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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也曾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 可当这一幕果真发生时,凌玉心里还是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凌秀才白着脸, 整个人瞧着瞬间便苍老了好几岁,喃喃地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周氏搂着凌碧直抹眼泪,反倒是凌碧很快便平静了下来, 问道:“能否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凌大春回答:“论理应该是可以的, 我代你前去刑部问一问。”
“也好,那便麻烦你了。”
“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
窗外,棠丫眼中泪珠不停地打着转, 终于还是没忍住滑落了下来。
“姐姐, 他们说的是爹爹么?”小虎子轻扯了扯她的袖口,带着哭腔问。
“没有爹爹, 咱们早就没有爹爹了, 只有娘。”棠丫轻轻拭去小虎子眼中的泪水, 哑声道。
“嗯。”小虎子随手抹了一把眼睛, “我知道, 没有爹爹, 只有娘。”
凌玉从屋里出来时,便看到这对泪眼相对的姐弟, 脚步一顿。
那日凌碧虽然没有提及梁淮升这两年对一双儿女如何,但棠丫与小虎子自到了镇国公府后, 她从来不曾听过他们姐弟提及爹爹, 由此便可知道, 只怕这两年他们也并没有得到多少来自父亲的关爱。
凌碧到底还是到了大牢探望不日便要被处斩的梁淮升,一看到她的出现,梁淮升便扑了过来,死死地抓着她的衣袖道:“你快去找程绍禟,求求他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凌碧任由他摇晃着自己,脸上却是半分表情也没有:“判决已下,凭谁也是无力回天。”
“不,程绍禟可以的,他是镇国公,是陛下心腹重臣,只要他肯,必定可以说服陛下改变旨意的。”梁淮升披头散发,眼中、脸上尽是疯狂。
“别说君无戏言,妹夫也要遵从圣意,便是他当真有此本事,我也不会让他为了你之事而触怒陛下,白白误了前程。”凌碧面无表情地回答。
“你胡说什么?我若死了,棠丫与小虎子怎么办?没有亲爹,仅凭你一个妇道人家,将来的日子该如何过?!”梁淮升疯了一般道。
“棠丫与小虎子?你还有脸提他们?当日你纵容杜氏兄妹对棠丫不利时,怎的没想过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当你一回又一回听信杜氏谗言处罚小虎子时,可曾想过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一听他提到一双儿女,凌碧脸上瞬间便溢满了恨意。
“那是、那是杜氏那贱人的错,是她,还有她那个兄长,若不是他们兄妹,咱们一家子还会同以前那般幸福和美。对,都是他们的错,是他们的错!”梁淮升疯狂地道。
“是,错的都是别人,你没有错,你无论何时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梁大人,都是他们逼着你昧下百姓的田地,是他们逼着你贪赃枉法,所有的罪孽都是别人逼着你犯下的。”凌碧嘲讽地道。
不待他再说,她又压低声音道:“当年那位外地皮商一家四口是怎样死的,你书房暗柜处的那箱财宝又是怎样得来的,你当我不知道么?你的心早就已经黑透了,你不怕得报应,可我怕,我更怕你的报应会落到儿女身上!”
说到此处,她在梁淮升震惊的眼神中用力拂开他抓着自己的手,冷漠地道:“今日我是来给你送最后一顿饭的,也算是全了咱们夫妻一场的情份,不教你黄泉路上当了饿死鬼。”
“你说什么?!什么黄泉路上?!”
凌碧没有理他,把手上的酒菜一一摆好,隔着牢门推进了里头。
“是你,是你从中作梗,一心想让程绍禟置我于死地是不是?你这个毒妇!!”梁淮升一脚踢开了地上的酒菜,陡然抓着凌碧的手腕,咬牙切齿地道。
凌碧被他抓痛了,极力挣扎着:“放手,放手!”
“毒妇,必是你从中作梗,毒妇!!”
“放开我,放手!!”
……
两人正推搡着,听到异响的狱卒便走了进来:“吵什么吵什么,这里也是你们能吵的地方么?”
凌碧趁机挣脱他的手,拿着空篮子连连退了几步,直躲到安全之处,这才道:“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你放心,我必定会好好抚养小虎子长大成人,教会他做人的道理,让他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必有多大出息,只要一辈子堂堂正正便已足够,不用像他爹一般,落到一个万民唾骂的下场!”
说这此处,她最后一次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终于转身大步离开。
“毒妇,你给我回来,你这个毒妇,毒妇!!”梁淮升撕心裂肺的叫喊从她身后传来,她却恍若未闻,步伐越来越快,到后来直接便小跑了起来,将那些叫声彻底抛到了身后。
程绍禟是在梁淮升伏法之后才回府的,彼时凌碧已经前去法场收殓了梁淮升的尸骨,准备择日便带着孩子回乡将其安葬。
“姐姐定了三日后的日子回乡,爹娘与大春哥也会与她们母子三人一起回去。”凌玉的声音有几分闷闷的。
程绍禟‘嗯’了一声,抬手轻抚着她微隆的腹部,柔声问:“今日小木头可有闹你?”
“今日大多数时候都是挺乖的,只是在小石头与小泥巴来的时候活泼些,许是也知道哥哥姐姐与他玩呢!”凌玉神情柔和地回答。
“可见他们兄妹二人将来必会是好哥哥好姐姐。”程绍禟微微一笑。
凌玉也不禁笑了,可不知不觉地又想起了自己的姐姐,不禁叹了口气:“也不知姐姐日后有什么打算。”
程绍禟倒不好接她这话,只是拂了拂袍角。
所幸凌玉也没有太过于纠结此事,毕竟事已至此,不管怎样总是要面对的,就是有些心疼棠丫与小虎子两个孩子,小小年纪便没了父亲,还不知梁母那边会不会把儿子的死怪在程绍禟头上,还牵连姐姐与他们两个孩子。
“难道你便不会觉得此番我有些不讲情面了么?”片刻之后,她忽地听程绍禟这般问自己。
她怔了怔,随即道:“陛下既然说了要从重从严处置,原本的八分罪怕也要成了十分。况且,陛下恐怕还有杀鸡儆猴的意思所在,又怎么会轻易饶过!”
程绍禟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倒有几分刮目相看了。
“你说得没错,原本我只是判了他抄家流放之罪,只是陛下却亲自过问了此案,改判为斩立决。这当中,确有杀鸡儆猴之意。”
凌玉吃了一惊:“所以斩立决是陛下御笔亲批的?”
程绍禟点点头。
梁淮升所犯之罪,若依法度,并非一定到了要斩首的地步,只是他运气不好,撞到枪口上,启元帝正为着丈量田地一事推展不怎么顺利而烦心,他这样撞了上来,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凌玉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了。她怎么也没想这个判决竟是出自赵赟之手。
“别多想,以他犯下的那些事,斩了也并不冤,早前黄大人跟我说他是受了那杜师爷蒙蔽,其实事实并非如此,那两人不过是狼狈为奸。当日黄大人那般说,不过是顾忌梁淮升与我的关系,这才含糊其词。”
“我自是相信你。若是他罪不致死,纵然陛下不肯轻饶,你必也会据理力争,好歹保下他一命的。”凌玉轻声道。
程绍禟只觉得心里有一股暖流在缓缓地流淌着。
他虽然不在乎外人怎么看自己,怎样说自己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可对家人的看法却是重视的,尤其是来自他的枕边人,若是她不能明白自己,他不确定自己日后是否还能坚持走下去。
所幸,她明白。
他低低地叹息一声,在她额角落下轻柔的一记亲吻:“知道你放心不下爹娘,待他们启程那日,我与你去送他们一程。”
“若是那日得空,咱们或许可以改道去一趟相国寺,听闻如今齐王妃,不,赵夫人住在荣惠长公主的慈恩堂里,说不定还能遇着。”凌玉想了想便道。
只话音刚落,她又有些不确定地问:“若是咱们去见了赵夫人,会不会对你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程绍禟不置可否:“你也太小瞧了陛下,小瞧了皇室中人。若没有陛下的默许,长公主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收留赵夫人她们。”
齐王虽然已经被贬为庶人,可他留下来的那两个孩子身上却流着赵氏皇室的血脉,尤其是赵润,还是一个男孩子,再没有什么比养在眼皮底下更好的法子了。
想来赵夫人也是明白这一层,故而当日才会同意带着侧夫人母子三人吧!
凌玉如梦初醒,好一会儿才迟疑着问:“陛下这是放心不下那两个孩子么?”
“倒不是说陛下放心不下,只是陛下其人,习惯了万事都掌握在手中。先帝留下来的那些皇子,再过不久陛下便会陆陆续续让他们出宫居住,尤其是安王,已经到了可以选妃的年纪了。”
其实这几年启元帝对那些异母弟弟已经不再那般防备了,毕竟他明确了自己的身份,这世间上便再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他,自然便对那些皇弟们网开一面。
听他这般说,凌玉便明白赵赟这是真的彻底放下了身世的枷锁,行事自然再无顾忌。只是不知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待凌秀才一家与凌碧母子三人正式启程返乡那日,凌玉起了个大早,在程绍禟的护送下亲自把他们送出了城外好长一段距离,这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好好照顾自己,你如今是双身子之人,经不得累,还是早些回去吧!”周氏拉着她的手不放心地叮嘱来叮嘱去。
“我明白,你们也要好生保重,早去早回。”
周氏笑笑,并没有回答她此话。
此番返乡,只怕未必会再到京城里来了,有了年纪,更是觉得家里才最适合自己。落叶归根,大抵便是如此了。
那边的凌秀才与凌大春父子也对程绍禟多方嘱咐,谁也没有再提梁淮升一案,更没有半句指责的话。
程绍禟心中有些触动,其实他本已经做好了会被岳家人怨怪的思想准备的,不曾想事情发展至今,并没有一个人说过他半句不是,甚至连质问都没有。
看着载着家人的马车渐渐远去,直到化作一个墨点再也瞧不见,凌玉才叹息一声,与程绍禟改道去了相国寺。
夫妻二人从相国寺大雄宝殿出来后,因记挂着赵夫人曹婧苒如今的情况,凌玉便有意无意地往与相国寺相隔一墙的慈恩堂走去。
哪想到行经一处幽静的山道时,忽从旁边冲出一个疯疯癫癫的和尚,口中念道:“帝星陨落,将星易轨,混沌两世,各归其位。”
凌玉脸色一变,却听程绍禟已经喝斥道:“和尚大胆!”
“师傅师傅,你怎的又到处乱跑,若让人……哎呦,是镇国公与夫人哪!”一个身形瘦削,瞧来有几分仙风道骨的中年男子追了过来,认出他们二人,再一想到那老和尚的疯言疯语,脸色便有些变了。
“原来是赛半仙!”凌玉也认出了对方,正是早前被王氏请了去镇国公府,为程绍安与苏凝珊合八字,不知什么时候从青河县到了京城的赛半仙。
“国公爷,我师傅他向来便是疯疯癫癫,满寺院的人都知道,他说的话便是胡言乱语,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莫与他计较。”赛半仙牢牢握着那疯和尚的手腕以防他再乱跑,涎着脸冲程绍禟道。
“帝星陨落,将星……唔唔唔……”话音刚落,那疯和尚又喃喃地叫了起来,吓得赛半仙用力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开口。
程绍禟的脸彻底黑了,眸光锐利地盯着他:“你可知道就凭他方才几个疯话,便足以让整座相国寺的僧人陪葬!”
“国公爷开恩,国公爷饶命!师傅他平日不会这般乱说的,只今日却是不知为何……国公爷大人有大量,千万饶恕这一回,我绝对不会让他再胡言乱语了!”赛半仙被他盯得直打颤,可还是硬着头皮道。
凌玉此时也从震惊当中回转过来,轻轻覆着程绍禟的手背,柔声道:“不过是个疯和尚的一番疯言疯语,何必与他计较。况且,纵然是疯言疯语,不是还说了‘混沌两世,各归其位’么?”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斗转星移,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有言,否极泰来。可见人生际遇起起伏伏。只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故而,纵然混沌,最终仍是各归其位,可见天道如此。”
程绍禟沉默片刻,终于缓缓地道:“你们走吧!”
赛半仙如释重负,连连道谢,强硬拉着那疯和尚急急忙忙地走了。
凌玉松了口气,侧过头来,便对上程绍禟若有所思的眼神。
“怎么这般看着我?”她不解地问。
“你不是从来不信这些命数玄学之言的么?今日为何却说得头头是道?”
凌玉笑着道:“五行八卦,命理玄学自有它们存在之道理,这倒不能全然否决,只是不管怎样,我还是坚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不过是上苍决定成就之上限,个人把握苦难之下限罢了。”
程绍禟哈哈一笑:“言之有理!”
虽出了这么一段小插曲,可夫妻二人仍旧携手前行,片刻之后,凌玉便看见前方不远处,映柳正蹲在一个四五岁模样的男童跟前,温柔地替他整理着衣裳。
虽是隔着一段距离,可凌玉还是认得出那个孩子正是前齐王赵奕的儿子,也就是上辈子赵奕登基后册立的太子。
映柳替儿子擦了擦小手,柔声道:“好了,回去吧,莫让母亲与妹妹等久了。”
赵润乖巧地点了点,小手拉着她:“娘,咱们一起走。”
映柳含笑应下,一转身,便看到不远处两道熟悉的身影。
远远地,她看着那对璧人,神情有些恍惚,良久,朝着他们盈盈福了福,这才牵着儿子的小手走进了慈恩堂大门。
“可还要去瞧瞧赵夫人?”程绍禟收回视线,问道。
“不必了,我瞧她们如今过得挺好,何必再打扰她们的平静。”凌玉摇摇头。
混沌两世,各归其位。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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