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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丹撒哈拉沙漠
“来来来!藿香正气水。”
“来来来, 吃根火腿肠——泡面马上好, 开水瓶里现倒的,保准热乎, 我给你们加袋榨菜。姑娘你喝点茶, 国内带来的茉莉花茶——我放冰箱里泡的,那叫啥,冷萃——特别败火,赶紧喝两口解解暑, 你这绝对是中暑了, 还行, 挺轻微, 喝点凉水就缓过来了。”
“再吃点龙虎人丹——我这清凉油你赶快涂点在太阳穴上, 还有人中——处理中暑我们太有经验了,歇一会就缓过来了。其实现在也没那么热了,就二十多度, 外头吹吹风就好。——你们这是晒傻了,中午在外头走, 那肯定不行,我们走这一程都是有经验的。中午绝对,绿洲歇脚,午觉起码睡四小时,是不是乔丹?”
乔丹是个憨厚的黑人男子,只有牙是白的,他会说点基本的中文, 闻言咧嘴一笑,“对对,对对。”
两个乘客也跟着笑,他们显得很虚弱,话并不多,带凉的茶水很快被喝光了,散发着诱人味道的方便面也一扫而空。中国人老刘看着他们,眯着眼睛笑。“再吃点?管够,我这还有——好几十箱,不少你们这一包。”
货斗里的确堆满了方便面,还有大米、白面,甚至还有一麻袋一麻袋的乌江榨菜和双汇鸡肉肠,还有些靠在角落里的大包装的据说是上海青,“让工人们尝个鲜,妈的这鬼地方什么都他妈没有,绿叶菜都没有——这是从喀士穆批发回来的,自己人种的菜,到了工地一起尝尝?”
别说苏丹,连埃及的绿叶菜都很匮乏,李竺已经在咽口水了,她和傅展交换个眼色,知道这时候该她出面说话了。“您这是——”
“我们刘工是矿业集团苏丹分公司总工!来慰问工地的!”驾驶室里有个头伸出来,很自豪地说——小年轻,第一次来苏丹,也中暑了,刘工把空调间让给他,自己到车斗里吹风。“现在的年轻人身体弱,像我们在非洲这么多年,早习惯了,吹吹风感觉还更舒服。”
小年轻小李差不多也休息过来了,他自告奋勇,要把李竺换进驾驶室休息,被婉拒,索性把乔丹换进去,四个中国人坐在车斗里唠嗑。“您二位是打哪来的呀?”
“我们是北京人。”傅展说,小李哎了一声,想要再说,老刘看了他一眼,“北京人啊,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有心气——像我们,山西老乡,没办法,山西本身就贫瘠,只能往外闯。北京可是好地方,这还能出来闯那就是有心气。”
“您过奖了,也都是生活所迫——也不是人人都能当得了总工程师的,您瞧着这么年轻,也就三十出头?”
“刚三十三!”小李与有荣焉,“我们刘工可不是一般,二十七岁的博士,牛津的!听说要留校都能当老师了,当时回国也能直接进中科院的——”
“哎哎哎。”这个敦实的山西汉子赶紧摆手谦虚,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低调。“没有的事,小李你就瞎吹你。”
小李虽然身体素质是一般,但给领导捧哏的心却很热切,这种套路一般都是这样,当事人满口否认,好像这是世界上最大的污蔑,捧哏人越是这样就越要点破:刘工家境殷实,学业优异。当时从牛津学成归国,是真的受到各方招揽。听说到矿业集团,家里人意见还比较大,也是顶着压力来苏丹,结果反而做得有声有色,几年就提了总工。
“专业真的没得说,就是真纳闷,我们是没办法,非洲挣钱多呗。刘工真的,留京的话,户口和房子都能解决,就想不通怎么非得要来苏丹。”小李是真的羡慕刘工,摇头啧啧地说。刘工在一边摸着鼻子含蓄地笑,“有些事你们小孩不懂。”
天色暗了下来,飞蛾追着车灯上下飞,天气变得清凉了,这一带逐渐靠近绿洲,空气也没那么干燥了,这是苏丹一天最怡人的时候,很多人整个白天都在睡觉,只有这时候起来活动。卡车顺着凹凸不平的路面慢慢地开,经过村落,骨瘦如柴的小孩子含着手指好奇地看着他们,丝毫不掩饰对卡车的羡慕和向往。
刘工他们虽然热情,也介绍了不少自己的情况,但却对傅展和李竺的来历绝口不问。谈了一会儿自己的事,干脆转移话题,去说国际新闻。“最近都乱得不行,埃及又闹事了——开罗那面现在听说情况不行,我们想从埃及买一批钢筋,现在也不行了,网都断了,跟那边根本联系不上。”
“今年真是多事之秋哈,土耳其——巴黎——罗马,地中海航线没法做了都快。”在苏丹做事的人,看问题的角度和一般人都不同的,他们本能关心远洋航运,这关系到方便面什么时候运来。中国工人对苏丹饮食不是太习惯,食堂肉倒是管够,但很多时候下了晚班,还是喜欢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碗方便面。小李掰着手指头算自己回国的日子,“一年回去一次,还有——十个月二十四天。”
“怎么会想到非洲来工作?”李竺问。小李低头浅笑,“钱啊!”
他确实是为了钱来的,外派拿双份工资,小李刚毕业,一年就能拿二三十万,在非洲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外派两年,回去涨工资、升职,现在他们集团内部想进步的干部都来,来两三年,再凑凑就能凑出首付了,集团有关系,福利房能打折。“其实工作挺清闲的,没有多少事做,就是无聊。”
确实是无聊,在苏丹什么事都很慢,很多事情是超出想象的,比如,这里没有路——水泥路当然是没有的,但这里,村与村之间有时连土路都没有,李竺怀疑他们可能已经沿着一条当地人约定俗成的路径走了很久,只是自己并未察觉——所以,车开得非常的慢,也很颠簸。刘工预计至少要第二天晚上才能走到工地。
“这里有一半是路桥集团的,整个苏丹的路全都是中国人在建。”刘工说,“矿也是中国人在采——没路这个冶金运不出去啊,你说是不是?”
他嘴角衔着一根草,自得其乐地哼哼,拿过几领军大衣来发,“都穿上,别着凉了,晚上气温下降得很快。”
晚上又吃方便面,大家凑在一起稀里呼噜,两个黑人司机和乔丹一起钻出来,大家坐在车斗上,看着月亮慢慢从天边升起来。这是一轮新月,悬在远处的岩山上,从他们到它之间像是就只隔着到岩山那么远的路。
“真挺美的。”小李说,他看起来没那么想家了。李竺问他,“在家里有女朋友吗?”
“没有。”小李有点脸红,闪闪烁烁地说,但又不掩憧憬,“回去找——有房了就好找,对,不然也觉得亏待人家。咱们这样家庭,父母帮不上忙,出来几年也好,挺锻炼的。”
小李倒不是农村人,不过,家里父母学历不高,工人出身赶上下岗,家境有些薄,供个大学生没问题,要买房就力有未逮,所以到苏丹,他还是高兴的,见几个老大哥老大姐都调侃地看着他,他赶紧给自己拉队友,“也不是就我这样想——人家路桥那边的师傅不都一样?他们拿得不比我少多少,出来干几年,家里小洋楼都盖起来了,县城买套房,儿子结婚也有了……不然个个都像你刘工?家里什么都有了,自己来苏丹,给苏丹人民的发展做贡献,洒热血?”
刘工脾气好,也是在海外,大家没大没小,都和一家人似的,闻言呵呵笑,李竺问他,“那刘工你是为什么想来苏丹?”
“也没什么,就是……人各有志。”吃饱喝足了,裹着军大衣吹小风,刘工的话匣子也打开了,他摸摸头,嘿嘿地笑了。“要说安逸,家里是把什么都给准备好了。想做学术,留在国外也的确能混个tenture,但我自己知道,我在学术上才能不高,混不成牛的,顶多也就是骗骗经费,二三流。”
“要说学术,是喜欢,不然也不至于读到博士,不过科研是这样的,很残酷,做这行,有没有天赋是藏不住的,没天赋,你就只能是别人通往桂冠的台阶。”
这话说得李竺和傅展都是微怔:演艺圈和时尚界一向要求天赋,没想到科研也不例外。没有人会比他们更明白热爱一个行业,却没有相应天赋的痛苦。
“说来也是巧合,那时候为了申牛津,加入过这种援非ngo——刷简历嘛。那是在津巴布韦的一个项目,津巴布韦……大概比苏丹还要更穷几倍。”刘工说,他摸摸下巴,脸上浮现出几许憧憬,“决定回国以后,我就想——该干嘛呢?那时候我就想到津巴布韦——我这想法说出来你们别笑啊,你说,开矿修路,在咱们中国那太过常见了,就是一份工作,可在苏丹,在津巴布韦,你来开矿,你来修路,你是什么呢?你就是他们的神。”
“这国家本来真的什么都没有,就因为你来了,他们才开始有公路了,通电了,有路了,你就等于是——你就等于是在塑造一个国家的历史,对,这是一般人能有的经历吗?这就像是你学航天,去酒泉和去做商业火箭,这是一个概念吗?这当然不是——这不是钱的事,对。”
小李听得似懂非懂,脸上浮现出少许不以为然——他还太年轻,对他来说,钱最稀缺,所以有了财产似乎就能无所不能,但李竺和傅展都很有钱,他们也很成功,他们是听得懂的,钱与权之间有迢远的距离——但和刘工所追求的东西相比,权力又要退避三舍了。他所追求的东西,似乎又要比钱与权更有吸引力得多。
“所以我就来了这里,在国内修路,任何人都可以做,这有什么稀奇的?”
也许是因为他们正在举世无双的旷野之中,方圆百里都只有这么四个中国人,也许是因为在异国他乡更容易讲心底话,刘工交浅言深了,他脸上隐约放着光彩,站起来冲沙漠挥斥方遒,“到非洲来开矿,来修路,来租地——这种事能做到的人就不多了,我能做就应该来做,我也想做——将来……”
现在,他已经是苏丹分公司的总工,将来如果是集团总工呢,如果是整个非洲分部的负责人呢?
看着一整个大洲的土地在自己的指示下变化,上千万人的生活因此有了改变,数十个国家因此走向不同的未来。这种塑造历史,改变现实的感觉,岂不是比简单的钱与权,平庸与安逸更令人心醉神迷?
有小李在,刘工的野心是不会往下说的,这种话,本来没有酒过三巡也不会提起,今天他是有些破例了,但他的未尽之意,李竺都能懂。她出神地望着刘工与小李,望着他们被晒得黝黑的脸庞上微微的笑容,这是一种中国人常见的表情——不像是abc,总是尽力表示出自己的开朗,中国人的表情是很含蓄的,总透着些谦逊,眉头也难免带着轻微的皱,好像被房价和升学压力、中产阶级焦虑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们是不会把笑意展露在脸上的,总是活得很紧迫,但他们的表情里,敦实的肩膀与胸膛中,又仿佛蕴含了一种中国人特有的东西,你可以说它是浮躁——是一种时不我待的担忧——担心被社会前进的脚步抛下,但,这种焦灼,这种不自觉的期待,这种对未来的期望,走遍全球,这种特有的表情,也许如今,就只着落在中国。
她在海外走得太久,见到这样的笑意,忽然感到亲切又熟悉,不论小李和刘工,谁也不会承认自己就是成功者,“哎,算什么,以后的路还远着呢,我们这也就是一般。”
“在苏丹吃苦呢,混着,还不是因为买不起房?”
但这焦虑是来自于一种笃定的预期:总是要买,总是想买,农村的要去县城,县城的要去城市,城市的要去省会,省会的就总望着超一线。这股心气劲儿叫人永远也不会满足,这是中国社会的一种病态,国外不是这样的,国外总是现世静好,人们都很满足于自己的阶层,至于年轻人怎么过,好像似乎是没有人关心的。
人的确只有离开了才知道自己的感情有多深,在海外才知道思乡,出生入死这么久了,渐渐潜移默化,李竺都快淡忘国内的生活了,她就不让自己以为还能回去,但没想到,遇到两个老乡就恨不得下一秒就身在国内,她勉强一笑,把情绪掩饰下去。——话题打开了,小李禁不住就好奇地问,“那,你们是为什么会来苏丹?”
“漂泊过来的。”傅展简单地说。
话题出现一个小的断层,小李有点尴尬,刘工哈哈一笑,“不说这些了,同在异乡为异客嘛!——来来来。”
他做贼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别让他们闻见味儿——这里的信仰错综复杂,还是小心点为好。”
是辛辣的二锅头,吹着刀割一样的冷风,喝上两口拉嗓子的烈酒,靠在麻袋上,几个人又开始侃大山,刘工有意无意地告诉他们,“这里是北达尔富尔了,这几年还算太平,中国人在这里开了很多厂子……”
他们一直想知道这里是哪,但不好问——一问就暴露自己是逃过来的了,好在刘工情商确实高,只说不问,告诉他们,“从达尔富尔到瓦迪哈勒法有路,顺着路开七八个小时其实就到了,不远,不远。——从那里就能去埃及了。”
他们就是从埃及逃出来的,怎么还再回去?那也无所谓,这趟车到时候还要返回喀士穆,他们可以跟着一起走。先在矿区歇两天,矿区的条件还蛮好,有卫星电视,还能上网。
“这很重要啊,工人一周和家里人能视频一次真是就不错了,再说,不能上网整个人都out了,整个达尔富尔就属我们矿条件最好,道班那边都不行,与世隔绝,什么都不知道。”小李也显摆起来。“矿上还行,除此之外就是喀士穆——喀士穆还有点城市的样子,电视台能放点国外新闻,我们昨天出发的时候是不是还看了一眼?美国也闹起来了,都不太平。”
“美国闹什么?”李竺和傅展都怔了一下。
“你们不知道了?”小李来劲了,和刘工你一言我一语,“fbi闹事了,好像有人出来,指证cia是什么来着……挑起最近欧洲恐怖袭击的幕后黑手?是不是?”
“算是,主要是说这一系列行动没有得到局长批准,总统也不知情,还提交了一系列证据什么的,反正闹得沸沸扬扬的,还有个啥黑客组织也跟着公布了相关的邮件,闹得挺厉害的——这不是在喀士穆看的,你记错了,我们昨天在达迈尔,达迈尔的华人宾馆里看的。”
“达迈尔也有华人宾馆?”
“什么黑客组织,那现在政府态度怎么样?”
李竺和傅展同时提出两个不同的问题,他们都坐直了,彼此交换着眼神:就这么巧,刚知道u盘内容,美国那边就爆了个大新闻?这背后,真没有谁在推波助澜?现在爆出这个新闻,是为了后续u盘爆料铺路,还是为了削弱身后的追兵,增加他们回家的希望?
也许是他们没能在瓦迪哈勒法接到人,所以远处牵制一招?不论如何,这一招出得好——他们也许总算可以回家了!
想要细问这是本能,不过傅展的问题更自然,他估计早料到这两个人不会怎么留意这条新闻,所以问了个他们更该感兴趣的问题,果然,小李回答的是前头那个,“达迈尔当然有——苏丹就是中国人最多了,怎么可能会没有嘛……”
他开始热情地介绍中国超市和中国企业,长夜漫漫,几个人都不想睡,一路侃着大山。又开了一个来小时,他们到村落给水箱加水。
达尔富尔有多穷,一般人是想象不到的,这种依托着绿洲的子,通常不会有砖房——一座土房都已算是家底的象征了,人们用汽油发电机照明,这说明这村子还算富裕,不过,大部分人还是住在窝棚里,孩子们在卡车下方跑来跑去,天真地仰望着卡车上坐着的中国人。年轻人自然热情地上前搭话,小李还想解释,不过这道理实在太简单——住在这里的人肯定都希望能给中国人做事。
刘工问她要不要上厕所,“我们男同志就随地了,女同志还是不太方便。”
李竺答应着从卡车上跳下来,被一个扑来的小孩撞了一下,她吓了一跳,低下头对他笑了笑——应该是个他,这里的孩子都只穿着短裤,有的甚至连短裤都不穿。
这一笑让孩子们都聚拢过来,围着她看热闹,快活地用当地语言说笑着。——苏丹人夜生活丰富,白天几乎不干活,所以他们在电灯上很舍得,每家每户门前都有朦胧的光,孩子就借着这些光跑来跑去,尽管衣不蔽体,却依旧快活地呼叫着,抢夺着所有能找到的小玩具。
这气氛让李竺的嘴角也不禁有了点笑,她被簇拥着,举高了手表示自己身上没藏糖果,不过,孩子们还是不死心,在她身边绕来绕去,有几个孩子张大嘴,痴痴地望着她的脸,李竺摸摸脸笑了起来:她小时候可能也是这样看外国人的。
这几个孩子看明白了就一溜烟往回跑过去,李竺的眼神不自觉地跟过去,她的眼神一凝。
——两个当地人正对她指指点点,和乔丹说个不停,一边说话,一边不断地去查看在水源边弯腰洗脸的傅展。
乔丹在不断摇头,他面露难色,表情复杂,这不是一般的八卦。
昨晚的追踪再度在脑中重现,全黑的大草原,纷乱的车声和轮胎声。追他们的肯定是当地土着人,美国人用什么买得他们出手?悬赏令?
这悬赏令,是不是也传到了达尔富尔?要两个中国人,一男一女……这几个孩子追过来,是不是为了靠得更近,确认她的性别?
她的心直往下沉去,李竺把小孩们甩开,若无其事地走到傅展身边,一起蹲下洗脸。
“我们可能被发现了。”她说,冰凉的水泼到脸上,刘工的笑声远远传来,他的豪言壮语似乎犹在耳边,她的思路从未像现在这样,坚定又清晰。“我不想连累刘工他们——我们立刻走。”
这不是询问,而是通知,这是他们开始逃亡以来李竺第一次对傅展这么说话,而傅展回答得也很简短,毫不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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