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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3章 水灵(19)

作品: 琼瑶作品第一辑 |作者:琼瑶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4-18 1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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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皱了皱眉,不安地望着那形形色色的花朵,咬咬嘴唇又耸耸肩,终于轻声地,自言自语地吐出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呢!”

“这样吧,”张老头热心地说,“你告诉我是要做什么用的,插瓶?插盆?还是送人?”

“哦,是送人,是的……是送人。”年轻人嗫嚅着说,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仍然无助地环视着周围的花朵。

“是送病人吗?”张老头继续问,看那年轻人的神情,很可能他有什么亲人正躺在医院里。“百合,好吗?要不然,兰花、万寿菊、马蹄莲、太阳花、茶花……”

“唔,不好,我想想……”年轻人摇着头,左右四顾,那漂亮的黑眼睛闪烁着。忽然间,他看到了张老头正插着盆的黄玫瑰,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他喜悦地叫了起来。“对了,玫瑰!黄玫瑰!就是黄玫瑰最好,又高雅,又绮丽,只有她配得上黄玫瑰,也只有黄玫瑰配得上她!好了,我要买一些黄玫瑰。哦,老板,你能每天给我准备一束黄玫瑰吗?”

“每天吗?”张老头颇有兴味地研究着面前这年轻人,那脸庞上正燃烧着喜悦,眼睛里闪耀着希望。怎样一张生动的、富感情的、而又充满活力的脸!那阴郁的神情已消失了。“哦,当然哪,先生。我会每天给你准备一束。”

“那么,要多少钱?”年轻人不经心似的问着,似乎对金钱是满不在乎的。一面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破破烂烂而又干干瘪瘪的皮夹子来。“我一次预付给你。”

“哦,先生,你必须告诉我每一束花要多少朵?”

“二十朵吧!”

“二十朵吗?”张老头狐疑地看了那瘦瘦的皮夹子一眼。“这花是论朵卖的,每一朵是三……”张老头再扫了那年轻人一眼,临时改了价钱。“是两块钱一朵。”

“什么?”那年轻人像被针扎了一下,惊跳了起来。“两块钱一朵!那么二十朵就是四十块,一个月就要一千二!哦,我从没买过花,我不知道花是这样贵的,哦,那么,算了吧,我——买不起!”他把皮夹子塞回了口袋,满脸的沮丧,那片阴云又悄悄地浮来,遮住了那对发光的眸子。摆了摆手,他大踏步地向门口走去,一面又抛下了一句,“对不起,打扰你啦!”

他已经推开了门,但,张老头却迅速地叫住了他:

“慢一点,先生!”

年轻人回过头来。

“你不必每天买二十朵的,先生,”张老头热烈地说,他不太了解自己的心情,是因为一整天没有主顾吗?是因为这绵绵细雨使人情绪不稳定吗?还是因为这坦率而鲁莽的年轻人有股特别讨人喜欢的地方?总之,他竟迫不及待地想要做成这笔生意,哪怕赔本也不在乎。“你每天买十朵就可以了,反正你送人,意义是一样的,那不是省了一半的钱了吗?”

“可是……可是……”年轻人拂了拂他的乱发,坦白地看着张老头。“我还是买不起!”

“那么,你出得起多少钱呢?”

“哦——”年轻人又掏出了他的皮夹,看了看,十分为难地说,“我只有三百二十块钱。”

三百二十块!他总还要留一点零用钱坐坐车子,或备不时之需的。张老头心里迅速地转着念头,目光落在那些花朵上。是的,谁能给花儿估一个确实的价钱呢?花儿及时而开,原本无价,千金购买一朵,可能还侮辱了花儿。而且一旦凋谢,谁又再肯出钱购买呢?花,怎能有个不变的价钱?算了,权当它谢了!

“我卖给你!”张老头大声说,“不是三百二十元,是两百五十块,你留一点钱零用。每天十朵,我给你包扎好,你今天就开始吗?”

“哦哦,”年轻人喜出望外,有点儿手足无措了。“你卖了吗?两百五十块吗?”

“是的,”张老头慷慨而坚定地回答。“你要不要自己选一选花?是要半开的,全开的,还是花苞?”

“噢,我——我——”年轻人结舌地说着,还不大肯相信这是事实,终于,他的精神突然回复了,振作了一下,他兴奋地说,“要那种刚绽开几个花瓣儿的!”

“好,那种花最好看。”张老头选出了花。“我给你包漂亮点。”“哦,等一下,老板。”那年轻人忽然又犹豫起来了。

“怎么?还嫌贵吗?”

“不,不是。”年轻人急忙说。脸上却涌起了一片淡淡的羞涩。“你——你可以代我送去吗?”

“送去?”张老头为难了,当然,他雇了好几个专门送花的人,但是,这种半送半卖的花,再要花人工去送,说什么也太那个了。那年轻人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立即又迫切地接了口:“你看,老板,并不要送多远,就在你隔壁这巷子里头,四十三号之五,哦,不不,是四十三号之三,送给一位小姐……”

哦!他明白了!张老头脑中迅速地浮起了那少女的模样,那清灵娟秀的女孩!那迷蒙忧郁的大眼睛,那孤独落寞的形影……哦,那朵小黄玫瑰!而这年轻人却选了黄玫瑰送她!怎样的眼光!怎样的巧合!张老头抑制不住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喜悦和激动,他瞪视着面前这年轻人;漂亮中带着点儿鲁莽,率直中带着点儿倨傲,再加上那股热情,那股真挚,那股不顾一切的作风,和那股稚气未除的羞涩……哦,他欣赏他!这样的男孩子是该配那样的女孩子!君子有成人之美,他何在乎几步路的人工!

“噢,我知道了,是那位有长头发的,大眼睛的小姐!她常从我花店门口经过的。”

“是的,是的,就是她!”年轻人热烈地说,“你送吗?”

“没问题!每天一束!你要我什么时候送去呢?”

“晚上!哦,晚上不好,晚上她要去上班。早上,好,就是每天早上。”

“好的,我一定每天早上送去,那就从明天早上开始了?”

“是的,麻烦你哪,老板。”年轻人付了钱。“一定要给我送到啊!”

“慢点,先生,”张老头提醒他,“你不要附一张卡片,写个名字什么的吗?”

“噢,对了。”年轻人抓了抓自己的乱发,坐了下来,对张老头递给他的卡片发了一阵呆。

然后,提起笔来,他在那卡片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行字:

心香数朵,

祝福无数!

一个敬慕你的陌生人倪冠群敬赠

站起身子,他把卡片递给张老头。

“就这样就行了!”

原来他根本还没结识那女孩哪!张老头感叹地接过卡片,怎样一个鲁莽任性的男孩子呀!

“每天都写一样的吗?”

“是的!”

“好吧!”张老头对他笑笑,不自禁地说,“祝你成功!”

年轻人也笑了,那羞涩的红晕不由自主地染上了他的面颊,转过身子,他推开玻璃门,大踏步地走向门外的寒风和雨雾里去了。张老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倚着柜台,他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手里握着那张卡片。然后,他又笑了,摇摇头,他对着那卡片不住地微笑,心里充塞着一种暖洋洋的感情。半天之后,他才走去选了十朵最好的黄玫瑰,拿到柜台前面,他举起来看看,觉得花朵儿太少了,又添上了两朵,他再看看,满意地笑了。用一根黄色的缎带,他细心地把花枝扎住,再系了一个好大好大的蝴蝶结。把卡片绑上之后,他不能不对那把黄玫瑰由衷地赞美,好一束花,你身上负有多大的重任啊!拿一个瓶子,注满了水,他把这花先养在瓶中。明天一早的第一件事,将把这束花送去。他退后三步,对那束花深深地颔了颔首:

“记住,要达到你的任务啊,你带去了一颗男孩子的心哪!”又是下雨天!

筱蓝起了床,对着窗外的雨雾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为止呢?天气一直不能好转,冒着那冷雨凄风,白天去上课,晚上去上班,都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情。生活又那样枯燥,那样烦恼,所有的事情都令人厌倦,母亲的缠绵病榻,功课的繁重,工作的不如意……还有那个该死的林伯伯!

甩了甩头,不要去想吧,先抛开这些烦恼的思绪吧!生活的本身就是一连串的艰苦与无奈呀!今天早上第一节就有课,别迟到才好。匆匆地梳洗,匆匆地弄好早餐,母亲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她那风湿的老毛病一到这又下雨又阴冷的天气就发作得更厉害,连她的背脊都伛偻了。坐在餐桌上,她望着那形色匆匆的筱蓝,不自由主地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说:

“昨儿晚上,林先生又来过了。”

“你是说林伯伯!”筱蓝强调了“伯伯”两个字。

“伯伯就伯伯吧,”母亲再叹了口气。“筱蓝,我知道你不爱听这话,但是,我看你就嫁了他吧!”

“妈妈!”筱蓝喊,垂下了睫毛。

“你瞧,筱蓝,自从你爸爸死了之后,我们生活是一天比一天困难了,靠你每天晚上当会计,赚的钱实在是入不敷出,而我又是三灾两病的。林先生年纪虽然大一点,人还是个老实人……”“妈!”筱蓝打断了她。“他实在不是我幻想中那种男人。妈,让我们再挨一段时间,等我大学毕了业……”

“筱蓝,别傻了,你还要两年才毕业呢!只怕到那时候,你妈早死了!”

“妈,求你别这样说,求你!”筱蓝哀恳地看着母亲,多年来母女相依为命,她最怕听到母亲提“死”。“你让我考虑考虑,好不好?”

“你已经考虑了一年了。”

“我再考虑一段时间,好吗?”

“唉,筱蓝!”母亲盯着她,眼眶里一片雾气,“我真不愿勉强你,但是,我们家实在需要一个得力的男人,你就想开点吧,女孩子迟早是要嫁人的,林先生最起码可以给你一份安定的生活,免得你每晚出去奔波,至于爱情,爱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你平心而论,林先生又温和,又有耐心,哪一点不好呢!”

“我承认他是好人筱蓝低低地说,”但他却完全不是我梦想中的白马王子!”

“梦想!你梦想中的王子又是怎样的呢?年轻、漂亮、热情、勇敢,骑着白马而来,送上一束玫瑰?”母亲嘲弄地说。

“或者是的。”筱蓝迷蒙地望着窗外的雨丝,眼光里包含着一个忧郁的梦。

“但是,傻孩子,那只是梦哪!而你却生活在现实里!你可以不做梦,却不能避免现实!”

“我知道。”筱蓝也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课本。“我要去上课了,回来再谈吧!”

门铃及时地响了起来,母亲急急地往卧室里钻:

“如果是来收米账的,告诉她我不在家。”

筱蓝摇了摇头,勉强地走向门口,脑子里在盘算着如何向收米账的人解释。拉开了门,她立即呆住了,门外,是亲自捧着一束黄玫瑰,笑容可掬的张老头!

“哦,哦,这是做什么?”筱蓝结舌地问。

“我是馨馨花庄来的,有位先生要我送来这束玫瑰。”

“可……可是,这是给谁的?”

“给你的,小姐。”

“你没有送错吗?”筱蓝怀疑地问。

“怎么会送错呢?那位先生说得清清楚楚的。”张老头笑意更深了。

哦,是了,准是那个林伯伯!他居然也学会送花这一套了。筱蓝有些兴味索然,接过了花,她不经心地说:

“是个胖胖的先生向你买的,是吗?”

“哦,不是,”张老头急忙说,“是个年轻人,像个大学生的样儿,挺漂亮的呢!”

说完,他不再看自己留下的影响是什么,就微笑着转身走了。这儿,筱蓝愕然地看着那束包装华丽的黄玫瑰,满怀的困惑与不解。然后,她发现了那张卡片,取下来,她喃喃地念着上面的句子:

“心香数朵,祝福无数!一个敬慕你的陌生人——悦冠群……天知道,这个倪冠群是谁呀!”

母亲从卧室里伸出头来。

“是谁?筱蓝?”

“有人送了我一束黄玫瑰。”

“谁送的?”

“我也不知道,我根本不认识他!”筱蓝说,走去找花瓶,一面低低地自语了一句,“说不定那个白马王子竟出现了呢!”盛了一瓶子水,把玫瑰插进瓶中,她注视着那些花朵,想起自己刚刚的话和思想,就禁不住满脸都可怕地发起烧来了。

一束突如其来的黄玫瑰,一个陌生人,一束心香,无数祝福,带给筱蓝的,是整日的精神恍惚,几百种揣测,和几千种幻想。那个像大学生的年轻人!他怎样注意到她的呢?他可能在街上看过她,可能是同校高班的男同学,可能常和她搭同一辆公共汽车上学,也可能是她工作所在地附近的男孩子。他怎会知道她的住址?可能是打听出来的,也可能跟踪过她。哦,可能这个,可能那个……几百种可能!

一整天就在这些可能中过去了。新的一日来临时,新的一束玫瑰花又到达了筱蓝的手中,她已不只是惊奇,简直是迷惑了。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一束束的黄玫瑰涌进了筱蓝的闺房,整栋房子里到处都弥漫着玫瑰花香。母亲无法再沉默了,注视着筱蓝,她严肃地说:

“坦白说出来吧,较蓝,这个悦冠群是你的男朋友吗?你就是为了他而不愿嫁给林先生的吗?”

“啊呀,妈妈,我发誓不认识这个愧冠群,你没有看到他的签名吗?他也自称是‘陌生人’呀。”

“谁知道那是不是你们玩的花枪呢!”

“妈妈!”筱蓝恳求似的喊,“我真的不认识他!”“难道他送了一个星期的玫瑰花,还没在你面前露过面吗?”“从没有过。”

“那么,这该是个神经病了!你最好当心一点儿,这种神经病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筱蓝不语,掉转头去看着桌上的玫瑰花。神经病?或者这是个神经病!但是,唉!她在心中深深地叹息,她多想认识这个神经病呀!

半个月过去了,玫瑰花的赠送始终没有停止。筱蓝开始习惯于在每天早上接受那束黄玫瑰了,而且,她发现自己竟在每天期待着那束黄玫瑰了。从早上起床,她就会那样怔忡不安地等着门铃响,生怕有一日它不再响,而离奇的黄玫瑰就此停止,不再出现。这种恐惧比那赠送者是个神经病的恐惧更大,更强烈。而且,她也发现自己变了。她常常那样精神恍惚,常常做错了事情,常常不自觉地微笑,不自觉地唱歌,不自觉地堕入深深沉沉的冥想中。这种变化逃不过母亲的眼睛,她点着头,沉吟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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