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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着挥霍之后所剩不多的钱,我过着相对来说还算舒适的生活。
可是内心深处,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始终笼罩着我,尤其是得知柏晗的死讯之后。
真正意义上来说,我们只见过三次面,一次在酒店里坦诚相见,一次在医院里怒目相对,还有一次没说过话。
但他对于季西柠来说,绝非匆匆一个过客。
或许可以说,如果没有他,我这一生就会像是写错了第一行的代码,一路错下去,直到终结。
打从心里,我欠他一句谢谢。
我们曾经有过亲密的关系,到头来,连他的死讯我都是从路人甲口中获知。
那个女孩说,那是一次只有五六个人的聚会,他们一起玩,冬天里,门窗都紧闭着,空调温度开得很高,一会儿的时间就上头了。
根据她的描述,我的脑袋里很清晰地勾勒出当时的场景:
房间的地板上铺满了软绵绵的被子,他们在软性毒品制造的幻觉里飘飘欲仙,男的女的滚在一起。
柏晗独自蜷曲在角落里,身体渐渐不受控制,往下沉,棉被柔软得就像云朵一样,他贪婪地将脸埋在云朵里,闻到似有若无的淡淡馨香。
周遭的一切都成了幻影,千万只蚂蚁在骨头里轻轻地咬噬着,又酥又麻,这种滋味真好,他要睡了,他要在云朵里睡去,获得一场酣眠。
这场酣眠,没有尽头。
那姑娘轻轻地摇着头,语气里充满了遗憾:“死于窒息,一房间的人全都不清醒,第二天才发现他身体都已经僵硬了。”
顿了一下,她又加重语气说:“这事对大家的影响都挺大的,后来很多人不出来玩了,也有这个原因。真可惜,才二十七岁。”
我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转身之后,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
他是对的,凭着良知良能,他阻挡了我在那条路上越走越远。
柏晗,柏晗,我甚至都没说过一声谢谢你。
新年过后,每个周末我都会乘车来到郊区这座福利院,买一些零食和一些生活用品给孩子们,然后陪他们玩一个下午,看着他们吃过晚饭才回市区。
来回两三个小时的车程,我总会想起柏晗。
我们相识一场,我却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通过一些不着痕迹的探寻,我得到了些许关于柏晗的信息,他的身世背景是个谜,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是在城郊这座福利院里长大的孩子。
就当是感谢他,我觉得我必须得做点儿什么才行,我必须得做点儿什么,心里才会好过些。
半年多来,我风雨无阻地来这里,孩子们一开始都很怕生,后来次数多了,才渐渐同我混熟。我最喜欢一个患有自闭症的小男孩,他不跟任何人说话,每天都埋着头画画。
我的审美经过沈墨白的培育,早已经是脱胎换骨,正因为如此,我能够从这个小男孩的画里看到一些闪光的东西。
但我不知道该如何与他相处,只好每次都买来大量的颜料和纸张给他,我说过,我是一个只会用笨拙的方式表达情感的人。
他是我见过的最有性格的男生,我对他那么温柔,他却连微笑都吝啬给我一个。
八个多月的时间,这已经成为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件事情,就像习惯一样,改不掉,也没想过要去改。
事实上,我已经背离了自己的初衷,如果说一开始我来这里是为了柏晗,那后来,我便是为了自己,我喜欢这里,也喜欢这些敏感而脆弱的小孩。
跟他们在一起,我觉得安宁,生命里那些汹涌的伤害仿佛都已经被擦拭干净,还原成一片素白。
然后,我遇到了乔萌。
那是一个下着滂沱大雨的下午,路上一直塞车,我比平时到得要晚。
有个穿正装的年轻人在院长的办公室跟院长和义工们谈论事情,氛围很严肃,我原想悄悄地溜过去,却不小心被眼尖的一个阿姨看到了。
她连声叫我的名字,另一边还向那个年轻人介绍我:“就是她,就是她,每个礼拜都来,好姑娘啊。”
看样子,他们已经说起过我,这一刀,躲不过去了。
也罢,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院长热情地向我介绍他:“这是乔先生。”
什么来头我没问,阿姨们已经自告奋勇地七嘴八舌说开了,××集团的少爷呢,年轻有为啊年轻有为,今天是代表他们企业来捐助福利院的,特别低调……在这样的嘈杂中,我和这位乔先生,都没说话。
那天我穿着一条墨绿色的裙子,被雨水淋湿的裙摆紧紧地贴着小腿,头发也淋湿了,发梢上的水滴不断地滴下来。
我安静地站着,直挺挺地看着那个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的陌生人,怎么说呢,长得不差,但气质鲜明于容貌,一看就知道是有钱人家养出来的小孩。
别说我势利,仔细地去观察吧,从小得天独厚的小孩和经过咬牙切齿的努力才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小孩,根本就是不一样的,这就叫先决条件。
路走得特别顺的人,连头发丝都带着一种自信。
这个家伙的眼睛里有种很毒辣的东西,像是要把我剖开,如果说沈墨白是老奸巨猾的狼,那么这位乔公子,只算得上是初出茅庐的小豹子,浑身的力量都被一双利爪给出卖了。
但此时的季西柠,怎么会轻易示弱,我静静地承接着他的端详,无惧那道目光。
后来乔萌形容当时看到我时,感觉像是看到了一个大号的自闭症儿童,干净,倔犟,不宜靠近。
一见钟情往往潜伏着血光之灾,相信我,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那天的琐事很多,被耽误了很多时间,到我离开福利院的时候,已经接近末班车的时间了。
一把小小的伞根本无助于我在瓢泼大雨中行走,我一边打喷嚏一边祈祷千万别赶不上车,这荒郊野岭的,我可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走了一小段路,鞋上已经满是泥泞,我暴躁得想暴粗口,一辆米白色的车适时地停在了我的旁边。
车窗里那张面孔有些扬扬自得:“季小姐,送你一段吧。”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他明明在一个小时前就已经走了,这么看来,他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并不是巧合。
我一贯不是扭捏作态的人,既然他有此番善举,我成全他不就是了。
只是这场景,好像,似曾相识。
“乔先生……”我刚想致谢,他就哈哈大笑起来:“我靠,咱能不这么装吗?都是年轻人,随和点儿行吗?”
我瞪了他一眼,这人懂不懂礼貌啊。
“季西柠,我叫乔萌。”他正色道。
就是这样认识,很快便相熟起来。
不用乔萌多说什么多做什么,第三次见面,他牵了我的手,第五次见面,我们就在他的车里接吻。
我承认,我不够矜持,过于莽撞,甚至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可我的确很喜欢乔萌,这一点,我无从掩饰。
经历了这么多,那些恋爱中的女生该耍的小心机和无伤大雅的手段,即使是看我也都看会了,但我没有用过。
说我骄傲也好,自不量力也好,都无所谓,我承认我就是对那些不纯粹的东西充满了不屑。
我这一生,爱过的人不止一个,但我能说,我从未用过任何技巧。
我每一次,用的都是真心。
一个人若是在畸形的情感中沉沦了太久,就需要另一个有趣的人用洁净的感情观来拯救她被弄坏了的爱情的胃口。
是,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被我给予了太多不切实际的期望,所以注定了要用失望收场。
既可笑,又可悲,我吃了那么多亏,受了那么多苦,可还是一点儿也没学聪明。
我以为我和乔萌是恰逢其会,后来才知道,这仍是一场误会。
他闲暇的时间不多,但尽量都跟我待在一块儿。
有一次他带我去看小型演出,乐队的成员都是他的哥们儿,在昏沉的环境里,乔萌大声吼着:“他妈的,老子要不是要继承家业,主唱之位舍我其谁!”
旁边的人都在笑,那是一种默认事实的笑。
演出结束,喝了几杯酒,我便主动要求唱几首歌,乔萌很少见到我这么活泼,立马鼓动周围的人鼓掌,尖叫,大有“我的妞儿真给我长脸的架势”。
我唱着唱着,他的兴致也来了,蹿到舞台上,烟还叼在嘴边,衬衣袖子已经卷了起来,拿起鼓槌,行云流水。
旁边有人一边起哄一边拿手机拍视频,我唱完之后去看,镜头有点儿晃,画质也不是很好,但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出来我有点儿害羞,而他有点儿沉迷。
我们看起来那么像是要天长地久的样子。
我看着视频,暗自想,世界如果在这一刻毁灭,该有多好。
但其实直到这一刻,乔萌都没有说过一句“我喜欢你”或者“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他比沈墨白更年轻,理所应当地,也就更随性,更无情。
我觉得自己已经走上了歧途,从第一次恋爱开始,我似乎永远都会被那种不那么老实,不那么本分的人所吸引,一种莫名其妙的瘾,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解我的渴。
这些人,像是一个巨大的磁场,而我如此渺小,根本无法抗拒自己天性里的那些东西。
那些东西,是否是来自母亲的遗传?
我的父亲,一生之中只爱过我母亲一人,虽然他从来不曾说过一句肉麻矫情的话,但他用自己不那么长的一生证明了这一点。
我若像他,一定不会这样,一次一次不知疲倦地去爱人。
所以,只有一个解释:我成为自己的直系亲属当中,最害怕成为的那个人。
真好笑是不是,我在暗地里跟她较了那么久的劲,后来又明面上撕破了脸,我一生都在跟自己从小最害怕的那件事情对抗,可是渐渐地……我发现我皱眉的样子,我咳嗽的样子,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的弧度,都越来越像她。
我一直都在跟自己的基因对抗,可到头来却悲哀地发现,这一切的努力都那么苍白。
如果这就是我的命运,那我为什么还要负隅顽抗?
那我就顺从命运吧,那么多人都做得来,我想这并不难。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令乔萌对我另眼相看。
比如一起去打高尔夫,他自以为能狠狠地羞辱我,在车上放了不少狠话,还大言不惭地让我拜他为师,我只是笑,不说话。
结果真是不好意思,让他失望了,我挥杆的姿势无懈可击。
比如去看艺术展,他原本想在我面前卖弄,刚清了清喉咙,就听见我对各个流派如数家珍,信口道来。
甚至连骑马都没难倒我,从头到尾,我连扶都没让旁边的人扶一下。
乔萌在震惊之余,脱口而出了一句“你比司空还厉害啊”,见我脸色一变,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司空是他的前女友,这个我是从乐队那群朋友口中得知的,他们总爱说司空如何如何,司空怎样怎样,虽然我没见过司空,但光想想也知道,一定是个相当受欢迎的人物。
谁没有过去?但我不会主动问,他也不会主动再提。
就像乔萌也不明白,并不是季西柠有多厉害,而是她有过的际遇,造就了这样一个她。
教会我这些事的人,已经离我仿佛有半生之遥,但他像是早在冥冥之中就算准了我之后的命运,知道这一切我将来都用得着。
沈墨白这个人,已经从我的生命中彻底退出,可昔日的一切,仍然还在影响着今时今日的我。
一路走下来,有些事情便是水到渠成,两个人相处的时间久了,好像就非得做点儿什么才能证明大家是成年人。
经过柏晗那件事之后,我还是长了些记性,什么都准备好了,就是没想到生理期会提前来到。
面对这样尴尬的场景,乔萌先是无奈,接着便大笑,一直笑得我恼羞成怒,满脸通红。
电视的声音没掩盖住他的笑声,我气得穿上衣服就要走,到了门口,被他一把抱住,暖暖的鼻息哈在我的耳边,带着一点儿孩子气:“别闹,做不了,抱着说说话也挺好的。”
我放在门把手上的手松开了,虽然身子还是一个别扭的姿态,但心里却像是有什么东西融化一样那么柔软。
一个正常的男生对一个正常的女生有肉体之外的兴趣,是不是说明在他的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爱的成分?我觉得应该是吧。
然而,这个想法又一次暴露了我的愚钝。
乔萌当然不必非要跟我做这件事,他身边有的是美丽的女孩子,得不到季西柠,换一个就是了,有什么稀罕。
可惜,在当时,我没悟透这一层,还像个纯情小女生一样靠在他的肩头,认认真真地同他聊起天来:“乔萌,你说,爱究竟是欲望,还是本能?”
他想了一会儿,说:“当然是欲望。”
“那性呢?”我又问。
“性是本能。”他毫不迟疑地回答。
我没再问任何问题,只是幽幽地想,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之处吧,对于你来说,爱只是欲望,可对我来说,它是本能。
乔萌问我:“你有喜欢的男艺人吗?”
我摇摇头,美色对我来说没有吸引力,我在乎的是灵魂。
不知道这句话怎么就让他感兴趣了,他追问下来,那你心里喜欢的男性是什么样子的?
我想了一下,说:“林觉民。”
没错,就是那个林觉民,写下《与妻书》,抛下怀孕的妻子,为了更多人的幸福生活,毅然投身革命的好男儿。
乔萌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又抱紧我,说:“真是个好姑娘,好姑娘,不能随便上。”
他的目光中有一个成年男子对一个姑娘的喜爱之情,这种喜爱因为混合着珍惜和尊敬,令我微感有愧。
那个夜晚有极美的月色,后来他在沉睡中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我撑着手肘,借着月光,凝视他的脸。
这是一张还未染风霜和沧桑的脸,也就意味着未来有更多的变数。
他有些像沈墨白,又有些不像,弄得我很错乱。
那又如何?我发觉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人。
其实在爱的时候,仍然孤独,但不同的是,没有惧怕。
过去,我从不知道人的心可以这样不知廉耻,碎了一次,又碎了一次,你以为它已经碎无可碎了,它居然还能再碎一次。
我知道,那些使我悲伤的事,使我在午夜梦回依然心碎的事,无非都是来自爱。
虽然不说,但在我的心里,依然希望有人爱我。
乔萌爱我吗?我没有把握。
他是我这一生中,所经历过的异性中,唯一一个有感情,却没有发生实质关系的人,同样,在他的生命中,我也是唯一一个这样的存在。
那时候,我并不明白,人生中有些事情只有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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