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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莘掀开一角帘帷,朔风立刻从马车外头灌进来,砭人肌骨。他冻得手一缩,连忙放下帘帷,一边哈气一边将车里的火盆往自己身边拢,但他后腰负伤,本来趴在榻上倒还好,这么一动弹,手臂牵动了腰上的伤,疼得他龇牙咧嘴。
慕容忱端坐在他右首,手持一本《太公兵法》:“老实点。要什么我给你拿。”
他们一行人已在这边陲小镇颠簸了两日,一路上,纪莘一直这样趴着,甚感无聊,此刻他便大发感慨道:“表哥,等这伤好了,我一定要去花月楼爽它个七天七夜!”
花月楼座落在燕城繁华地,是四远驰名的销金窟,美酒佳肴、美人仙乐…世间至美之物应有尽有,但凡去过的人都流连忘返。纪莘已离开燕城半年,此刻想起那人间仙境,恨不能即刻插翅飞回去。
慕容忱听了这话,放下书卷,嗤笑一声:“你既负伤在身,还得谨遵医嘱。大夫劝你从今往后修身养性,若你一意孤行,将来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纪莘红了脸,犟嘴道:“我身体好着呢!从来没有力不足!足得很!每天都很足!”言罢又觉得自己言语苍白,不能令人信服,忙又对慕容忱道:“表哥,如今我可是战功在身的威烈将军,你不能再把我当垂髫小儿了!”
慕容忱此次奉敕命,率大周十万大军征讨北元,苦战半年,终于大胜而归,不仅灭了元和帝阖族,更一举歼灭了北元的主力军队,北元至少廿年之内不敢再犯周境。纪莘在这次战役中,砍了元和帝的人头,立下头功,被赐封威烈将军。但他也因此遭敌暗算,身负重伤。
慕容忱“唔”了一声,算作答应。纪莘见他极其敷衍,又没办法向他证明自己“心有余力也足”,只好讪讪地换个了话题:“表哥,咱们还有多久才到寒州?”
周师班师回朝的路线,原本是自古北到檀州,再经幽州直达应天府。但今上特许慕容忱先送纪莘回燕城养伤,再回京觐见,所以便由副将罗麒领着十万大军,按照既定路线返京,而慕容忱则率数百精锐从古北下寒州,再达蓟州,由水路返回燕城,休整几日再行进京。
慕容忱头也未抬:“还有半日。”
纪莘拊掌大笑:“我要吃寒州烧鸡。”
慕容忱道:“叫陈勖礼去买。”
话音刚落,却是外间传来马儿嘶鸣声,间杂粗粝呵斥声,紧接着是靴子踩在雪地里沙沙作响的声音,应是有人从不远处跑近,少顷,只听见帘帷外有人道:“禀王爷,前面雪地里埋了个女郎。”
纪莘登时支棱起两只耳朵:“陈勖礼,你可看清楚了?模样可俊俏?”
陈勖礼愣在原地,一时语塞。
慕容忱看了纪莘一眼,淡淡问道:“是死是活?”
陈勖礼道:“还有气儿,不过看样子,冻得够呛。”
慕容忱一声令下:“抬过来。”
不一会儿,两个士卒将那女郎抬了过来,慕容忱掀开车帘,下了马车,立在漫天风雪之中,扫了她一眼:衣衫褴褛,裸、露、在外的肌肤比永定河里的污泥还要黑,头发乱糟糟的,像渔网,还有几绺头发从后脑反扣过来,罩在面上,因此就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只能瞧见那冻得发紫的面色。
他卸下腰间佩剑,右手扣住剑柄,展臂向前,用剑鞘挑开覆住她面容的那几绺头发。是时,纪莘在里间伸着脖子喊:“表哥,好不好看?”不知怎地,他突然手一抖,剑鞘猛地戳中那女郎的颞颥部,与此同时,周遭有人发出了“嘶”地一声轻叫。
那女郎分毫未动,依然不省人事,慕容忱又盯了她几眼,这才问道:“我方才不小心伤到了她,你叫唤什么?”
陈勖礼搔搔脑瓜顶,啊了一声回道:“没有叫吧。”其实,他心里觉得王爷下手太重,重到他光只看着就觉得疼,所以才情不自禁叫了出来。
慕容忱叱了他一眼,将佩剑收回腰间,又吩咐两个士卒:“抬给军医看看。人若是死了,你们俩找个地方就近埋了她,不必再来回禀。”言毕便拂袖而去。
两个士卒应喏一声,将人抬着往后去了。陈勖礼却还定在原地,王爷心细如发,适才定然是在试探对方,万一那女郎是个乔装的刺客,装晕躺在路边,这一戳多半会令她露馅。但王爷下手那么狠,女郎都没醒转,可见不是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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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城誉王府
八仙桌上虽摆了十几道珍馐美馔,但坐在主位的华服老妪只看了一眼,便嗒地一声放下玉箸,长吁了一口气。
陈嬷嬷立在一旁伺候,见情势不对,忙问道:“老夫人,要不撤了这一桌,让膳房的人做几样清粥小菜送来?”
“不必了。霁郎那边怎么样了?”“霁郎”是北地藩王慕容忱的乳名,这华服老妪正是慕容忱的祖母。
陈嬷嬷忙道:“人已送到王爷那里了。”
“唉。若不是霁郎膝下无子,又不肯娶妻纳妾,我也不必出此下策。况且他常年征战,战场上风云诡谲、瞬息万变,若是誉王脉系断在他手里,我将来愧对列祖列宗啊。”
“老夫人且放宽心。那日您也在珠帘后面瞧见那许家女了,可真是世间难得的殊色美人呢,脾气也温婉可人,王爷这回一定动心。”
“脾气好有什么用处?男人都是犟毛驴,须得辣子脾气才镇得住。这回这个样貌虽出挑,但咱们前几回挑的人,哪个不是美人?塞给霁郎,他连看都不看,就变着法子赶出来了。唉,造孽,怎么就养了这么个不孝孙儿。”
陈嬷嬷见她说一句话要叹三口气,忙接着哄道:“从前是从前。从前是我们大意了。如今这个,按事先筹划的,您想想:柔弱堪怜的美人儿躺在雪地里,被凯旋而归的战神王爷无意救起,接下来的半月里二人一路同行,既然朝夕相对,难免情意绵绵…英雄救美、郎才女貌、日久生情…这可都是照着折子戏排演的,没有道理不成事。”
老夫人摇头道:“但愿我那不孝孙儿,能体察我这一片苦心罢。”顿了顿又道:”许家女的家世,你派人查清了?”
陈嬷嬷道:“她家原在观音寺胡同,祖上三代都是佃农,她父亲赌钱败光了家产,投河自尽,母亲自缢而亡,只剩哥哥与她相依为命。月余前,她哥哥倒卖生意折了本,问地下钱庄借了周转资金,限定的期限还不上钱,钱庄的人便将她卖到花月楼,以人抵债。”
老夫人道:“是个苦命人。先替她赎回奴籍,倘若霁郎瞧她顺眼,待她诞下子嗣后,擢她为妾;若霁郎瞧不上她,便还她自由之身。半年之内,她若没有身孕,咱们便另觅人选吧。”
陈嬷嬷应喏一声,道:“老夫人菩萨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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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抵达寒州,已近黄昏。以往每逢深冬,北元鞑子便纵马南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寒州距离边境不算太远,亦深受其害。如今慕容忱一役荡平边患,威名远播,即便这时节天气恶劣,大雪封城,寒州城的老百姓一听说誉王途经此地,就都自发涌到街边,高喊“战神”。
纪莘一手撑在榻上,探头望向帘外,另一手不停朝外间挥舞,兴奋至极。慕容忱好心提醒他:“小心腰。”
纪莘道:“表哥,你真厉害,能得到这么多人的拥戴。我将来一定要做比你还厉害的大将军!”
慕容忱笑道:“那可不好。功高震主,如履薄冰。”
纪莘收回手来,搡他一把:“今儿可喜可贺,不说这些丧气话。表哥,待会我要吃…”他一口气报了十来个菜名,慕容忱都叫来陈勖礼,命他一一去买。
下榻的客栈在寒州城西首,慕容忱和纪莘各自洗漱更衣后,便坐在主厅正中的桌前用膳。纪莘的腰虽已将养了半月,但仍不能久坐,吃了几口便站起来,慕容忱索性也同他一起,站着用膳,二人吃到一半,陈勖礼便敲门进来禀报:“王爷,今日救起的那个女郎醒了,人就站在厅外,说要进来向王爷当面言谢。”
慕容忱想起正午雪地里那张青紫的脸,拧着眉头道:“候着吧,等膳毕再传她进来。”
陈勖礼应声而退。
待他走后,慕容忱怔了一瞬,便拿起筷箸,继续用膳,他左手边是碧玉菜苔,青油油的看着叫人发腻,他挪开眼,右手边那盘鱼香紫芋做得倒是可口,但总叫人想起紫芋那令人倒胃口的颜色,他索性放下筷箸,阖上眼。
“表哥…你怎么不吃了?”纪莘一口咬住鸡腿,问道。
慕容忱竭力驱散脑中那张发青发紫的脸,并不多言。
膳毕,主厅两扇黑漆大门呀然而开,纪莘看向来人,不觉呆住。
但见那女郎肤肤胜雪,乌发若缎,似分花拂柳般玉步轻移,虽衣着敝陋,但难掩丽质,姿容绝艳的一张面孔将整间主厅都映照得满室流光。行到正中距二人一尺之处,她站定,纤腰款摆,微微俯身,垂首敛颌,朱唇轻启,嗓音宛如流泉击玉:“民女小善,多谢誉王救命之恩。”
纪莘有饭毕品茗的习惯,原本他捧着茶托在抿茶,此刻只听“啪”地一声,茶盏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小善低头等了一时,未曾听见誉王开口说话,正欲抬首看看,誉王沉韧的声音恰在此时传至耳边:“你姓甚名谁?”
小善睁着水光莹然的一双眼睛,脉脉与他对视:“回王爷,民女姓许,单名一个善字。”
慕容忱点点头,眉峰一挑:“许氏。”
终于见到慕容忱了,小善暗自舒了一口气。
慕容忱却勾起嘴角,遽然厉声问道:“许氏,你既已知道本王是天潢贵胄,见到本王,为何不行跪拜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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