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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殿中百官狐疑惊骇,偏偏又无人敢直言发问,即便是方才出言当面弹劾的那一名新进御史,见此形状也不免有些懵然。
然则他只是一愣,很快为之狂喜。
御史弹劾不惜身,固然也有为朝为国的想法,可私心里更多的是求名。
今次因为自己一言,整个政事堂都为之避让,怕是不用等到下朝,自家名字已经能在京城的士人圈子里传遍,再过几日,当真要天下闻名了!
他咽了口唾沫,继而大声道:“敢问诸位相公,四月十二那日朝会之后,可有谁人有幸曾经得见太子?!”
这话说完,半晌都无人回应,殿中一片寂静,他觉得十分不对劲,转头一看,无论左右、前后,人人望向自己的眼神都有些古怪,有人面色嘲讽,有人却是一副“终于来了”的释然,更有人面露怜悯之色,连简单的掩饰都懒得做,好似他已经是个死人,丝毫不用在意。
周承佑一病不起已经多日,上回借着太后寿辰,他现身了盏茶功夫,算是给文武百官安了安心,可自翔庆举旗造反以来,就再也不见踪影。
储君是为一国之要,如此情形,难道满朝官员,竟无一人发觉?
只是人人皆知天子不妥,均做观望罢了。
石启贤立在左边的队列当中,见得殿中情形,手心里终于渗出了黏黏的汗液。
被这样一个不懂事的愣头青将遮羞布掀开,着实有些讽刺。
然而政事堂中无人主持,个个避让一边,他在其中资历最浅,倒还有话说,其余那些个数十年的持重老臣,明明都一只脚踏进棺材了,还如此怕死,倒是叫人看着好笑。
只是朝中如此动荡,不知宫中那一位又会作何反应。
石启贤虽然是天子一力简拔,可看着如今势态,着实也不愿助纣为虐。
一个是病体缠绕,宠信僧道之流垂垂老者,平日里刻恩寡义,一个是身体康健的盛年太子,一惯宽厚仁义,如何做选,还用想吗?
自然要保太子而舍天子。
今日堂中之势,表面上是政事堂的官员们都被一介黄毛御史逼得人人避位,实际上,却是多日见不到太子,不知后宫情况的众人对于天子周弘殷的表态。
——太子究竟如何了?
国不可一日无储君,否则社稷不稳。
是死是活,总得把人拉出来溜溜。
***
文德殿中发生的事情,很快被传入了后宫之中。
守在福宁宫外的黄门官听得消息,也知道厉害,却半点不敢相让,只好拦着门道:“陛下尚在殿中,早前嘱咐了不能擅入……”
来人急得团团转,又不敢敲门,又不住转头去看文德殿的方向,一边拿手擦着满头的汗,道:“都知大恩,行行好,前头文武百官可全数在候着……”
那黄门官皱眉道:“便是董中丞不能主持,政事堂中个个也跟着避位,难道没有一个礼官出来说话吗?叫人先行散朝,总归不难罢?”
来人急道:“礼官已经叫过好几回,只是人人不肯散朝,俱要宰辅医官一并入宫,给天子、太子诊脉,确定没有问题才肯走,可以责罚一人,难道要责罚一朝?便是责罚,也当……”
他话没有说全,守门的黄门官却是听懂了。
此事罢了,或会罚俸,或会发贬,甚至也许有人会被免官,然而无论是怎么罚,都不是区区两个左右立着的礼官能决定的,必要天子才能拍板。
此刻百官尽皆立于文德殿中,群聚不退,说一句难听的,已是呈逼迫之势,非得有天子、太子出面,才能弹压一二,其余人便是把嗓子喊破,最多也就是给听个响而已。
他想了想,却是咬了咬牙,道:“那也得等着!”
一面说完,却是忍不住偷偷转头瞥了一眼后头的宫殿。
宫中知道实情的人并不少,他在福宁宫中伺候,自然不会不晓得莫说太子,便是皇后也已然被软禁,没有天子放话,谁人敢去请。
而陛下正在房中打坐,释派坐禅,若是一不小心,弄出个走火入魔来,不但自家要被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便是九族也要给株连了。
文德殿中百官要站,那就随他们站吧!比起这些个富贵官人的性命,当然还是天子同他自己的性命更为要紧!
***
周弘殷气走周身三十六周天,感受到肺腑之中暖意散于头脚,许久之后,才缓缓转醒过来,转头去看漏刻,居然已经坐了整整一日。
他站起身来绕出屏风,踏出内殿,果然见得窗户外头已然灰蒙蒙的,竟是今天太阳为乌云所遮,天空早早就黑了。
一整天滴水未进,粒米未入,周弘殷居然不觉得饿,反而因为自食口中发甜的津液,腹中还有些饱足感,只是在内殿坐了太久,身上发热,便打了铃,吩咐来人道:“去将殿门开了。”
外头早已守得头发都要烧焦的黄门官终于快步进来,将文德殿中御史弹劾,政事堂一应官员全数避位的事情全数和盘托出,继而跪在地上,惶恐道:“而今……诸位官人还在文德殿中等候。”
周弘殷脸上原本还全是放松之色,听得这一番言语,却是面色微变。
寅时的朝会,自家又不在,放在平日,最多拖到辰时就能散去,此刻已经酉时一刻,众人依旧留在殿里,跟着不食不散,岂非做给自己看的?
尤其政事堂中几个老臣,年事已高,若是在殿上候得久了,闹出什么长短来,还不是要推到自己这个天子头上?
他冷笑一声,道:“传朕旨意,让董伯星叫百官散朝。”
那小黄门犹豫片刻,还是爬将起来,急忙去了,过不得两盏茶功夫,几乎是又跑着滚了进来,也不敢爬近,只在殿门处跪着道:“陛下……董……董中丞说他已然避位,不便主持朝会。”
周弘殷手上还拿着一卷呼吸吐纳书看得入神,过了两息才反应过来,再抬首,见得角落漏刻,烦闷之心更甚。
他如何看不出来众人所图?
只是天子尚在,诸人个个去看太子,意欲何为?
他不是不舍得这帝位,而是周承佑此人,确实不堪重任。
且看那郭保吉,一向生有反骨,并不是能随意驾驭的,郭家更是早已有了反意,若非他设法压着,未必能拖到今日才发得出来。
此人奸猾,仗着手中兵力,又扯了太子这个虎皮做大旗,起什么“清君侧”的口号。
他敢举这样的号,一则是要离间天家,二则也是的确从前与太子往来频密。
但凡长子眼睛不瞎,如同名字一般,承了自己丁点的眼力,从前见得郭保吉时,就当看出其人问题,此刻遇其造反,更当主力讨伐,而不是劝说以优抚为上,发兵次之。
天家之人,为了图一个仁厚之名,连帝业稳固都已经能抛之脑后,看不明白郭家、郭保吉的危险之处。
这样一个储君,便是将大魏江山交给他,也是败坏的结局。
到时候说不得要葬送了周魏百年基业。
怎能由自己毁掉?
周弘殷不愿放长子出来,却又不能将文德殿中苦候一日,等着劝诫的官员遣回去,良久,实在下不来台,越想越是恼羞成怒。
他做皇帝多年,便是刚登位时,也没有谁敢给这样的脸色看,此刻如何能忍?
盛怒之下,周弘殷其余也不再管,只冷笑着抬起头,对着下头跪立的小黄门道:“既是都不肯走,那就叫愿意走的先走罢,其余全数等着便是!”
又漠然吩咐道:“既是政事堂中人人都不愿意做事,连朝会也不想主持,那便如他们所愿,全数避位,叫……”
他想了想,随口点了一个资历不高,但是这一向献“祥瑞”,访“仙草”最为积极的官员名字,道:“叫他加学士衔,主持今日朝会!”
又另点了十几个名字,叫众人进政事堂。
小黄门听得都傻了,面上惊疑不定,一直不敢信,却又不能问,等拿到加盖天子印玺的大印,才匆匆而去。
周弘殷不愧是在帝位多年,熟稔于权衡一道,果然这一回旨意下去,那些个被点名的官员全然意料之外,却是立时站的出来,劝这个,劝那个。
有了众人牵头,文德殿中竟是有些嘈杂之音冒了出来,不少人见得天子始终不出来,又实实在在在宫中等候一日,只有礼官怕闹出事,叫人备了些糕点饮子进来,叫众人分而食之了些许,其实人人饿得不行,又有记挂衙门里头差事的,又有怕将来周弘殷清算的,那面人心浮动,到得后来,竟是陆陆续续,三三两两偷偷散去。
只是立在左边一列的原本政事堂一众官人,任旧站立不动,也不回头,也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
等到天色全黑,文德殿中早点起了几根儿臂粗的蜡烛,映得亮堂得很。
此时后头官员该走的已经走了不少,只是仍有半数等候在宫殿之中。
新才走马上任的主持朝会之人早已站在一旁,不住劝是说,旁人还未发话,董伯星却是忽然朝着对面的黄门官招了招手,问道:“陛下方才下旨,恩加学士衔,却不知圣旨何在?”
那小黄门愣了一下,虽是猜不到董伯星的心思,却是本能地觉得不好,勉强上前几步,将手中圣旨举了起来。
董伯星将那圣旨接过,低头扫了一眼,却是不说什么,而是转给了身后的石启贤。
石启贤接过看了一遍,眉头微皱,又将这黄绢圣旨朝后传递。
很快,十数人都看了一回。
殿中见得这般场景,也察觉到有些异常,原本就没有什么声响的左右更是寂静得可怕,个个都看向此处。
等到圣旨终于传到最后一个人手中,董伯星才道:“诸位官人可有看出这圣旨之中有什么问题?”
这一回,不待其余人说话,石启贤已是抢先开口,道:“朝中任命,又是学士之位,当要以天子印玺,另有宰辅签押,方才奏效,陛下何等老练,从前更是再三提过一应升迁调转俱要按着规制来,又怎会行此乱法?!”
他一言既出,不用董伯星接上,另有有政事堂中一员大声疾呼:“陛下病情反复,多日未现,太子更是自四月起再无在人前露面,人君在后宫之中,阴气尤甚,至于医官不至,脉象不出,即便……也无人得知,如此隔绝中外之状,我等虽非宰辅,却也当为天子不惜身,扫清隐患!”
这话才落音,发起此事,却又沉默了好一会的董伯星终于站了出来,对着远处叫道:“何院判。”
太医院的院判连忙出列,持笏拱手。
董伯星又道:“请点太医院医官,随我等一同入宫请脉。”
那何院判半点不推脱,而是转头点了自己身后几人,俱是须发皆白的奉药,一同上前,道:“全听中丞指派。”
董伯星点了点头,转头看向身后众人。
石启贤不用他发话,立时道:“今日之事,全由我等一力承担!”
说完,当仁不让,一步踏得出去。
董伯星便半刻也不耽搁,大步当先,领着众官朝前走去。
殿上礼官、黄门俱是惊骇异常,一时拦之不及。
董伯星挥开在前头挡着的内侍道:“宫中多日无音,我等恐有牝鸡司晨,隔绝中外,依旧例,当要求请面见天子、太子。”
他也不管对方听没听清,听没听懂,径直领着人浩浩荡荡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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