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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金陵天色初暮,各坊陆续关闭,人潮犹未散去,依然带着白日的喧闹。
一处稍偏的客栈来了一位不起眼的客人,满面风尘,蓬乱的头发散出久未清洗的异味,全然一派远途奔波的邋遢潦倒。
一桶热水抬入房间,小二受了赏钱退出门外,这位潦倒的行客揽镜自照,一点点卸去易容药物,现出了一张深楚动人的面孔。
苏云落细细地沐发,洗去一路尘灰,久不见日色的脸庞被热气一蒸,泛起一丝浅晕,疲倦的肢体在热水浸润下格外舒适,她双臂搭在桶边,枕着下颌险些睡去。直到热水渐凉才起身,换了一套洁净的衣物。
等不到宵禁,她见夜色已沉,轻悄地潜入了玄武湖畔的别业。谨慎的习惯让她先探察了一圈,周围似乎一无监视,这让她有些微的诧异,指尖一勾,武器滑入手中,更为小心地溜了进去。
书房窗棂半开,烛光轻透,她偷眼看了看,发现左卿辞正在练字,依然是青衣玉冠,俊逸中带着慵散,仿佛有些心不在焉。
她抬手叩了一下,左卿辞从案前望过来,似乎有一刹那的凝定,尔后挥退案边的秦尘。可这一次秦尘居然并未遵从,仅仅避了两步改立屋角,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一缕无从分辨的情绪自左卿辞眉间掠过,他开了口:“出去。”
秦尘额角微微渗汗,仍然没有动。
长眸忽然有了阴冷的戾气,左卿辞左手将抬未抬,秦尘倏地动了,退出书房合上了门扉。
奇怪的情景看得苏云落莫名其妙,但室内仅剩二人,让她轻松了一点,从窗外溜入了屋内。
柔黄的烛光映在他的轮廓上,呈现出玉般的质感,每一分线条恰到好处的精致,她微红了颊,忍不住趋近偎了一下。
左卿辞低头看着她,长眸幽淡,并不似以往那样就势拥住她。
她有一点失望,不过并未影响心情。“赤眼明藤已经拿到了,在东海费了些周折。”
她实在太过欢喜,没注意他的沉默,忍不住脸额在他的肩颈蹭了蹭,说不出的欣悦满足。“等师父痊愈,我可以不用再偷了。”
他依然没有反应,直到她觉得不对劲而抬头,他忽然箝住她的颔,力道大得几近疼痛,她猝不及防要推开,他已经覆上来,在柔唇上啃吻啮咬。蛮横的亲热全无平日的温柔,苏云落不自觉地蹙起眉,扶肩用力一推,他半身一仰,臂弯仍箍紧她的腰。
指尖轻触被咬痛的唇,她愕然望着他不明所以。
俊颜隐去了所有情绪,左卿辞缓缓松开,退后一步,拂开案上的精铁匣,声音又淡又冷。“匣子还你,锡兰星叶我另做了他用,还动了鹤尾白,其他的都在。”
她的脑子似乎一瞬间成了空白,过了很久才懂得每一个字的意思,僵木的垂头去看铁匣。匣子里应该是七味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加上怀中的赤眼明藤,正可以让师父复原如初。
可这一次,她数了几遍,怎么也数不出。只知道盛着锡兰星叶的玉盒真的不见了,拼命夺回来的鹤尾白也被切了一半,利落的断口仿佛划在心上,淅淅沥沥地淌出鲜血。
苏云落觉得自己大概是跌入了一个噩梦,所有圆满的欢喜都化成了讽刺。或许这仅是他的一个玩笑,一次惯常的戏谑,她惶惶地抬头,只得到一片冷寂、俊逸的脸庞疏远淡漠,宛如一张完美的面具。
她的呼吸变得格外困难,憋得脸都青了,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屋子静得让她眩晕。哑了半晌,她忍着胸口的绞痛,哀求般看着他。
时间变得异常漫长,他突然成了一个陌生人,没有话语,也没有任何表情。
她的手开始发抖,心似乎裂开了,再也待不下去,抱着匣子跌跌撞撞地奔向门外,不留神踢到凳子一个踉跄,撞得门扉一响。
门瞬间开了,秦尘仿佛时刻留意着屋内的动静,甚至扶了她一把。
那一扶碰到了匣角,被她一手挥开,仿佛有什么东西掉了,她无暇顾及,模糊的意念让她惶乱地逃走,像一只被追赶的丧家之犬。
薄淡的月色落在檐下,映出地上一枚精巧的短棍,散着蒙蒙的银光,被一只修长的手拾起。
棍身还残留着一许温热,渐渐地在指尖凉去,如一缕随风而逝的思恋。
一声沉闷的撞响,骏马唏律律的长嘶,伴着凌乱杂沓的人声和吆喝喧闹一并闯入苏云落耳中。她心神俱乱,竟弄不清身在何方。
一记长鞭挥落身侧,击在地面抽起了一泼尘灰,伴随着车夫的粗骂。“小贱人不要命了?没头没脑地乱撞,冲了贵人,剥了你的皮都担不起!”
车夫厉声喝骂,下一鞭已要抽在盲目冲撞过来的胡姬身上。
一个金发美人扶着脑袋从车窗望出来,本是满面娇怒,看见跌在地上神思滞乱的人,蓦然睁大了眼,吐火罗语脱口而出:“云落!”
顾不得礼仪,美人从马车跳下,奔到身边挽住她的肩,皱着眉打量。“你怎么这副模样,丢魂了?”
一头金发即使在夜里也异常鲜明,娇媚的红唇连声诘问,终于唤回苏云落的神智,她的喉咙涩得发痛,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挤出一声低唤:“瑟薇尔。”
美人绝丽的风姿引来了夜市上的人潮,迅速围拢了一大圈,惊艳地交头接耳。
“你的脸色好难看,你不是武功很厉害吗?怎么还会撞上马车?”瑟薇尔上下打量,惊诧转为了忧心,见人潮越来越多,立即唤过侍女扶起她,“来,先跟我回去。”
瑟薇尔的住邸布置得典雅奢华,正配衬她公主的身份,连卧房的漆案都镶着象牙,可想所费不赀。金发美人皱着眉指挥侍女剥去她满是灰尘的外衣,拭净手脸安置在胡榻上,塞过一杯热浆。“你究竟在哪里撞鬼了,你的脑子傻了吗?幸好没几个人认得你,不然早被捕役拘走了。”
见她苍白又魂不守舍的样子,冰蓝色的眸子转了两转,瑟薇尔忽然醒悟:“你不会是听说那个锦莺要嫁给左公子,气迷了心窍吧。”
耳朵里有什么在嗡嗡作响,她好像又一次失去了气力,低低的喉间带着破音。“什么?”
瑟薇尔有一点窃喜,又有点担忧,边说边观察她的神色。“前一阵宫中颁旨,将那只锦莺……沈曼青指婚给了左公子,她几个月前不是拼命救了靖安侯府的小姐?如今伤好了,旨也下了,可算是得偿所愿,风光得很。”
胸口似乎塞了一团败絮,手指尽是潮意,苏云落的心头恍恍惚惚,仿佛什么也听不见,又似乎明白了一切。心口生出烧灼般的剧痛,呼吸变得异常艰难。瑟薇尔握住她的手腕急促地说了什么,又解开她的领襟,然而并没有任何用处,一股腥甜的味道涌出喉间,苏云落的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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