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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颔首说:“家宴无需如此繁冗礼节,传吧。”
因坐在临殿门处,我恰能看见几个内侍收了伞,几个少年在门口收整着衣衫,因我入宫时恰好的皇姑祖母登基后,几位郡王为了避祸,或是称病出宫修养,或是直接被遣出宫,如今看来,都是极面生的。
众人身前的正是李成器,一个小内侍正弯腰替他抹净长靴上的水渍,他本是侧头听身后少年说着话,像是感觉到什么,忽然回头看了殿内一眼,恰与我目光相撞,微微笑着挥手屏退了内侍。
“姐姐,”仙蕙摸了下我的手,轻声说,“我哥哥好看吧?”
我回了神,尴尬一笑,说:“你怎么跑到我这里了?”她眨眨眼说:“熏香味道太重了,你这里淡一些。”我将她搂在怀里,说:“也就你敢在陛下面前乱跑,也不怕受罚。”
她吐了下舌头,便去侧头看入内的几个哥哥。
李成器与几位郡王走入殿内,恭恭敬敬地行了叩拜大礼,陛下似乎心情极好,连连笑着让他们起身落座。除了太平细细看着他们,余下的公主都起身行礼,我刚一把拉起仙蕙,却被她挣开了手,一道粉色的影子就扑到了的李成器身上:“成器哥哥。”
李成器温和地摸了摸仙蕙的头,身后的少年却立了眉:“仙蕙啊仙蕙,我才是你亲哥哥啊。”仙蕙哼了一声,没看他。
众人皆是摇头笑着,本是那几分紧绷的气氛,也因此尽数散了。
陛下摇头笑说:“太平,这一幕让朕想起你幼时,也是如此黏着弘。”太平神色微一黯,旋即又扬起一抹明媚的笑意,说:“我那时也想黏着贤哥哥,可惜冷得像三九寒冰似的,话都不敢说上三句。”
陛下笑着摇头,吩咐宫女开了席。
这几句话听着像是闲话家常,却是在说着已离世的两位皇子,亦是曾册封为太子,又先后被废掉的尊贵人。陛下登基前,先后废了六任太子两任皇帝,这才换来了大周朝的开国。如今细想,都是皇姑祖母的亲子嫡孙,不过是我从三岁到九岁这六年间的事。
慈悲的孝敬皇帝李弘,博学的章怀太子李贤,都带着无上尊贵的封号辞世。余下的庐陵王和如今的太子殿下,却是世人口中的平庸之辈。大明宫中传说太多,成为死后的传说,或是活着的傀儡,或许谁也说不出对错。
我闲闲地夹起块七返糕,听几个少年与陛下的对话,才明白刚才那个气不过的便是庐陵王的长子,难怪和仙蕙生的有五六分像。
仙蕙黏在李成器身边坐下,像是块小膏药似的,让人哭笑不得。
宴席过半时,太平忽然说起朝堂之事。
“来俊臣审了数日,严刑酷法,五毒备至,”她边说,边举杯晃了晃,“却仍拿不到欧阳通谋逆的罪证,如今朝中众臣连上奏折为欧阳通洗冤,母皇对此事如何看?”
陛下沉吟片刻,说:“若至十二日再难有罪证,就放了吧。”
“来俊臣手里,历来没有冤枉的人。酷刑繁多,还偏就起些好听的名字。用椽子钉住人的手脚,穿成一线朝一个方向旋转,那是“凤凰晒翅”,太平讽刺一笑,拿筷箸指了指面前的一盘百鸟朝凤,“恰就像这个,不过要鲜血淋淋的多。”
她说话时,仙蕙正在吃那菜,立刻吐了出来。
太平低声吩咐婢女,给仙蕙端了杯热茶去,又挑起狭长的凤眸,说:“前几日我命人拿来他编纂的《罗织经》细读,以醋灌鼻,烧瓮煮人,这些寻常的都让女儿头皮发麻,更别说那头钉木楔,脑裂髓出——”
陛下凤眸深敛,打断她道:“太平,用膳时不要说这些话。”
太平笑笑,继续吃那百鸟朝凤。
我正身上阵阵发寒,却听见玉器轻碰声响,给我上菜的宫婢已面色惨白,端不稳手中的玉盘。我心头一紧,忙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玉盘,免得她引起陛下的注意:“这菜有些油腻,帮我添杯‘神泉小团’来。”
陛下侍宴,历来冲泡的都是‘恩施玉露’,我特要了宴席上没有的,只想让她多在外走上片刻,镇定下心神。不过,太平公主说的话最多有些骇人,她怎会怕成这样?
那小宫婢愣了一下,忙感激看了我一眼,躬身退了下去。
我见她走了,也就没再细想,盯着那百鸟朝凤,心中万分钦佩太平的胃口和勇气。在皇姑祖母面前,也就太平与婉儿能直言,可婉儿历来是顺着说,太平却总要逆着陛下的意思来。
来俊臣手中诛杀的大臣官僚不计其数,多这一个欧阳通,也不过再添个记罪的名字而已。婉儿曾说过,这不过是陛下登基前打击李唐宗室的手段罢了,只不过来俊臣对于逼供真是天赋异禀,从无失手,虽恶名在外却无人能捉到半分把柄。
陛下似乎不大在意太平的话,倒是看向另一侧的李成器,说:“成器对欧阳通的案子如何看?”她边说着,边指了手边一道菜,示意婉儿赐给李成器。
李成器起身谢恩,说:“孙儿以为欧阳通之事,不仅是朝堂上的政事,也是民间学子之事,”他见陛下微颔首,才继续说道,“欧阳通之父欧阳询以其墨迹而誉满天下,连高祖都曾盛赞,于文人学子中更是声誉极高。欧阳通得其父真传,声名不在其下,是以,这一案已在文人墨客间广为议论,纷纷报以不平。”
陛下又颔首,说:“都说了些什么?”
“有句俗语,观其字而识其人,”李成器,道,“众人均以为欧阳通应无谋逆之心。孙儿以为此案当速审,以绝此话端。”
“文人说便让他们说去吧。若没有欧阳通一案,他们也会寻些别的说,”陛下细看他,微微一笑说,“朕听说在宫外芙蓉园,你曾与欧阳通临楼而书,颇有知音之感?”
我暗自一惊,手不由扣紧了案几一脚。与谋逆沾边的,皇姑祖母历来严苛,他刚才的话虽然避重就轻,但如今这话却是……
李成器面色未变,颔首说:“孙儿幼时喜好欧阳询的字帖,那日在紫云楼偶遇他,便起了些兴致,一面之缘而已,还谈不上是知音。”
陛下笑问:“那你观他的字,可也觉得此人无谋逆之心?”
此一句话,众人皆噤了声,唯有屏风后的细乐喧音,缭绕不断。
李成器沉吟片刻,似在斟酌。
忽然,太平几声咳嗽,呛了酒一般。
她拿帕掩口,笑着打断了祖孙的对话:“女儿也和他论过习字之道,可单凭字,谁又能说得清他是不是妄臣贼子呢?您刚才也说了,文人喜好妄议朝政,那便让他们说去好了。”
陛下摇头笑说:“朕怎么未曾听过你好临帖?”
“我是懒散了,”太平笑说,“当初这宫内可有不少人以《卜商帖》、《张翰帖》习字的。”
始终在一旁沉默的婉儿适时侧身,自宫婢手中接过茶,放到了陛下面前。
“公主说的是,”她笑说,“这大明宫中不少人都喜好欧阳询的墨迹,连入宫才两年的永安县主也是如此,整日将欧阳询的习字八法挂在嘴上。”
陛下淡淡一笑,抬眼看我。
“整日挂在嘴上?”陛下似乎极感兴趣,说,“来,给朕背来听听。”
我忙起身,在脑中过了一遍,才开口道:“如高峰之坠石,如长空之新月,如千里之阵云,如万岁之枯藤,如劲松倒折、落挂之石崖,如万钧之弩发……”
我尚未背完,便被陛下出声打断:“如利剑断犀角,如一波之过笔,”她眼中笑意渐深,说,“这是谁教你的?”
我回道:“入宫前,永安曾随着家中先生读了两年书,是先生教的。”
“朕幼时也常被先生逼着背这习字八法,没想到了侄孙女一辈,还是如此。”陛下似乎想到了幼时的情景,神情略缓和下来,笑中也带了几分暖意。
在陛下十四岁入宫前,是没有血雨腥风,后宫争宠的少女时代。我看她略带怅然的神情,竟也想起入宫前的日子,虽母亲早逝又不常见父王,却不必权衡旁人每句话的用意,每日最多忧心的也不过是背不下书,被先生责骂抄书罢了。
“来,到皇姑祖母这儿来。”陛下向我招手示意。
我忙走过去,众人却是看着我神色各异。几个武氏县主的艳羡,李氏公主有嫉妒,亦有淡然者。太平公主只端杯喝茶,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婉儿,又扫了我一眼。我却佯装未见众人神态,只在经过躬身而立的李成器身侧时,稍有了些分神。
我走到陛下身侧,被她轻握住手:“赐座。”
身侧宫婢忙端上红木矮座,我坐下时,陛下才笑着说:“朕听你父王说过,教你的是谢先生。谢立亭在武家多年,连朕幼时也曾被他教训过。”
我点头,无奈说:“老学究,脾气硬,永安和几个姐妹都被他罚过。四书五经也是被他罚抄,才算是背熟了。”没想到那个老先生也曾是皇姑祖母的师傅。
陛下淡雅一笑,和我又聊了几句闲话,才对李成器说:“去坐吧。”
李成器躬身行礼,坐了回去。
“太平,朕知道你有怨气,”陛下轻叹口气,对不发一言的太平说:“半月前众臣请立周国公为皇太子,欧阳通曾极力反对,所以你始终认为欧阳通谋反一案是周国公的诬陷。朕也是武家人,你如今嫁的也是武家人,本就不分彼此,何必被朝堂上的事伤了感情。”
我听到此处,终是明白了。
自狄仁杰拜相后,朝臣三番五次奏请改立太子,武氏嫡族的武承嗣,也就是陛下口中的周国公正是数次被奏议的人选。所以太平公主才会说起欧阳通一案,这不过是个引子,她真正想说的是太子改立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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