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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之鹤连个科长都不是,又那么一把年龄了。我真不知怎么叫他。总不能叫他“老晏”,更不能提着名字叫,叫晏老师,也很别扭,厅里没有这个习惯。从这里我看到了没有职位的尴尬。最后我决定了叫他“晏公”,幸亏中国词汇丰富,各种细微差别都可以找到相应的名号,东方不亮西方亮。这么叫了几次他似应非应,我感到了不对劲,我们毕竟不是同辈的人。有一次他下赢了,说:“小池你下象棋还要学。”我说:“那我就称您老师,以后多指导。”这个称呼他马上就接受了。
有一天晚上下着棋晏老师突然说:“我看你跟别人还是有点不同。”我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他说:“你对以后有什么想法?”我说:“想法就是学您晏老师做个自由人,不看张三李四的脸色,不向王五赵六倾诉委屈,挺起来也是一条汉子。”他走了一步棋,说:“差矣,我是过了气的人,倒退二十年还是要干一番事业的。”我说:“我倒是很羡慕您,活得潇洒。”他说:“差矣,你羡慕我,证明我们还是气味相投,算个忘年交,但厅里哪有第二个人羡慕我?我有一点自由,那是点小自由,我什么都不要,无欲则刚,别人拿我也无法,领导还真怕我这种什么都不要的人。真正把东西一把抓在手里了那才是大自由,东西,明白吗?”他把五指张开,又紧紧握住,举了上去。我也把拳头捏紧了说:“就是那东西,有了它就什么都有了。”
他说:“人生在世,就是跟世界打交道,口说无凭,都是泡沫,有东西才是真的。”说着他又把拳头捏一捏,“我女儿去年医学院毕业分到郊区去了,我想把她调回来,手里没东西。我手里有东西也不至于到这一步,我有自由?愧为人父呢,弱国无外交呀!你看我住的房子,厅里像我五十大几的人,有几个住两室一厅?我有自由?有了小自由,丢了大自由,大自由要付出小自由的代价,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说:“晏老师您说的我也想过,但那等于要一个人把自己的根拔了重新做人,怎么可能?一种血在他的血管里都流了几十年了。”他说:“你刚从学校毕业,血性未凉,书生意气,反过来说是教条主义严重,守着几条原则以为那是真的。殊不知人间真实从来不从原则出发,利害才是真的,原则只是一种装饰,一种说法。这样都几千几万年了,不会因谁而改变。”我说:“照您这么说,丁小槐倒是对的,错的是我?”他轻轻一笑说:“话看怎么说。”我说:“我也不傻,我就是做不到,我拼命扭也扭不曲自己。什么都没有很痛苦,可要想什么都有还得装出一副嘴脸,那更痛苦。看丁小槐跟领导走路的样子,侧着身子走,头扭着跟一株向日葵似的,我看了要把眼珠子挖了才好。”晏老师说:“这也是一种想法吧。”
晏老师的话给了我一种刺激,一种提醒。我能不能总是这样下去?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董柳也没有异议。可是我心中的平静还是被打破了,内心燃起了一种欲求。正在我打算更深入地思考这个问题时,偶然翻到了一位我喜欢的散文家的文章,他指出现代人的欲望都被扭曲了,这是商业文化的误导,也是商人们为了赚钱设置的一个陷阱,引诱人们去追求那些多余的东西。殷纣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他也只有一只普通的胃,秦始皇筑阿房宫为室,他也只有五尺之躯,而理想的人生,应该是审美的人生。读到这些话我心有所动,再去读古人的书,真惭愧自己根基太浅定力太差,几句话就把欲望煽了起来,与先贤们不能比啊。几千年过去了,无限的时间在今天像几页教科书一样被一只苍白的手轻轻翻过。我们只有到先贤的生命褶皱中去访微探幽,才可以感觉到些许的沉重,感觉到历史的雪山融化之时那似有似无的簌簌之声。不朽的灵魂在虚无之中盈盈飞动,留下一道道优美飘逸的弧线。他们是为了纯粹的心灵的理由而坚守的人,在空旷寂寞苍凉广阔的历史瞬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这样想着,我又平静了下来,有一种双脚踩在结结实实的地面上的沉稳感。
以后我跟晏老师光是下棋,不再继续那天的话题,他也不说。我回避着,那太伤我的自尊心了。渐渐地我下象棋也有了瘾,哪天不杀几盘心里就憋得慌。好在董柳很开通,晚上出去也不拦着我,自己守着那部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把爱情连续剧永远地看下去。我在厅里没有什么发展,她也从无怨言,她说:“我知道你这个人的毛病,太敏感了,这样安安静静过日子也好。”有了这点理解,我放宽了心,理解万岁。我觉得作为妻子,再也没有比理解更大的优点了。同时我也明白了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青春的冲动已经渺远,剩下可以自我安慰的,就是自己还可以守着那一份清高,做一个人。
二十一
董柳专注于自己的日子,对其他事情没有兴趣,她不下棋不打牌,不串门不聚会,在家里就是呆得住。结婚以后,我就成了她关注的焦点。她早出晚归,每天早早起来,把早餐做好。每天买什么菜,买多少,她都写在台历前一天那一页上,我中午下了班,撕下那一页,放在菜篮里,到菜场去买菜,买好了她晚上回来做。我说:“简单点算了,图个省心。”她不同意说:“那你活着干什么呢?”我随她去,反正不用我操心。董柳说:“你吃了这么几年食堂,太委屈了,现在的任务就是把前几年的委屈补回来。”我说:“吃食堂也没有那么可怕,下地狱呀!”她不高兴说:“我闻着食堂里的菜味就反胃,你说好你一个人吃去,晚上我做一个人的饭。”
晚上她把饭菜做得特别精细,可以在楼道里忙上一两个小时,然后端上来说:“尝一尝吧,小炒肉丝,食堂里吃过没有?”我说好吃,她说:“你说真的还是假的?”不等我回答又说:“说假的也没关系,把假的说上几十年,就等于是真的。”她最大的希望就是想有一间自己的厨房,经常说:“那多好啊,那多好啊。”好像那想象中的厨房就是共产主义似的。有一次她从水房里洗碗出来,提着一桶水,在楼道里跟邻居碰了一下,碗打了,水泼了一身。邻居说了她几句,她也没回嘴,回到房里低着头抹眼泪。我说:“她不讲道理你别理她。”她还是抹泪,弄了半天才知道她主要是心疼那几只碗。我说:“算什么呢,会有的,厨房会有的,厕所也会有的,一切会好起来的。”她温顺地点点头说:“是真的吗?”我感到惭愧,口里说:“怎么不真?”又安慰她说:“别人小孩都几岁了,还住在这里。”又疑心说这些话主要是为了安慰自己。
董柳特别讲卫生,好几次她说:“谁设计的,把厕所跟接水洗碗放在一起,把我的碗也熏臭了。”经常提了桶去冲厕所。她愿意当家,就让她当家,我的工资一百七十八块,加上她一百二十三,当这点钱的家她也有极大的兴趣。每个月发了工资,我拿十元零用,其余都交给她。她用一个活期存折把钱存了,十块钱去取一次,二十块钱也去取一次。我说:“也不怕把自己和银行里的人烦死了。”她说:“我闲着也闲了,有利息呀。”婚后第一次过年,她说:“我以你的名义给家里寄点钱好吗?”她爸爸是乡间邮递员,妈妈没有工作。我说:“你寄,别问我。”她问我寄多少,我说:“由你决定。”第二天她从邮局拿了汇款单回来要我填,我说:“还绕这么大的弯,你寄了就完了。”她说:“你填他们就相信是你寄的。”填好了地址我说:“寄多少钱?”她说:“三十块好吗?”我说:“三十块钱能干什么,写六十吧。”她抓住我握笔的手,把存折从一双袜子里掏出来看了看,又想了一想说:“那就写四十。”我写了五十。她说:“那我们过年就节约一点,别像别人过那么肥的年。”
董柳的工作就是给人打针,我去看过几次,她一直坐在那里,整天就那么几个动作。她的动作特别准确到位,我没有看到过要重来一次的。有个老太太是长期病号,血管脆了,打针免不了要重来,但董柳接手以后就从来没重来过。老太太管她叫“董一针”,这个称呼在医院传开了,可别的护士还是叫她“董柳”,倒是不少医生叫她“董一针”。我问她整天那么重复烦不烦,她说:“不烦。”我说:“毛主席一天到晚批文件,你一天到晚打针,两个人都是一天到晚做一件事。”
跟董柳在一起吧,她从来不去想那些抽象的问题,这使我有点遗憾。没读过大学,毕竟还是不一样。我关注意义甚于关注生活,她关注生活甚于关注意义,不一样。有几次我对她说人应该追求意义的道理,她反问我:“追求意义又有什么意义?”她把我给问住了。我说:“对于这个问题,人们只能沉默。”她说:“人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我说:“只有跟自己过不去的人才是真正的人。”有一次她们医院组织到大叶山去玩,我作为家属也去了。晚上住在山上,春天里山风很大,我和她坐在大树下,她说冷,我搂紧了她说:“你看天上的星星。”她说:“看见了,星星。”我说:“它们挂在那里都有几十亿年了,人才能活几十年,还没有几十亿秒呢。想想一个人能活几十年,还觉得挺长,可再一想,只有两万多天,像我还活掉一万多天了,你想想吧,好恐怖啊。”她说:“我不想。”我说:“一个人想想星星,再想想自己,就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了。”她说:“我不想星星也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就是池大为他的妻子这么回事。”我说:“董柳你什么东西都是实打实去想,还算半个知识分子呢。”她跳起来扯了我的耳朵说:“是不是嫌我没文化?你说!”我说:“再扯就扯断了!”她松了手说:“想星星管什么用?你告诉我。”我仍旧搂了她说:“一个人总得想一些对自己没用的事情,不然怎么叫人呢?”她说:“听不懂!”又说:“要我去想星星我还不如想一想厨房的事,想星星管什么。”我说:“这也是人生真谛。”她说:“知道了。”躺在我怀中不再说话。我在山风中望着星星一闪一闪地跳,望了很久。仰望浩渺的星空,一个人可以得到心灵的平静。为生活中那点琐琐碎碎庸庸碌碌的东西焦虑,惶惶然,值得吗?有意义吗?在星空下我越发坚信,有一个需要用心去感受却难以说明的灵魂的空间真实地存在着,那个空间与世俗世界不同,价值不同,原则不同,眼光不同,一切都不同。那完全是另外一种境界。望着星空我有了一种大气,它使我有力量去做一个踏雪无痕履水无迹的忍者。心灵的平静是一种至高的价值,这是圣者之圣,忍者之忍,在不经意之中,已经沟通了无限。
董柳唯一的爱好是逛商场,不一定要买,那么空逛着也很满足。有一天她回来说,看中了一件外套,浅蓝的面料,底边镶了淡黄的花,手感也很柔和。她比划了半天,我说:“那么好你就买回来。”她说:“还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呢,我一个人喜欢有什么用?”我说:“你喜欢我就喜欢。”她扑上来抱着我的脖子亲我一下,又堵着我耳根悄声说:“要七十五块钱。”我说:“七十五就七十五,又不是两百。”她寻出存折来看了好一会儿说:“还是算了,我一辈子都没穿过这么贵的衣服。”第二天又说起那件衣服,要拖了我去看。我说:“你把钱带上。”她说:“先看看吧。”看她穿了果然不错,有一种高贵的味道。我眼前一亮说:“这才像个新娘子呢。”她说:“那我一跺脚就买了!可惜今天没带钱。”回去的路上一直跟我讨论这件事,到睡觉时还在说,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摸到存折来看,口中喃喃不知在念什么,然后说:“下个月买,下个月我就不犹豫了。”我说:“想买就买,对自己也不要太小气了。”她说:“小气是我的权利。”我说:“也是你的专利。”她说:“我愿意小气我自己,我愿意。”
后来我把外套的事忘了,董柳也不再提。这天我从商场经过,忽然想起,就跑到楼上去看,衣服还在,而且,我心中跳了一下,降价了,只要四十九块了。晚上她回来,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她,谁知她淡淡地说:“算了。”我说:“你说了这个月买的,而且四十九块钱也不是一笔巨款。”她说:“说不定还有很多别的事要用钱呢。”我说:“你想凑一个整数买冰箱吗?”她说:“说不定还有别的事。”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你自己想。”我说:“想不起来。”她说:“那是你没有心,有心就想得起。”我想想哪天是她的生日,哪天又是结婚纪念日,都不是。她手伸过来,手心贴紧了我的手心,我感到了一种湿润。她望着我,眼中有着异样的光彩。我心中一闪说:“难道,莫不是,可能,你有……”我一只手在她的腹部画出一道弧线。她先是低下了头羞涩地笑,又抬起来,微噘嘴唇露出骄傲的神色。我把她拖过来,在她胳膊上一轻一重地咬了几口,她疼得嗷嗷直叫,这声音刺激着我,我非得再咬几口才解渴啊。她说:“以后我们家就是三个人了,你的地位从第一降到第二,你别有失落感。”我说:“我还会跟自己的儿子争地位?跟别人我都懒得去争。”她说:“你怎么就知道是个儿子?”我说:“我想着就是。”以后她每天起床睡觉之前都拍一拍床沿,说这是她老家的习俗,一直拍下去就会生儿子。我说:“亏你还是个学医的,在那一瞬间就定下来了。”可她还那么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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