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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人事处果然打了电话来,我就去了,在劳资科见了贾处长,他说:“你去人事科找印科长。”印科长给我倒茶说:“小池你坐,坐。”我说:“打电话叫我,总有点事吧。”他说:“坐下来慢慢说。事情嘛,当然还是有点。”他吞吞吐吐的,我知道没好事,有好事早就有人给我通气了。他说:“你到办公室这一年多,感觉怎么样?”我说:“也没有怎么样,也没有不怎么样。刘主任那个人吧,挺好的。”他说:“你自己有什么想法没有?”看样子要把我放到哪个角落去,还要说是我自己的意见,这些人真的会做工作啊!我有想法,想当厅长当主任,行吗?
我说:“我有没有想法都等于零,主要是看组织上有没有想法。”他说:“那么动一动怎么样?中医学会的秘书小廖刚调到广东去了,厅里要加强那里的力量,工作很重要啊!现在就是尹玉娥一个人顶在那里,也顶不住了。你是学中医的,专业就对上口了。研究生嘛,技术型人才,可以在业务岗位上大展拳脚。厅里干部业务很强的不多,我们要充分利用,哈哈!”在一个机关说你是技术型人才,就等于说你是一个工具,不配当领导。说你是人才,你还能有意见?软刀子不见血,杀伤力却不弱。我是个小人物,我不能说自己,要等着别人来说,说的权力在别人手里。说你是技术型人才你就是了,怎么着?我说:“厅里定下来了?”他说:“也可以这么说吧,组织上。”又说:“你这两年的工作,还是很不错的,的确不错,的确的确。”我说:“我可能犯什么错误了,希望组织上指出来。”他掩饰地笑一笑说:“谁这么说?我们不这么看,组织上不这么看。谁这么说了我们批评谁。”他开口闭口组织上组织上,谁是组织,组织又是谁?说来说去也只怪我多嘴了,惹人不高兴了。他不高兴,就是组织上不高兴,但他永远不会说这是他的决定。组织上的决定,我到哪里诉委屈去?我说:“定下来了我也没什么说的了。”他马上抓住我的话说:“那就这样?下个星期,你去中医学会上班。”说着站了起来,往门口走了一两步。他根本不在乎我有什么想法,他送客了。我机械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十七
我在厅里的事情,我从不跟屈文琴说,可她总能知道那么一些。还在刘主任生病之前,她有天对我说:“你闯大祸了!”我吓一跳,才明白了她说的还是那件事。我说:“过都过去了。”她说:“天下有这么容易的事,世界就简单了。”我说:“那还杀了我卖肉不成?”她说:“真要杀你还不容易,杀也不一定要用刀子,笑眯眯地就把你杀了,你还喊不得屈。”我说:“我凭良心说句话,别人爱听就听,不爱听就算了,还搞反攻倒算?”她说:“这时还不搞反攻倒算,世界上就没有反攻倒算了。你那么热衷于提意见,也等我把调动搞好了再提,你也不为我想一想!”我说:“人家天天说欢迎提意见,欢迎欢迎,结果是这么回事,谁想得到?”她说:“我就想得到!提意见,吃错了药呢。你遇事怎么不跟我商量?我以为你很能干的,还想靠你呢。我自己太没能力了,就想找个精神支柱。”我说:“现在知道我是靠不住的吧?也不晚。”说起来大家都还算个知识分子,都把明哲保身哲学操得这么精,这还有什么希望?明哲保身,古人的话真是入木三分啊!屈文琴好一会儿没做声,半天说:“你不知道。”又说:“你不知道那个圈子里其实有多冷。见了面都热情得不得了,其实全靠你来我往才能把热情维持下去,谁跟谁真的是哥们儿?老百姓拿什么你来我往?没有,就说不上话。”
我说:“你从小就看惯了听惯了,到今天还没把那份心放下来。靠我来挽回昔日的荣光,我自己都觉得没有希望。”我原来以为她在父亲死后就以平民心态面对世界了,谁知道她内心还燃着不灭的火,这使我感到畏惧。她说:“我给你提个建议吧,反正我跟沈姨也有那么熟了,我陪你去看看她吧,我知道难堪是有一点的,挺一挺就挺过去了,把局面挽回来。”我马上转了身四处寻找说:“到哪里去了,放在哪里了?”她问我找什么,我说:“那把砍排骨的刀呢?找出来你一刀把我砍了算了,要我去我是不会去的,我进不去那个门。”她笑了说:“早晚有人会来砍你,我留着给别人砍。我看你这个犟牛的样子,早晚叫你知道什么叫领导!当了领导,他错也错得对,反正对不对不由你说了算。你这么倔着,这一辈子你怎么办?你永远不改,就永远在这个位子上,永远在这个位子上,永远都是错的。”我说:“屈文琴你别说得那么恐怖,领导见了我还是笑眯眯的呢。”她说:“笑眯眯的!他不把你压下去,他那张椅子还坐得住?你也别怨他心狠。”我说:“你年龄小小在哪里学会这一套,搞得我都有点怕你了。”
接下来她不再提这件事,可气氛却有了些别扭。我想着自己是个男人吧,女孩不高兴了,自己总有责任给她一点安慰。我明白这点道理,可这点安慰我就是没办法给她,我转不了这个弯。两人说着话总有说不上路的感觉,像有座无形的山峰挡在中间,勉强说下去简直虚伪透顶。她说:“那我就走了。”我把她送到大门外,她说:“那我就走了。”我说:“我站在这里看着你走。”她说:“那我就走了。”眼睛望着我。我感到了一种压力,自己应该表明一种态度了。或者,就依了她,去看看沈姨?可这个态我实在没办法表出来,就掩饰地一笑。她说:“我走了。”我觉得自己非说点什么,可我能说什么?那样我池大为就不是池大为了。我的性格如此,我不能背叛自己。我感到了沉闷的挤压,心中像要劈成两半似的。我用牙咬着嘴唇,让那种疼痛转移内心的撕裂,痛得受不了了,心中才舒坦了一点。屈文琴笑一笑,笑得非常勉强,说:“你要小心。”就走了。看着她的背影在灯光下逐渐模糊,我叹了口气。回到宿舍,我打开房门,就在那一瞬间,铜质钥匙那点凉意忽然唤醒了我:“她好几次说走了走了,难道还有别的意思?”我心中一惊,飞下楼去,冲出大院,沿着她走的方向追了过去,追了几十米我停了下来。追上了又怎么样?我不能回答自己。我呆立了一会儿,转了回来。
我想着屈文琴这一次真的不会再来了。我感到的别扭,她肯定也感觉到了。我跟她的想法不同,她追求那种由地位带来的高贵,她想恢复昔日的荣光,这是她对婚姻的一个最重要的期望。而我,我想坚守那一份平民的高贵,独立的高贵,如果领导觉得我可以呢,我愿意做一番事业,否则我宁肯寂寞,要我像丁小槐那样是不可能的。两种不同的高贵意识,拉开了我们的心理距离。我的天性如此,我不能背叛自己,也无法扭曲自己,哪怕接受被冷落的命运。性格就是命运,因为性格的前定,我宁肯面对命运的前定。她好几天没来,当我犹豫着是不是还要去找她一次的时候,她打电话到办公室来,约我去逛商场,要我在“大家乐”门口等她。这样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但我心中有了一点什么,根据情感对应原理,我想她心中也是一样。
那天从人事处出来,我就决定要把事情告诉屈文琴。我想好了一见面就要告诉她,一刻也不犹豫。调到中医学会对我来说是一种打击,可我不把这看成一个打击,那是个闲职,我可以好好看看书了。使我感到屈辱的是其中的冷落和惩罚的意味。这怎么可能,组织上?我提意见是为我自己的私利吗?他们看不清我的动机?这怎么可能,组织上?这其中的意味让我的自尊心想放也放不下来。我到这时也没摸透对面到底是什么力量,好像有一个联合阵线似的。我到办公室办交接,丁小槐掩饰不住那一脸喜气。我心里想,小人,你得志你得志去吧,就凭着你这掩饰不住的神态,你再会察言观色恭奉逢迎也得志不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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