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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时,胭脂铺的店主面露惭色,先朝谢琢深深作了一揖:“小人有个不情之请。”
谢琢停下,耐心听他说完。
“我有一子,正在准备秋闱考试,苦读数年,屡试不中,可不可以恳请谢侍读赐一份墨宝,以激励我儿勤勉?”
谢琢听完,没有推辞:“我随身未带纸笔,只好借店家的一用。”
店主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听完后,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谢琢这是答应了!连忙喜不自胜地去取来笔墨,一一放好,连桌面都擦了又擦,保证纤尘不染。
从胭脂铺出来,陆骁笑道:“方才,我还以为谢侍读会拒绝。”
谢琢有几缕鸦色的长发自肩前垂落,映在绯色的官服上,他回答:“父母为子,其心拳拳,我不过举手之劳。”
陆骁明白过来,谢琢会答应,全看在这位店主的一片爱子之心。想到先前谢琢说家中父母早亡,一时间,心里有几分复杂。
张召跟在陆骁身后,很是自来熟地手肘撞了撞葛武,好奇地低声问:“谢侍读刚刚写的可是‘天道酬勤’?”
葛武记得上次在医馆门口,跟着陆小侯爷的也是这个人,应该是陆小侯爷的亲随,便回答:“没错,虽然不少人都说我家公子天资极高,但想要在未及弱冠之年就中探花,我家公子同样挑灯夜读,日日勤勉,用尽了不知道多少笔墨。”
每每说起自家公子,葛武都格外自豪,恨不得夸上个八百字,奈何口齿笨拙,说不出多华丽的句子。
张召平日里跟着陆骁,勋贵纨绔见得不少,文士是真没接触过几个,不由感慨:“我以为像谢侍读这样的,应该是书翻一遍就会背,文章一写出来,所有人立刻拍案叫绝!原来也是需要苦读的。”
葛武想了想:“我家公子记性确实很好,不过倒也不至于翻一遍就会背。”
张召:“那要几遍?”
葛武:“怎么也要两遍吧!”
张召:“……”
葛武也好奇:“你家侯爷呢?”
张召理所当然:“我家侯爷从不翻书!”
这时,前面传来喧哗声,张召仔细瞧了瞧,连忙叫葛武一起看热闹:“嚯,文远侯世子那个孬种又当街欺负小姑娘,撞我们侯爷眼前来了。”
葛武跟着看过去,抓住重点:“又?”
张召解释:“没错,文远侯世子手脚不干净,每次在街上看见貌美的,就喜欢上前动手动脚。那些遭祸的姑娘不敢得罪文远侯府,往往被欺负了也只能忍气吞声,去年有一次,还有位姑娘因此投了水。
反正我家侯爷是撞见一次揍一次,把人打怕了再不敢为止!”
另一边,文远侯世子罗绍已经被陆骁一脚踹翻在地上,锦袍上全是灰土,正捂着小腹哀嚎。
陆骁走上前,半蹲在他身边,嘴角明明挂着笑,眼里却溢着两分凶气,他抬抬下巴:“来,说给本侯听听,这次是用的哪只手?”
对上陆骁这个活阎王,罗绍哪敢说?只一边痛呼一边道:“没动手,真的没动手!”
陆骁挑唇,“没动手啊?那就是动的脚了?也行。”说完,他站起身,一脚重重碾在了罗绍的小腿骨上。
伴随着极轻微的裂声,罗绍的痛呼从一开始的装模作样,瞬间像是从逼仄的喉间压挤而出,已然痛极。
他满头都是冷汗,面色发青,畏惧又恨恨地盯着陆骁:“……我会让我爹参你一本!你别以为没人能收拾得了你……你等着!”
陆骁慢条斯理地收回脚,还拍了拍袍角,像是拂去什么脏东西:“行,你可要说话算话,本侯等着。”
第二天上午,挥笔痛斥武宁候陆骁目无纲纪、当街行凶的折子在御案上叠了高高一摞,每一本都写得文辞激昂、力透纸背。
今天该谢琢在文华殿轮值,他见咸宁帝折子一本接一本地看,看到后面越翻越快,面色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变化。
等看完十几本,估计是烦了,才笑骂了一声:“好你个陆二!”
喜怒不辨。
不多时,文远侯进殿,一近御前,就整个人跪伏在地,高呼“请陛下做主啊!”声音凄惨,尾音哽咽。
御案后,咸宁帝没什么反应。
文远侯的呼声逐渐低下来,像是在这一短暂的过程中察觉到咸宁帝的态度,他慢慢直起背,用袖口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陛下可一定要为老臣一家做主啊!”
咸宁帝这才道:“做主?老侯爷可是受了什么委屈,说与朕听听?”
文远侯便隐去罗绍欺负平民女子的一段,只将陆骁当街打人、一脚踩断了罗绍小腿骨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
又道:“绍儿近半月都在家中看书,昨日才得了假,出门赴宴会友。没想到回来的路上,不知道怎么惹怒了武宁候,竟毫无缘由地惨遭殴打!此等目无纲纪、目无王法、性情暴虐之人——”
咸宁帝嗓音徐缓:“朕怎么听说,是你儿子当街欺负平民女子,武宁候看不过,不得已才出了手,此举还令不少百姓夸赞武宁候‘有乃父之风,护国护民’。”
文远侯立刻道:“没有的事!定是有人颠倒黑白!”
一边心中暗恨,他昨晚找了不少人上折子,全都没提罗绍的事,只说陆骁喜怒无常、性情暴虐。
要是让他知道是谁从中作梗,他定要这人好看!
咸宁帝对文远侯的申辩不予置评,突然点名:“延龄,据说昨日你也在场,你最是不偏袒,说说看,当时是如何的情形?”
谢琢站起身,没有往暗暗朝他使眼色的文远侯看,只半垂着眼,恭谨道:“臣昨日散衙后,有事去了宣平坊,恰好遇见陆小侯爷,便寒暄了两句。
宣平坊繁华,来往人多,文远侯世子是否动手欺负平民女子,臣未看见。但当时陆小侯爷准备回府,被世子挡了路,似有不虞。后来世子又踩了陆小侯爷的靴子,陆小侯爷的面色才明显变了变。”
“哦?”咸宁帝道,“照你所说,所谓的‘为平民女子出头’,只是杜撰?”
谢琢嗓音依旧平淡:“是否有这回事,臣未亲眼目睹,故不得而知。臣之所言,皆是依臣所见。”
文远侯没想到谢琢竟会帮自己,趁机道:“陛下,可见所谓的绍儿欺负平民女子、武宁候出手相助、百姓夸赞,不过都是有人想污蔑我儿,为武宁候开脱!
仅仅是挡了武宁候的路、踩脏他的鞋面,就惨遭重伤,如此喜怒无常的暴戾之人,请陛下重罚!”
咸宁帝沉吟,又点了谢琢:“延龄,你觉得呢?”
谢琢回答:“臣以为,武宁候的父亲、兄长驻守边关,守卫我大楚河山。此事该罚,却也不能重罚。”
咸宁帝盯着文远侯,“你看,这道理连延龄都明白。就算昨日武宁候真的废了罗绍一条腿,那又如何?”
文远侯面有怒色,又把不甘咽了回去。
咸宁帝自然看见了文远侯的神情,他慢慢靠着椅背,语气似乎很疲惫:“老侯爷,你也要体谅体谅朕的不易和为难啊。但陆骁确实伤了罗绍,此乃事实,不得不罚。就罚他在府内闭门思过三日,你看如何?”
文远侯咬紧牙,最后还是只能闭眼认下:“陛下圣明!”
没过多久,内监总管高让亲自前往武宁候府、传达咸宁帝口谕,令武宁候陆骁闭门思过三日的消息便传开了。
沈愚在家里的花园中舒舒服服地听说书先生说书,正听到精彩的地方,得知陆骁要被关三日,立刻就要去武宁候府,跑得太急,鞋都落了一只。
陆骁翘着紧实的长腿,指指桌上放着的点心:“吃吧,知道你要来,特意让厨房给你备的。”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沈愚坐下,喘着气喝了半杯茶解渴,又尝了一口雪梨煎,满足地眯了眯眼,“你家做点心的厨子手艺真是一等一的好!陆二,你又不爱吃点心,厨子放在你府上,实属浪费,还不如给我带回去!”
“阿蠢,不仅吃了东西,还想把厨子带走,哪有这么划算的买卖?”
陆骁毫不客气地打消沈愚的想法,“我是不爱吃,但阿瓷小时候喜欢。不过阿瓷胃口不好,吃东西不容易消化,这个厨子研究了几样细软的吃食,还挺不错。”
阿瓷阿瓷,沈愚觉得自己要是哪天耳朵起茧了,肯定是听陆二念这个名字念了太多回。
认识几年,但凡跟“阿瓷”沾边的,就没得商量,沈愚利索地歇了心思,想起听见的消息,又拍着桌子骂道:“文远侯那个老匹夫,自己儿子是个什么糟烂模样,心里没个数?竟然有脸去陛下面前哭诉告状!”
骂完,沈愚转念一想:“不过,你揍罗绍又不是第一次了,陛下怎么这次突然让你闭门思过了?难道是因为这次把罗绍伤太重了?”
早就有人把当时殿内的情形传了出来,陆骁语气悠闲地道:“因为谢侍读作证,罗绍在街上挡了我的路,踩脏了我的鞋面,我便反过去踩断了罗绍的小腿骨。”
沈愚一双眼瞪圆,点心也吃不下去了,张张嘴:“可、可谁不知道,罗绍喜欢干些动手动脚的腌臜事,你看见了才会动手揍他啊?而且那日谢侍读也在场,难道他没看见?”
陆骁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两分薄笑:“他当然看见了。”
沈愚更不解:“那他为什么还帮着文远侯那个老匹夫,在陛下面前污蔑你?”想起之前自己还夸过谢琢,沈愚闷闷不乐,“原以为这个谢延龄长着这么一张脸,该是个风光月霁的君子,没想到竟是个在暗地里捅刀子的!”
陆骁又补上一句:“告诉陛下,要罚我,但不能罚太重的,也是谢侍读。”
沈愚彻底搞不清楚了:“这什么意思?他污蔑你,为什么又不让你受重罚?难道是,他怕得罪文远侯,又怕得罪你?”
陆骁摇头:“他不怕。”
“阿蠢,这次不一样。”隔了好一会儿,陆骁才接着道,“这次有人上折子,说我教训罗绍,‘有乃父之风,护国护民’。”
沈愚一直觉得陆大将军是顶天立地的英雄,疑惑道:“夸你像你爹,不好吗?”
陆骁一派散漫:“我只问你,我,陆骁,在陛下眼里,是锄强扶弱、受百姓敬仰、广结善缘好,还是喜怒无常、任性妄为、四处得罪人好?”
拿着点心,沈愚怔住。
“我父亲,陆渊,一品镇国大将军。我兄长,陆绪,二品辅国将军。三年前,边关大捷,陆家封无可封,才让我陆骁年不及冠,就混了个武宁候的头衔。”
陆骁直直盯着沈愚,问,“你说,我父亲我兄长都名震天下,大楚无人不知。现在,我要干什么?”
听着陆骁的描述,沈愚莫名地喉口发干,下意识地咽了咽唾沫,只觉得后颈生凉,跟着反问:“你要干什么?”
“我当然只需要拖后腿啊。”陆骁扯了扯皮质护腕,垂下眼,“陆家不需要一门三将。”
说出后半句话时,他眼中飞快地闪过很多情绪,最后又通通散了个干净。
只剩下云淡风轻的这九个字。
“可是,”沈愚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他连着“可是”了好几遍,最后身体不由朝前倾,着急地脱口而出:
“可是来洛京前,你十四岁就上战场,被敌方围困,你手提长-枪,不眠不休苦战两天两夜,终于斩落敌将首级,率军成功突围!你、你——”
陆骁有一瞬的恍然,几息后,嘴角浮起惯有的轻佻笑意:“这件事啊,你不说,我都快忘了。”
快忘了他不是洛京城里打马游街的纨绔,而是凌北战场上见过血的狼。
洛京连下了三日的雨,傍晚时才停。
散衙后,谢琢抱着两本要带回去看的书,和盛浩元在门口作别。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走到马车前,谢琢正准备上去,余光瞥见一片黑色衣角,眨眼又消失在转角。
思索片刻,谢琢没急着上马车,而是吩咐葛武等等他,自己则走到了隐蔽的转角处。
果然是陆骁。
他还是一身黑色麒麟服,图方便,袖口全部扎进皮质护腕里,头发用革冠束起,整个人气势锐利,像一柄破敌的银枪。
谢琢在三步远的位置站定:“陆小侯爷。”
陆骁原本背靠着墙,见谢琢来了才站直身,唇角缀着笑:“听说我投壶玩儿得很好?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听他提起这一茬,谢琢垂眸:“我猜的。”
没有弯弯绕绕,陆骁正色道:“谢谢你帮我遮掩。”
谢琢面色平静,直视陆骁:“我不知道小侯爷在说什么。”
嘴角的笑意深了两分,陆骁无所谓道:“你不知道没关系,我知道就行。”
谢琢沉默不语。
雨后的空气还很潮湿,谢琢穿着绯色的官服,露出一截雪白的罗织领口,衬得脖颈肤色更似羊脂白玉,很是晃眼。
陆骁视线逗留片刻,又想起谢琢发高热昏迷那日,皮肤上浮起的那层薄红。
知道不宜耽搁太久,陆骁将握在掌心的东西扔给谢琢:“我珍藏的,当时找了很久,好不容易才买到,送你了,颜色……跟你很像。”
陆骁送完东西,转身走了,谢琢也从转角处走出来,上了马车,
将书册放到一旁,谢琢打量手里精巧雅致的青瓷罐,片刻后,他打开盖子,一看——
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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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这章写的时候忍不住哭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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