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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洋 马六甲海峡
海面就像是一面镜子, 无数条船只在其中画出道道波纹。
马六甲海峡是全球最繁忙的货运港口, 更是东亚大国的生命线,所有从印度洋到太平洋的船只都不能绕过马六甲海峡, 在其中穿行的货轮, 80%以上都属于中国,它是中国海上石油生命线最重要的一环,正是这条航线让新加坡成为了举世闻名的富裕小国,不过, 两国关系一向若即若离, 新加坡虽然由华人作为主体, 但一向和大陆并不亲近, 这个国家设有美军基地。
在马六甲海峡, 目前还只有新加坡港,泰国的克拉地峡,以及马来西亚的皇京港这些潜在的竞争对手, 都正在建设之中。
“克拉运河肯定是聚宝盆,可惜, 这几年泰国局势非常乱,军方、政府和皇室的矛盾已经快按不住了,老国王去世以后,政局走向何方还不好说,像这种实际上各地军阀割据的国家,政策肯定是没有持续性的,资本也没胆量投这种体量极大, 回报期很长的项目。”
快靠近新加坡港了,船只越来越多,天边能望见的旗帜和小点从没断绝过,刘工背负双手,很有兴致地指指点点,“就像是高速公路网、高速铁路网,这些都需要一个稳定的,有远见的政权提早布局,其中最快见效的项目,恐怕也要十年。”
马来西亚的皇京港就是这样一个项目,皇京港的地理位置较新加坡并没有更好,不过,它不愁没货轮上门,马来西亚的政权更稳定,看得也更长远,这几年,中国资本和当地政府合作紧密,很少有人没听过新加坡旁碧桂园的项目,不过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皇京港非常巧合地由中国企业承建,这个消息传出以后,新加坡的身段就柔软了许多。
“十年,也许是五年以后,这个港口的泊位就不那么紧俏了,”刘工说,“新加坡的心情当然可以理解,不过,以我们的心情来说,克拉运河、皇京港、新加坡港,总是更欢迎多一些的选择。”
他们正在通过新加坡港,所以航速不快,这批回国轮换的护航舰并不会在新加坡停留,他们自有补给舰运送淡水和油品,渡过马六甲海峡以后,很快也就能到达本国的海军基地,正是因为有这些新建成的基地为依托,投资扩建皇京港的时机也才终于成熟,这些事,看似与普通人的生活毫无关联,但最终都会以令人难以想象的方式渗透进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菜价、油价甚至是房价,石油是现代工业的血液,这条海上大血管一断,和它相关的所有制成品都会涨价,当然没有人愿意时刻生活在这样的恐惧中。
如果是以前,对这样的话题李竺并不感兴趣,但在这么多国家之后,刘工所谈的一切,她似乎都刻骨铭心的懂。李竺凭栏远眺,好像没听见刘工在说什么,而是默默地望着远处的小黑点,它渐渐地靠近了——是一艘美国军舰,应该是执行完日常任务,驶回海军基地的。
美国国旗在远处招展飘扬,两艘舰艇隔着几海里擦肩而过,双方都很平静:在近港海域,船只稠密,这样的相会十分常见。刘工等船走远了才笑着说,“不用怕——资料已经送出去,以现在的局势来说,上了船,你肯定就安全了。”
说是这么说,但这么多flag都树过了,这种本能的戒备与紧张,恐怕是一辈子都很难挥去了。护航舰的住宿条件不知比货轮好了几倍,他们也受到格外优待,被分配到较好的宿舍区。
饮食营养均衡,顿顿有菜有肉,高蛋白高淀粉悉听尊便,上船不过一周,轻度营养不良已经被完全治愈,但从食物匮乏地区走过的印象却留了下来,李竺前几天喝水的量比之前都大了很多,不过,还好,医生初步做了检查,她的身体机能都还健康,在刀锋上滚了个遍,居然归来仍是少年。
“一时间还是很难调适是?”她一直没说话,刘工也完全不介意,这个人天生懂得调节气氛,就像是不知什么叫做尴尬,“其实都是会适应的,人的潜能比想象得要高多了。可能很多事都是粗看很难,就像是长跑,300米就累了,10公里真的能行吗?但是真的习惯一段时间以后,大多数人最终都能适应的。从300米到10公里,花不了你三个月的时间。”
这是在给她信心吗?李竺有点想笑,“刘工,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她也没想到,刘工居然会亲自陪他们回国,扯着回国探亲当借口——还抱着他工程师的名号不放,就算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依然不肯说穿,仿佛这样对大家都能有个交代。当然很多事也不能去问,李竺就从来不问自己怎么在没护照没出入境章的情况下登上护航舰,又是以什么身份搭船的。联合国维和部队没有政治立场可言,不论是什么国家的军队,执行维和任务时都绝对中立,唯一的目标只是为了维护当地的基本和平,她那天什么也没看到,其实是凭着爱感动了k,让他吞枪自杀。
那铺天盖地的茫茫黄沙,大漠中的冷月,货轮上的夕阳,似乎又和眼前又圆又大的落日重合,她的思绪有一瞬间的飘忽,几乎没听清刘工的话,“……回归社会,肯定是比较困难,尤其是刚回去的那段时间,还是建议你低调处理,我了解了一下,你本来是做经纪人工作的,经常要在媒体前露面。为了安全起见……”
这些建议李竺当然非常理解,她也绝不会逞强,世界规律只会在位面之子身上例外,而她自认从来没有这个命。“我会配合安排——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得低调多久。不用太精确,就随便估计一下。”
刘工犹豫了一下,不答反问,“李小姐,u盘里装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不感兴趣。”李竺毫不犹豫地回答。“对我来说这不重要。”
“真的?”
他们为这u盘出生入死,不情愿地走过了一段异色旅途,到最后更是从没想过自己能平安回家——能站在本国的大舰上,重新踏上这流动的国土,往家乡驶去。这u盘曾是他们生活的某个目标,他们多少都在它的归属上寄托了一部分的情怀,但现在,它真的已不再重要,李竺摇摇头,“它就像是个麦高芬——电影术语。”
“重要却无用的引子,是吗,内容并不重要。”没想到刘工居然很博学,他说,“那只是电影,现实里,麦高芬是非常重要的——得感谢你们,带回了这么宝贵的情报。既然你还不知道u盘的内容,那我也不便告诉你,只能说,这件事大约会在明年年底有个结束,那段时间,美国会有大事发生。”
他的语气含含糊糊,充满了暗示,让人很容易就能产生联想,李竺想了一下,不禁脱口而出,“需要这么久?”
“不久,一切刚刚好,甚至可以说是堪堪赶上死线,我们已经把资料复制了一份,用傅展的名义传给了盗火者。他们自然会继续忙活的。”刘工说,又笑了笑,“当然,是有选择的复制。”
“有选择总是好的。”李竺喃喃说。
“不错,有选择总是好的,必须感谢你的努力,你和傅展的冒险,让我们有了选择的权力。”刘工突然正式起来,他很慎重地说,“你们让很多事都变得不再一样了,这是确确实实,因为你们两个人发生的改变。”
他太知道怎么煽动人心了——也对,刘工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对他们来说,钱并不重要,能对世界施加的影响才是。如果不是和傅展相处久了,李竺真会被他说得热血起来,现在,她只是笑了笑,在晚风中掠了掠浏海,不再答话,也不叫刘工看出她到底动心没有。
气氛沉默下来,但并不尴尬,过了一会儿,刘工问,“不能继续做经纪人了,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休息一段时间?”
“嗯,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李竺不会被他当傻子一样忽悠,但并不是对他有敌意,事实上,她很欣赏刘工,某种意义上也理解他,她吐露少许真实想法,“也重新考虑一下,以后该怎么走……这件事以后,肯定无法完全回到以前了。”
身体是毫发无伤,灵魂呢?她算是比较适合这种生活的人,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她会毫发无伤,只有李竺自己知道,多少个夜晚,她醒来时都是一头冷汗,这段旅途注定纠缠着她,就像是幽灵,总在她繁华富丽的生活里露出半张脸,提醒着她,这世上有多少人正在死去,他们的文明又有多么虚假。
他们又沉默了下来,共享着同一种若有所思的忧郁,刘工像是也想起了什么,他慢慢地说,“……确实,这件事以后,人生肯定是和从前不一样了——再也不会一样了。”
李竺不感兴趣的时候,他说个不停,感兴趣的时候倒不多说了,像是失去了所有兴致,沉默半晌,只是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到南沙以后,我就要先离船了。不过这段时间都会在国内,你有任何需要人帮忙的地方,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谢谢刘工。”
“应该的,”刘工说,“有什么想法,也欢迎给我打——其实,你这么聪明,我想说什么,你早猜出来了。”
李竺只是笑,手指间把那张名片玩来玩去,不经意间就玩出了匕首耍刀花的感觉,刘工指了指她的手,“真的很有天赋。”
他举起手挥了挥,转身踢踢踏踏地走了,看起来就像是每一个奔波于中非之间的社会人一样,脸带晒痕,平凡中透着一丝疲惫。李竺目送着他的背影,又垂下眼帘看了看那张朴素的名片:什么职衔都没有,就只有个简单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他和你说了什么?”
细微的脚步声传来,傅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她身后,皱着眉头问,脸上有点不信任的表情,李竺看了就想笑,索性把刘工的说法借花献佛,“你这么聪明,早猜出来了。”
应该是猜出来了,不然也不会迫不及待上来打探,傅展的眉头皱得紧紧的,疑虑地一瞥她,“你打算答应?”
这表情透着不赞同,也有点无奈,像是知道自己无力去左右她的决定,李竺抿着唇笑,顶她一句,“你这么关心做什么?”
他倒被问住了:一个星期的航程,傅展大部分时间都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是不是真有事情要忙,还是见了她尴尬,倒不如避而不见。
其实,倾城之恋,很多时候只有倾城才能相恋,脱离了那种紧张的环境,荷尔蒙平复下来以后,激情一退,两个人的关系也就无法持久,最终都会自然而然地失去联系。更何况,他们之间,原本也不能说是相恋,成熟男女一起打发时间,没许诺就不算正式关系,这应该也是约定俗成默认的一条规矩。现在回归正常社会,两人的分歧显现出来,大家退回朋友的关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怎么说都同生共死过,不管对方是谁,李竺都只有希望对方好,爱意会淡化,但这种过命的交情却永不褪色,她没什么放不下的,也不至于还要故意刺人一句,给他难堪。
但傅展是不同的,傅展现在想得也和别人不同,她知道,她再清楚不过——她一直都是很了解他的,从他们还是经纪人和总经理的时候,在他们还是敌人,他的一切还是个迷的时候,她就本能地抓住了他的本性,这男人很自私,只有一点点基本的人性,感情也不充裕,所以,他也一定不喜欢爱人。
“过了新加坡,很快就要到家了。”她说,避开了这尴尬的沉默,主动为傅展缓颊,“回家以后,你打算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可能是去外地休息一段时间,在国内好好走走。”傅展有些荒唐地说,“心太乱了,静一静。再说,老子可没兴趣给别人卖命,你要去就去,反正——我是不去,避避风头也好。”
他还是不肯看她,就像是做了亏心事,垂死挣扎,李竺忍不住要笑:跑了这么久,现在好不容易回国了,还要再跑?
“挺好,”她说,视线还在海天一线之间,“好好玩,这一次没人陪了,自己也要小心。”
要跑的人是她,可她云清风淡,不满意的人也是他,傅展皱眉,“你就这点感想?”
“还能有什么感想?”李竺笑了,莫名其妙啊。
傅展盘起手,斜飞着眉毛,他的脸在夕阳里闪闪发光,低调的气质也镶上邪气的边——他真不如秦巍英俊,但有人的魅力,不是在脸上的。
是有点小情绪了,问得有点赌气和挑衅,“就不怕我跑路了就再不回来了?”
什么关系都没定下来,跑了又怎么样,回不回来,她该关心吗?
他们间的一切,依然悬而未决,没人率先说破,就像是一局预备中的游戏,傅展已摆出姿势,她一表态,他就要逃,也许要逃到他感觉足够安全了,才会回来撩一撩,但李竺不会随任何人起舞,她含蓄地说,“不是说过吗,让我等着你,你一定会回来的。”
这语气,委婉又自信,说得是他们两人,又不仅仅止于他们两个。她回过头抓住了傅展的眼神,两人的眼神隔空相会,她的表情,平静而从容,透着那么胸有成竹,傅展却充满了疑虑,他显得脚步踟躇,像是在想象中已经跨前无数步,却又在下一秒退了回来,这是他很陌生的领域,之前从未涉足过。
李竺看得情不自禁地微笑,她轻声讲。“现在我们到底谁怂,傅先生,你说说?”
傅展竟无言以对,在她面前,有一瞬间丧失与生俱来的从容,尴尬得就像个小孩,李竺微微地笑,但却没有抬一手的意思。
“你会回来的。”她笃定的说,傅展一阵沉默,他很不服气——但看得出来,却也没有反驳的底气。
他只好慌乱地转移话题,“刚才站在这里盯着新加坡猛看——难道你没去过?”
“是啊……”话到这里,已经说尽,这只无脚鸟,不能捉得太紧,最好还是让他自己往回飞,李竺重新把注意力投注到远处。
他们正在经过新加坡港,虽然不靠近,但依然能从风景中看出人为干预的细节,远处像个小黑点的港口,从远到近的点点黑帆,货轮满载着石油和大宗商品经过这里,把新加坡滋养为世界上数一数二的文明国度,这个只有300多万人的小国家富得流油,其中的居民恐怕难以想象苏丹那种国家的生活,对他们和沙特那些王子而言,富饶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但石油总会有卖完的一天,港口也会被取代,这世界就是这样,没什么永远,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个残酷的事实——兴起与衰落都由不得自己,很多时候,能挺多久全看运气。大国的中产阶级当然也难免焦虑,他们渴望活得尊严,但生于小国,命如飘萍,尊严过分奢侈,大部分人想的,是该怎么活下去。
这是一种不知道比较幸福的常识,明白了以后,无能为力的恐慌感将从此挥之不去,你的贫与富,不仅仅靠自己,也由历史进程决定。
可历史进程,那无可阻挡的大势,又由谁来决定呢?
“我在想……”她幽幽地说。
那些大势中细节的操盘手,都在忙着什么呢?
是和刘工一样,疲惫而平凡地走在世界的每个角落,一脸的风尘,还是在整洁的会议室里,面带微笑地朗读着工作报告,是身穿晚礼服周旋于达官显贵之间,还是手边熬着咖啡,坐在电脑前抹过脸,重新开始在键盘上输入代码,又或者是在红海的小镇边晒着太阳,思考着生命的意义?
“我在想……”
那么多想法掠过脑际,最终说出口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感慨,李竺迎着一整个金灿灿的天地,轻轻地说,“我在想,走过这么多国家,其实我们还是没有去过一个大国。”
“什么算是大国?”傅展问,重新开始闲聊,他松了口气。
“压得周边地区喘不上气的就是大国。”李竺说,“主权舰队不会被‘误击’的就是大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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