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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宜平,是在三阳宫。
三阳宫依水而建,所临的石淙河穿越群山,形曲水回环之势,御苑绵延二十余里,一眼望不到边际,尽是明黄入目,圣驾临河,气势磅礴。
宴席临水,直至月上枝头,众臣见陛下兴致高昂,更是赔笑欢声,水边一时热闹非凡。
我隔着众人,远见宜平立在李成义身后,正为他添酒,却被他轻握了下手,低声说了句话。宜平摇头,执意添了酒,又退后两步垂首而立,脸上苍白无色,极为疲累。
“朕今年未到曲江,错过了曲江大会,倒不如在这石淙河畔也仿一仿兰亭雅集,做个‘石淙会饮’,如何?”皇姑祖母忽而兴致大起,笑吟吟看着婉儿,婉儿忙躬身,道:“陛下既有此雅兴,奴婢这就命人准备。”
皇姑祖母点头,看李成器,道:“成器,你就坐在朕身侧。”李成器起身应是,婉儿已嘱咐宫婢内侍准备,不过片刻,众人皆临水而坐,案几在手侧,备着食点。
皇姑祖母端起一杯酒,递给婉儿,婉儿接过仔细放在玉盘上。
玉盘顺着水流缓缓而下,不停自诸位皇子众臣前飘过,众人脸色皆有遗憾。此第一杯乃是皇姑祖母所赐,若有人接了作出好句,必会受重赏得圣眷。一个小宫婢不停在众人身后走着,跟着那玉盘。忽然,盘被水底石卡住,悄然停了下来。
而水侧人,恰就是张九龄,他忙伸手持杯,起身对陛下行礼,道:“臣谢陛下赐酒。”言罢,一饮而尽,正要开口时,却被婉儿出声打断。
婉儿向陛下躬身,道:“奴婢自请为张大人定题。”陛下点头应允后,她才笑着看张九龄,接着道:“张大人在当年入国子监时,曾留下个好句,倒不如今日借着‘石淙会饮’补全可好?”张九龄愣了下,呆看婉儿,半晌竟未答话。
倒是皇姑祖母笑了声,道:“是何句,竟让婉儿也念念不忘?”婉儿眉眼尽是妩媚,缓声吟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奴婢每每读着便觉遗憾,无奈做出此句的张大人又迟迟不肯添首整诗,”她扫了眼张九龄,接着道,“如今大人既已喝了御赐的酒,婉儿就做一回歹人,倚仗着陛下促成此诗,全了多年心愿。”
皇姑祖母点头,带趣道:“那朕就全了你的愿,让你倚仗一回。”
琉璃宫灯下,婉儿明艳摄人,张九龄却怔了片刻才轻咳一声,低头默默想着。众人盯着他,有艳羡有嫉妒,亦有漠然旁观者。好句可偶得,好诗却难作,婉儿的话显示夸赞,若他能片刻成诗,便可在陛下面前留下极好的效果,若是作不出或作不好,那便会适得其反。
我暗为他捏把汗,却见李成器只笑着看他,似乎并不忧心。
四下唯有潺潺流水声,约莫片刻后,张九龄才抬头,挑起唇角道:“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他捏着酒觞,眼带笑意,静看着婉儿,轻缓念出了最后一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四下里静了片刻,陛下先笑着赞了句,众臣忙随着附和,一时此起彼伏,尽是夸赞的话语。唯有婉儿与他对视了片刻,竟有些神情恍惚,侧过头去看江面,眼中带了些沉色。
开场的热闹,将这初次的‘石淙会饮’带入了高|潮。
宜平似有些体力不支,在身侧另一个宫婢相陪下,悄然离了席。我见状,忙吩咐宜喜候着,跟着她离开宴席,向楼阁处走去。待到转到无人处,我快走了两步叫住她,她恍惚回头看我,竟一瞬有些泪眼婆娑。
我示意她身侧宫婢在旁候着,握住她冰凉的手,道:“身子可好些了?”我不敢直接问那件事,只能隐晦地看着她。她点点头,道:“养了一个月,郡王又照顾的细心,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她说完,低着头,似有些出神。
我心中酸胀着,却不知再说什么,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此时此境,还是要先保住大人,你和他的日子还长,总会有机会的。”宜平当初被当作宫婢送到东宫,连姬妾都比之不上,纵有他真心相待,但对他们几兄弟来说,自身性命尚且难保,又怎有力保住一个婢女的孩子?
当初为成全两厢真心,将她送走,如今看却不知是对是错了。
我又陪着她说了两句话,听着不远处石淙河边的喧闹,看着她匆匆离去,才回到宴席上。此时李隆基正即兴做了诗,引得陛下一阵欢欣,道:“隆基之才,已不逊于成器了。”李隆基忙躬身,道:“孙儿不过是即兴之作,被逼无奈罢了。”
皇姑祖母忽然看我,道:“永安。”我方才落座,忙又起身道:“皇姑祖母。”她静看了我片刻,才微微笑着道:“朕听婉儿说,你在曲江大会上与仙蕙误了时辰,未入得宫,隆基亦是在外寻了一夜?”
我愣了下,扫了李隆基一眼,却见他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只能回道:“是永安一时起了玩心,累得公主和诸位郡王忧心了。”皇姑祖母摇头笑道:“年纪轻,有些玩心也没什么,只是朕倒没看出来,这许多孙儿中竟是出了个痴情种。”
我有苦难言,只能垂着头,没敢再接话。
皇姑祖母又道:“如今隆基也渐稳重,既已赐了婚,倒不如明年早早完婚,给朕添上几个曾孙儿。”我心头大力一抽,呆呆地站着,明知该跪地谢恩,却动不上分毫。李隆基却忽然跪下,道:“大哥未曾娶正妃,做弟弟的怎敢提前完婚。”
他的话掷地有声,场面竟一时静下来。皇恩下,他如此直言顶撞,皇姑祖母只沉默看着他,众臣都已噤声,不敢妄言插手皇家的婚事。
婉儿忽而一笑,对陛下道:“陛下,临淄郡王这是让您为永平郡王挑个好妃子呢,”她倒了杯酒,递给陛下,道,“您迟迟不肯给永平郡王赐婚,怎能让临淄郡王安心完婚?”
陛下接过杯,捏在手中,慢慢笑了起来:“婉儿说的是,”她看了李成器一眼,道,“朕对成器的婚事慎之又慎,却不想竟是耽搁了。”
我的心越跳越快,身上忽而热得冒汗,忽而又冷的发抖,不敢去想那被赐婚的人。李成器本就紧挨着陛下而坐,此时已站起身,水打着他的靴子,悄无声息。
陛下又想了会儿,才对婉儿道:“朕有个好人选。”婉儿忙笑着接口道:“不知是哪个郡主有这好福气了。”陛下轻摇头,道:“不是武家郡主,而是北魏元氏。”婉儿难得愣了下,琢磨了片刻也没想出是谁,只能赔笑道:“奴婢还真不知,陛下竟已属意元氏为永平王妃,不知是哪个王府的座上宾?”
我脑中飞快地想着,却也想不出北魏元氏与哪个叔父有关系。北魏元氏虽被敬为国宾,却早已如北周宇文氏和隋杨氏一般,宗室早已灭迹,仅剩旁支撑了门面,又怎会让皇姑祖母记在心上?
陛下笑了下,对身后道:“元月。”
身后一众挑着熏炉的宫婢中,忙走出个女子,上前两步,跪下道:“陛下。”陛下点头,看她道:“你随在朕身边多久了?”元月垂头,恭敬道:“回陛下,已有五年了。”陛下颔首,道:“当年旦将你生母带入宫中,你才不过四五岁,一晃就这么大了。”元月再没敢应声。
陛下又去看身前的李成器,道:“当年章怀太子数次谏言,让朕善待北魏元氏,如今朕将元氏与你做妃,也算是全了他的心愿。”
我紧盯着李成器的背影,巨大的悲哀涌上心头,为自己,也为他。北魏元氏,听似国宾望族,不过是个名称,谁也不知这宫婢真正的身份。而就在此时此地,朝中众臣面前,皇姑祖母看似的恩赐,却是个天大的笑话。
堂堂的永平王妃,竟是出自大殿宫婢中,以北魏元氏的身份赐婚给太子长子。
他挺直着背脊,默了片刻才缓缓下跪,道:“孙儿谢皇祖母隆恩。”
在宫灯下,他身下的影子拖得很长,靴已被河水打湿,却仿若不知。我的心如被万蚁啃噬,痛的微微发抖,所有的羞辱,所有的痛,都自他的背影蔓延开来,入骨食肉。
陛下笑着点头,又看向我,道:“永安,来。”
我木然挪动脚步,走到陛下身侧,任由她牵起我手,摸索在自己手中。她掌心的温热和我手心的冰冷碰撞着,我不敢看一眼李成器,只努力压抑着情绪,牵扯着嘴角,笑着看她。
她仔细打量着我,又去看李隆基,道:“隆基既如此敬重长兄,朕便全了你们的心思。待到明年元月,一道完婚吧。”
李隆基双手紧握着,叩头道:“孙儿遵旨。”
婉儿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万分的喜气,道着恭贺之言。场中众臣亦是纷纷起身,跪地贺皇姑祖母的双喜,在这如潮的喜声中,我缓缓跪了下来,伏地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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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咩?割个口子撒把盐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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