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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后, 班里的人陆陆续续走了, 他们在出门之前多多少少会扔给我和江医生一些八卦的眼神,但最终还是有素质的没有来到其中打搅。
不过,这丁点儿的揶揄也够让我局促不安了, 我故作坦荡地将笔袋收进收进双肩包里, 拉拉链, 缩着脖子看江医生。讲台后的男人那样从容不迫, 关电脑,回身擦黑板,升起荧幕,收拾教案,很是井然有序。我就如同一只胆怯的鹌鹑,在对优雅的天鹅行钦佩羡艳的注目礼, 大概喜欢一个人最原始的感觉就是自卑。
处理完一切,教室里只余我和江医生, 两个人。
我和他隔着十来排的桌椅, 很好的光线像颜料一样泼进窗子,绘下明昧的笔画,在地面, 在桌角,在凳子腿儿边。
江医生看过来:“下课了, 还不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还没有关麦, 这一句问话, 扩大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分外清晰。
我从椅子上起来,架高背包到身后,边朝他走过去:“尊师重道啊,老师不走学生怎么敢走。”
话音与我同时停落在讲台边上。
“今天怎么突然想来听我课了?”江医生走下讲台,越过我的间隙里,他顺势拉住我的手,自自然然地就牵着我往门外边走。
我顺从地跟上他:“就单纯想来参观一下自家男人的另一个工作场合。”
说话过程中,我侧目瞄了他一眼,江医生也刚巧半垂着眼皮瞧我,他的瞳孔递来纯黑的心安和笑意,亘古不变。
我接着打趣:“顺便看看你手底下的漂亮女学生是不是很多。”
“所以得出什么结论了?”
“美女不少啊,”我在他由指腹和掌心组合而成的温房里,小幅度拱了拱拳头,像一朵不安分的花骨朵,一定要爆开来吸引关注:“你们个医科大学,美女居然比我们学校还多,感觉压力有点大。”
江医生稍微捏紧我的手,制止我的动作,他悠长地“哦”了声:“我早些年应该去南大医学院教书。”
“也没所谓了,”我摆摆没被握住的那只手:“我的就是我的,跑不掉的。”
江医生没吭声,只是五根指头又在我手背紧了一紧,短促到近乎难以捕捉,却又清晰到深入肌骨,我的心马上就在他手里开放了,千朵万朵压枝低,桃花历乱梨花香,不会再有第三人听见和获取他的回应,只是我,只有我——这是唯独我才能知道的,来自江医生的,心照不宣的默认。
走出教学楼,外面是大晴天,太阳暖和到四舍五入一下就可以谎称它自己是“半夏の日”,我没缘由地有点落寞,因为想起了昨晚和父亲的争吵,家里人,江医生,真的是鱼和熊掌么?
得不到亲属支持的感情必定不会让人百分百高兴。这件事大程度上关系到江医生,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一点想要告诉身边人的念头。暮春的南医大幽绿浮动,大好时景,谁都不愿施造突如其来的人工霜打。
***
之后一刻钟,江医生都载着我在漫无目的开车,闲聊,最后停在了珠江路的一家巴黎贝甜旁边。
一家连锁蛋糕店,门面是橘白蓝的色彩搭配,玻璃橱窗门后站有全智贤的等身人形立牌,年初《星你》的火爆已逐渐褪尽,但女神就是女神,纸印的笑容一样能让不少路人侧目纷纷。
江医生一推开门,我的便嗅见了店里空气的一大股甜腻,是烘焙香和酸奶味混搭出来的成品,不用尝一口舌尖都能有蜜丝丝的错觉。
“肚子饿吗?”江医生环顾四下,似乎在等我定下目的地。
“不饿,”我斜觑过去:“带我来买蛋糕?”
“来喝下午茶吧,”江医生走到陈列酸奶的货架前,它家自制酸奶的口味素来不多,芒果,草莓,五谷,“喝酸奶么?你们小女孩好像都喜欢。”
“现在越来越懂小女孩了嘛。”我从蒸腾的冷气里快速取出一杯五谷味。
“可能还是不懂,我以为你会选草莓味。”江医生说。
我解释:“草莓的太甜,芒果的太淡,五谷的刚刚好,而且粗粮养身。”
“养身,”江医生说辞里有隐约笑意:“你是越来越向我靠拢了。”
“一段关系里总要有一个向另一个妥协和适应的嘛,我一点也不介意当那个人,谁让我这么喜欢你呢。”大约是手中酸奶的冰凉刺激得我清醒和胆大,我大咧咧讲着情话还不知道脸红。
“我反而不这么认为,”江医生打开旁边的冷藏柜,拿出一瓶矿泉水,“两个人既然决定在一起,就应该一起相互促进变得更好,而不是彼此妥协纵容对方,或者因为一些问题就想要放弃,有些问题明明可以解决。”
“你还需要变得更好吗?”我传递出去一个“噢天哪”的夸张神情:“比完美更好的是什么?有这样的形容词存在吗?你变得那么好我怎么办,我会越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的。”
“怎么会这么想,我在年纪上就处于弱势地位。”江老年人还在纠结年龄差问题。
“你难道不知道现在的年轻小姑娘都喜欢老男人么?”
“为什么?”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说说看。”
“老男人会照顾人啊,老男人有事业啊,老男人充满了成熟稳重的特殊光辉和魅力啊,反正各种,妹子们整天把爱大叔控大叔挂嘴边也不是没理由的。”
“哦……”江医生恍然地颔首,旋即开启会照顾人模式,煞有其事问我:“那你再挑些面包蛋糕,听了一个多小时的课,按理说会饿。”
“噗,”我忍俊不禁,轻锤了下他腰侧:“你要不要这么爱演和卖萌啊。”
“这不是演戏,还是卖萌神,”江医生在我的笑容里沉寂下来,“我先前基本没谈过恋爱,情商也不算高,只能在对方有意无意的指导和要求里学习,让自己变得更好,”他看向对面摆放面包的货架:“喜欢吃什么口味?”
“肉松的!”我毫不迟滞脆生生答。
江医生是非常值得的人,他自己大概不会知道吧,他说过的那些有意无意的话语才是最真实纯粹的正能量,他不会“算了”、“我就这样”、“随便你吧”、“你自己看着办”、“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倘若一台电电视机出了问题,他一定是那种会去认真修理而非直接丢到垃圾场当废铁再去商场挑一台崭新货的人,他就是手里的这杯酸奶,有最适度的口味,有最温润的功效,作用于你的胃,你的心,你的观念,你的人生。
而你,永远不会后悔从货架上取出这杯酸奶。
***
当晚,我很老实地早早回家吃晚饭,父亲还是坚持着甩脸色的作风,我与他的冷战氛围渗透进家中每个角落每平米的空气,爷爷奶奶妈妈弟弟人人自危草木皆兵,连往日在饭桌上吃高兴了敢趾高气昂吧唧嘴的吴悠同志,咀嚼时都仿佛开启了静音画面。
晚饭后,我帮着老妈收拾桌子,在收到老爸碗筷的时候,他依然不留情面地避让开我的双手。
我咄咄逼人地跟过去,几乎是“抢”了过来。
老爸抬头,张大眼睛看我,显然是想参透我这一系列强势动作的意图。
我把他的碗叠罗汉一样叠进别的里面,边看着他,说:“爸,聊聊吧,我想跟你好好谈谈,行吗。”
“没什么好谈的,我不会同意。”他固执得像一块不可转移的磐石。
“但我还是想跟你聊一聊,我有许多话要说,也希望你能听一听。”我努力在语气里施展出强韧的笃定感,仿佛我胸有成竹无所畏惧,可实际上我比谁都紧张啊,我才是那个等待审判的犯人,法官快点决断吧,哪怕下一秒就一枪毙命,也别给我这样一个折磨人的死缓。
我跟爸爸对视了很久,紧张让我我后背都渗出了汗,我成了一片被抛进水里的泡腾片,只能被动承受消耗自我的激烈反应。是的,从小到大,我很少和父亲明目张胆对着干,今天这种以我为主动方的对峙,更是二十多年来的首发。
大概是我稚嫩无比又故作强硬的坚持感染了他?反正到最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就分把钟,可在我看来却像一个季度一整年那么漫长,我在一片混沌焦虑的气泡里找到了父亲的应答:“行,聊就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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