景胜愣了一下:“你居然还擦护手霜?”
“……”这话让女人停下动作,没忙着抹开,转而抬眸瞟他:“我为什么不能擦?”
景胜意识到自己反应夸张了点,反应迅猛地圆回来:“这么好看的手需要什么护手霜?”
于知乐:“……”
“不如给我,我有冻疮呢。”男人笑嘻嘻说着,一边托住了她手,另一只紧跟着贴上去,蹭蹭蹭蹭,顺便也替她仔仔细细揉开。
弄完了也不松手。
于知乐刻意仔细打量了一番他的手,骨节分明,白白净净,一丁点红疮的影子都看不到。
“你哪有冻疮?”她问。
“防患于未然。”他答。
在女人发作前,景胜立刻扣住她手,又是十指相牵的姿势,他故意试探性地、用不大的力道拽了两下,疑惑道:“于知乐,你快看看你有没有弄错,你涂得不是护手霜吧。”
于知乐耷着眼:“那是什么?”
“是胶,”混小子又得逞地笑了:“我怎么也松不开啊。”
于知乐又要说什么,他的另一只手已经包了过来,把她的手严严裹住:“你手好冷啊,快让我捂捂。”
“这会不担心胶了?”于知乐冷哼:“也不怕你两只手都黏上没法吃饭?”
景胜闻言,突然执高她的手,覆在唇上亲了一下,“那把嘴也沾上,就不用吃饭了。”
于知乐猛抽回手:“你干脆也别说话。”
这个动作纯属多余,因为分秒间又被握回去。只是男人果真听话地住了嘴,只是唇角大幅上扬。
他乌黑透亮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笑容一如既往犯规,相当犯规,有万物通朗、冰雪消融一般的明快感,让人擦不出一点想要打击回去的雷鸣电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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