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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宁
{隧道长长长长}
郎木寺至合作,转车到兰州,兰州出发去西宁,很难想象吧,这些地名的转换就在一天之内。
那是一条很长很长的隧道,年久失修,散发着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像无数次在我梦里出现过的那些隧道一样。
我从不找人解梦,也不懂弗洛伊德。梦里那些似乎没有尽头的狭长空间给我造成的惊恐,也仅仅只是停留在梦中。
我只是靠着车窗上的玻璃,挂着耳机,目光呆滞,隧道的顶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盏昏黄的灯,在我的想象中,那些灯泡上一定围着厚厚的蜘蛛网。
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我的脸看起来已经完全没有少女的青涩,只有成年女子的疲惫神情。
耳机里在播放《离家五百里》,忧伤的曲调,我有点儿想流泪,但眼睛却分明很干燥。
以前,我一直害怕太长时间的车程,怕辛苦,怕孤独,怕无聊,怕这怕那,所以只好哪里都不去,守在只要打个出租车就能到的酒吧里混日子。
那时候我觉得酒吧真是好地方,男生都好帅,女生都好辣,站在洗手间门口都能看到无数漂亮的面孔。
那时我大好年华,却总是化着怪模怪样的妆,半个小时睫毛膏就融了,我站在洗手间的镜子面前用手指狠狠地擦那些晕在眼周的黑色痕迹,我下手真重,一点儿也不怕伤着整张脸上最嫩的皮肤。
那时我还没有用眼霜的概念,雅诗兰黛ANR被我偏激地说成是老女人用的东西,当然,那时我也买不起ANR。
那时我玩得很疯,生理期时照样喝加了冰块的芝华士,一仰头,干了,一仰头,又干了,根本不知道痛经是怎么回事。
有男生跟我要电话号码,我在镭射灯里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问他:“你真的会打给我吗?”
我手里夹着烟,跟异性朋友紧紧地抱在一起贴面跳舞,我丝毫不担心他会对我有不轨的企图,因为他喜欢的是男生。
我卖弄风情,像一个孩子拙劣地模仿旧海报上的明星。
那时候我太年轻,刚刚领略到自由的滋味,不懂得当时任性的挥霍其实都是有代价的,我亏欠未来的自己,岁月给我记着账,来年都要一点一点地慢慢还。
大一那年的冬天,我跟当时喜欢的男生吵了一架,一怒之下倾尽所有买了一张去杭州的硬座票。
十二月的晚上,我穿着劣质的白色毛衣,冻得瑟瑟发抖。夜越深温度越低,我不得不把脏兮兮的窗帘拉过来裹在身上御寒,能有什么作用呢?
长达十几个小时的车程,我冷得睡不着,却又无聊得发疯,那时候我没有任何数码产品,只有一部破得仅仅能打电话发短信的手机,我甚至匆忙得没有带一本可以阅读的书。
那是一次很不愉快的出行经验,当我回忆起来的时候,除了记得当时自己斩钉截铁地发誓以后一定要努力赚钱,无论去哪里都坐飞机这个雄心壮志之外,别的什么感受都没了。
这件事的后遗症是导致我在很长的时间里,听到从某地到某地要坐八个小时以上的车,就会有一种“这辈子都不要去那里”的想法。
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认,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的确是只井底之蛙。
二十三岁那年的夏天,我的后遗症被每天至少八小时的坐车经历治愈了。
在和田买去乌鲁木齐的汽车票时,S先生轻描淡写的一句“差不多二十六个小时吧”把我吓傻了,我像是没听懂这句话似的,不死心地追问一遍:“多少?”
二十六个小时,我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熬得过去。
在和田汽车站旁边的宾馆里,我忧愁地吃着清甜的葡萄,看着S先生的背影,拼命地安慰自己说,没事,他还在这里,你们还在一起,不要怕。
那天我很早起来去离车站有点儿远的新华书店买了四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我算一算觉得撑十多个小时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剩下的时间就睡觉好了。
我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表现得那么惊慌和害怕,像是要去死似的,S先生一直冷眼看着我,在他看来这又是我不成熟不淡定的一个表现。
我跟他争执,说你不知道无聊多可怕。
他看了我一眼,那种眼神就是大人看自以为是的小孩子的眼神,他说:“我不知道什么叫无聊?那年我一个人去中亚,每天坐长途汽车,睡了一觉醒来以为车没动过,周围的景色没有任何变化,除了戈壁就是沙丘,周围的人既不说汉语也不说英语,你说我无不无聊?”
后来我们分开,各自回到各自的地方,有一天在网上聊天时,他跟我讲,做人应该是形散神不散,你啊,还没有神。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段长长的隧道里,我忽然又想起他。
想起经过塔克拉玛干沙漠的那天晚上,天上又大又白的月亮。
想起在那之后,每当我在痛苦面前表现得不够强大,便会用他对我说的那句话狠狠鞭笞自己,想起那些靠近和抵触,那些沉沦和反复。
想起那些我不知道该不该叫做爱情的东西。
停车时,司机说,西宁到了。
乘客们开始陆陆续续地起身拿行李,下车,一时之间动静很大。
我被这声响惊醒,回过神来,看着窗外稀稀拉拉的灯火,眼睛里有着落寞的光。
{字迹}
在这么久之后,当我用了很大努力,仍然无法重拾那天下午,在厚厚的十几本留言簿里,第一眼就看到你的字迹时的心情,才惊觉,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已经被稀释淡化。
我再也找不到彼时彼刻的激动,和只有落泪才足有表达的酸楚。
原谅我吧,时间已经太久了,足够两个相爱的人达成婚姻契约甚至孕育生命,或者厌倦彼此分道扬镳。
人做不到的事情,时间能。
我终于心服口服地相信了这句曾经无数次对自己,对那些为了爱情在深夜里痛哭的姑娘们说过的话。
在我杂乱纷繁的记忆里,那是一个炎热明亮的下午,西宁的天空深远空旷,云朵洁白无瑕,窗口那株植物被人忽略得太久,叶子已经枯黄。
我盘腿坐在木头椅子上,旅社里所有的留言簿都堆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信手拿来一本,只是想要在那个无聊的下午发现一些琐碎的诗意,只是想看看在我之前的旅客们在这里留下了怎样的心情。
大厅里不断有人走过来走过去,中国的外国的,男的女的,黑色头发金色头发,像是在电影里一样。
事情就在那一刻发生了。
我翻开第一页,看到你的字,蓝色水性笔的痕迹,安静地陈列在土黄色的再生纸上,干练简洁,带着某种宿命般的味道。
我没法解释这件事情,该说什么好呢,命运的奖赏还是不怀好意的玩笑?
这里每天来来去去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偏偏是我?
你让我如何不相信,我走在逃离命运的路上,却与命运不期而遇。
我一共保存过三张你写了字的纸。
其中有两张是快递单,你寄东西给我,寄件人那一栏上是你的名字,收件人是我。
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在拆那两份包裹的时候小心翼翼成什么样子,我对那张单子的重视甚至超过对盒子里的物品。完整地,不缺一个角地揭下来之后,折好,放在一个小小的纸盒子里。
第三张……我不得不承认,我得到它的方式不那么光明磊落。
在看到留言簿上你的字迹的那一刻,我就做出了这个决定,我要带走它。
是的,我把它撕了下来,夹在我的日记本里,一直携带着直到旅行结束,回到长沙,打开那个小盒子,把它跟你送给我的所有东西放在一起。
我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件事才显得自己不那么猥琐,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这么做。
有科学研究的数据表明,如果人这一生活得足够久的话,可以遇见两万个喜欢的人。
但我想,在这两万个人当中,也只有那么屈指可数的一两个,能够让你觉得一点儿也不后悔,哪怕受了很重的伤也还是值得,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要去爱这个人。
虽然不知道还会不会遇见比你更好的人,虽然还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爱上别人,但在有限的生命里,假如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愿意在二十三岁那年的夏天遇见你。
我想我又矫情了,真对不起。
我这一生所能够拥有的,关于你的回忆,在几十年的人生长河里,毕竟只是零星。
我知道我还要一个人独自活很久,在没有你的状态下活很久。
见不到你,听不到你的声音,痛苦难过的时候也无法拥抱你,但我知道你永远在那里。
我不愿再惊动你,我以静默作为代价,换得你长长久久地留在我孤独的生命里。
{假如我能送你一张照片}
我有什么能够送给你,旅途中的陌生人?
如果这一生没有机会再见到你,我能不能送你一张照片?
在聪聪离开西宁的前一天,我决定跟她一起去门源看油菜花,同行的还有被我们叫做宅男的小张。
聪聪是我在桑珠认识的姑娘,我们同住在一间女生房里,某天推门进去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笑着跟我打招呼,两只眼睛圆滚滚的,一派纯真的样子。
一起去坎布拉的途中,她跟我讲,这趟旅行结束之后我就要去香港读书了,所以趁开学之前,要玩个痛快。
我带着羡慕的眼神看了她半天,然后她问我:“你是做什么的?”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写书的。”
这下,换成她用羡慕的眼神看我了。
八月的门源,漫山遍野都是油菜花,为了上镜好看,我们穿得无比明艳。
她是蓝色书包大红裤子,我是宝蓝色裙子枣红色披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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