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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热了,小佛堂里点灯烧纸,愈发闷得难耐。
布夫人进来的时候才操办完,主仆三个熏得脸通红。她抬手拿团扇划划眼前的烟,奇道:“怎么化上高钱了?”转头瞥了眼案上,心里蓦地一跳。
案头上搁着个精巧的神椟,和大人的不同,这么小的龛是供奉婴灵的。她快步过去看,惊愕地回头打量布暖,“这是哪里来的?”
布暖不以为意,“是舅舅给我的,原先在他那里受香火,后来听说我学礼佛了,就请我帮忙给他做功德。”
“这个容与!”布夫人极生气,无缘无故把这东西送来,不是往人心口插刀么!她愤恨道,“我倒要去问问他,他到底想干什么!”
布暖自然是护着他的,忙上去拦住了,嗔道:“阿娘这是怎么了?明明是积德的好事,怎么发这样大的火?我答应了舅舅,他才打发人送来的。你再去寻他理论,叫我往后怎么有脸见他呢!”
“你不见倒好了!”布夫人一屁股坐在杌子上,“我问你,你什么时候和你舅舅私底下说上话的?我怎么不知道?是不是昨儿你和感月一道出去遇上的?”
布暖有些露怯,一想感月比她老到,定不会招供出来,便老神在在道:“舅舅在门上迎客,我下了车就同我说的。后来宴客那么忙,并没有再碰过面,阿娘不信问感月去。”
布夫人试探道:“那就怪了,你舅舅昨日有阵子不见人影,不是和你在一处?我问了迩音,她说瞧见的。”
布暖知道她母亲在有意套她话,昨天这种情况,迩音怎么可能看见。心虚是有的,不过再心虚也不能表现出来,横竖咬紧牙关不承认便是了!
“她是哪只眼睛瞧见的?昨儿她跟着她母亲,咱们叫她,她都没同咱们一道逛去。”她翻着白眼道,“阿娘,你真是怪得紧!日日防舅舅像防贼似的,舅舅到底怎么了,惹你这么下死劲排挤他?”
布夫人一时被她问得语窒,还真考虑是不是自己做得太明显了,叫她看出端倪来了。支吾了下道:“你别同我瞎扯,我哪里排挤他了?只是你大了,眼看着要出嫁。舅舅是外人,又是男子,走得近了要闹出闲话来。成了,我也不和你多说了。你冬姨母要给你添妆奁,今儿要到西市上挑东西去。你安生给我在家待着,不许带着感月偷偷溜出去,记住了么?”
她只得道是,趁机缠她母亲买些冷淘回来。布夫人应了,在那白腻腻的脑门上戳了一下,“就知道吃!少让我操些心,你要什么不给你?这两日好好修身养性,再有二十来天就要过门了,有个大家子娘子的样子。蓝笙不嫌你粗鄙,还有婆母那里呢!没的给郡主挑刺,再回娘家哭鼻子。”又看看那神龛,叹了口气道,“孩子可怜见的,你既接了回来,就好好替他超度。早晚三炷香,算为他爷娘赎罪业吧!”
布暖怏怏送她母亲和二姨母到门上,没见感月,便问人到哪里去了。匡夫人嘟囔了句,“还睡着呢,这懒骨头!”
布暖只是笑,像感月这样活得旁若无人真是好。自己受着教条约束,每日卯时三刻必定要起身。这么多年来没赖过床,简直已经忘了睡懒觉的好处了。
匡夫人临走还吩咐,“你去和她说说,叫她学学你。哪里有姑娘家这么不成体统的!这十五年来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叫晨昏定省,她也好意思的!”
布暖笑道:“姨母放心,我回头就闹她去。”方把两人送上了高辇。
退回园子里时有些惘惘地,自己这样得过且过,眼看着婚期近了,也不知容与是怎么打算的。她坐在桌前,托腮望着窗外。思念他……他这会儿在做什么?她想起昨夜的事,脸上辣辣烧起来。心里装满了喜悦,她的人生因他变得充实。这样子爱他,就像是千百年前就已经深种下的情根,她的存在就是为了等他出现。他说要带她走的,到关外去,就他和她。她捂着脸晏晏地笑,期待那一天早些到来。她想同他在一起,简直连一刻都不能等。
她站起来慢慢地踱,他现在在衙门里吧!她居然动了要去找他的念头,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几乎遏制不住。她心里乱得很,拿什么借口去呢?贸贸然闯到他衙门里,单是想想他眼里的笑意就让她羞愧不已。
正挣扎着,维玉进来通禀,说叶家的知闲娘子来了。布暖怔了怔,因为知道了她以前同容与有婚约,自己现在和他又是这样关系,因此颇有些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的意思。
她总归不情不愿,料着准没有好事。不过没有撕破脸皮,场面上的礼数还是要的。便嘱咐维瑶备茶,自己挽着鸳鸯带出去迎接。
知闲插着金步摇,心高气傲的样子像只斗志昂扬的公鸡。她才发现她这么胖,穿衣打扮这么的俗不可耐。若是配了舅舅,那才真是委屈了舅舅。并且她是胜利者,自己更要有骄矜从容的姿态。
她款款下楼,对游廊上的人嫣然一笑,“姨姨来了?要通报什么,叫她们带路就是了。”说着过去相携,“快些上来,外头热得厉害,怎么正跑在大日头底下。”
知闲也会周旋,堆笑道:“路过集贤坊,就想着来瞧瞧你。”上楼落了座,左右打量了道,“你在家做什么呢?快端午了,也不出去逛逛?哦,要大婚了,想是在家等着出阁。嫁妆都备好了么?”
她唔了声,也不作答。敛了衣袖与她斟茶,边道:“夫人没有同你一道来?我还想着请夫人来家坐坐呢!”
知闲道:“我母亲怕热,逛到芙蓉园那头就乏累回去了。”呡了口茶问,“你母亲她们都不在么?”
布暖道是,“我姨母要置办东西,都去集市上了。”
知闲点点头,“都要等你办完了喜事再走吧,路远迢迢,来去一趟怪不容易的。”觑了觑她的神色,复缓声道,“我听说蓝笙这趟的傧相可了得,当今太子也在其内。你说那么个金枝玉叶往前一挡,姑嫂姐妹们谁还敢下手打呢!”
她不过是想提醒她,他们的婚事是惊动宫里的,等闲不好马虎,更别提动反悔的心思。布暖似笑非笑看着她,“姨姨神通广大,我都不知道的事,你竟已经听说了么?”
两人一味打太极,知闲有点沉不住气,捋了捋鬓角的发,斜倚着凭几道:“我对你们大婚可是很上心的,到底也替你高兴。女人嘛,一辈子就活这一天。能嫁个自己心仪的人,便也不枉此生了。”
布暖垂着眼一哂,“姨姨焉知蓝笙就是我心仪的人呢?”
知闲倒被她说得发噎,她怎么能不知道她爱容与,只没料到她会明目张胆地反驳她。也是自己想得过于简单了,原打算不动干戈的,现在脑子才别过来。他们已然这样了,哪里还有转圜的余地!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闹他一闹,以泄心头之恨。
“你要嫁给蓝笙了,却不爱他,那你爱的是谁?”她望着她,渐渐隐了笑意,“莫非爱的是容与?”
布暖早做了准备,但听她直剌剌的,也觉心惊。凝了神才道:“姨姨说这话,舅舅知道么?”
知闲嗤地一笑,“知不知道还能怎么样呢!我开个玩笑,你可别当真。”又朝前探了探,故作神秘道,“你可听你母亲说起过洞房时的礼节?新婚之夜要查落红的,你母亲给你准备了白绢么?还是知道用不上,便都懒得准备了?”
旁边侍立的维玉维瑶猛抬起头来,看出她是来找碴的,也不需要给她好脸子看了。扬声道:“叶娘子是有身份的大家娘子,怎么说出这样失礼的话?”
“我同你主子说话,几时轮到你们下人插嘴?”知闲嗓音盖过她们,愈发不可一世,乜着布暖道,“你还不打发她们出去?后头更不堪入耳的话,也要叫她们听了去?”
布暖白着脸,猜着她是得知了昨夜的事,再沉不住气了。今天到这里是秋后算账来了,或许还会牵带出以前的种种,便对两个婢女使了眼色叫退下。她自己倒是不着急的,反正事到如今没有退路,要敞开来说也由得她。
知闲抱定了决心,管她眼神像刀子,冷笑道:“我劝你还是乖乖嫁给蓝笙好,这么着保全自己也保全容与。他爬到今天的地位不容易,一个庶子,没有祖荫没有庇佑,全靠两只手打拼。你要是真爱他就把心思藏起来,否则便会害他万劫不复。只要你离他远远的,他是自省的人,断不会去招惹你。说穿了,你两个这么纠缠下去也不会有好结局,何苦彼此绑缚着坠进地狱里去。”
布暖觉得可笑,她把自己描摹得很了解容与似的。谁说她离他远了他就不会招惹她?她脸上露出嘲讪的笑容,“我们的事好些是姨姨不知道的。我只是不明白,既然他都同你退婚了,你为什么还放不开手?这样钻牛角尖,损人不利己。”
“你这是在劝我?”她像听到了笑话似的仰天大笑起来,半晌把染了红蔻丹的手指直指向她,“他为什么退婚,要问问你了。是你的恬不知耻害了我!我们原本好好的,却被你硬生生拆散。你不是失忆了吗?可是装的?难道你心里从没有人伦?为什么会再一次纠缠到一起?不要以为做下的事神不知鬼不觉,你们背着人苟且,天理不容!”
布暖气得发抖,这知闲活脱脱就是个怨妇,骂起人来直戳到骨头上去。她叫她说得恼火透顶,反唇相讥道:“别说失忆一次,就是失忆了十次百次,我还是会爱他!你若有能耐,就不会到我这里来胡搅蛮缠。收不住他的心,你自己不去反省,倒来编派我的不是。就算我退出,你能让她爱上你么?”
知闲被揭了疮疤,早豁出去了,哼道:“话别说得太早,你只当他爱你?爱你就不会逼你堕胎!你但凡有气性,就不应当再和他在一起。我打量你在他眼里,不过是送上门的女人。既有了一回,也不在乎二回三回。不玩白不玩,你说是也不是?”
她再如何嚣张的气焰都不足为惧,可是她说堕胎,布暖茫茫然立在那里,一下子回不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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