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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半个月后。
赵莫离站在一棵美人树下面,看着雪从天空中飘飘悠悠地落下来。
朝她走来的韩镜说:“怎么不先进去,站外面不冷吗?”
“还行。”
两人走进一家画廊,韩镜又说:“这么冷的天叫你出来帮我选礼物,哥也很过意不去,等会儿想吃什么,哥都请你吃。”
莫离报了一家餐厅名,以浪漫和价高出名。
“那是情侣聚集地,求婚热门场所,你这是想在年前把终身大事解决了好过年?”
“不好意思,你想多了,我今天心情好,就是想吃贵的。”说完莫离嫣然一笑。
韩镜却没从她心不在焉的表情上看出来心情好,对此他没说什么,只慷慨道:“行吧,我就当破财消灾了。”
两人买完画出来,各自上了车朝吃饭的地方开去,而莫离没开多久,却看到了夏初,拎着一袋东西在路口拦出租车。她没多想就停下了车,摇下车窗叫她:“夏初,要去哪儿?我带你。”
夏初看到竟然是认识的医生,“赵医生,我要去郊区,很远的。”
“没事,上车吧,这边不好久停。”
夏初没再迟疑,上了车。莫离问清具体地址后,给韩镜打了电话,告诉他临时有事,大餐只能留着下次吃了。等她挂了电话,夏初不好意思道:“赵医生,害你把约会取消了,对不起啊。”
“这有什么,饭随时可以吃。还有,在外面就不用叫医生了,叫我名字就行,我叫赵莫离。”
“那我叫你……离离姐吧?”
“行啊。”
等车开到养老院,雪下得正大,如絮纷飞。
因为莫离在车上问明了夏初是来看唐小年的奶奶后,她没有马上离开,而是下车同进了养老院。而她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因此碰到蔚迟。
在她走进唐奶奶房间的时候,就看到了长身而立站在床尾处的蔚迟。她的呼吸不禁一顿,下意识就握紧了手。
蔚迟转过头来,距离上次他说完那番话离开,也才过去十几天而已,莫离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小年,是离离姐送我过来的。”
莫离听到夏初的声音,才觉自己像傻瓜一样傻站着不动,她见蔚迟依然看着她,便转开了头。
唐小年对赵莫离一直挺敬重的,哪怕她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几岁,“谢谢你,赵医生。”
莫离对唐小年一笑说:“路上夏初已经跟我道了好几次谢了。”
随之她发现唐奶奶的状况似乎不太好,正絮絮叨叨说着话:“云深哥哥什么时候来呢?佩姨说云深哥哥今天会回来,可都这时候了,怎么还不来呢?”
唐奶奶虽然已是白发苍苍,但眼睛依然黑白分明,清透明亮。
唐小年抓住奶奶的手,问:“奶奶,云深是谁?”
老人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云深哥哥终于来了,我要去把含笑送给他,希望他喜欢。”
“奶奶。”唐小年又唤了一声,老人却始终没回他的话。
莫离走到唐小年身边说:“奶奶是AD患者吧,她说什么,就尽量顺着她说吧,别让她感到焦躁不安。”
唐小年说了声谢谢,又跟奶奶说:“奶奶,你跟云深哥哥说什么了?”
“云深哥哥喊我起月。”老人就像小姑娘一般,露出开心满足的笑容。
起月?云深?
莫离隐隐觉得自己在哪里听人提到过这两个名字,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好,起月,今天你穿得那么漂亮,我们拍张照好吗?”唐小年哄道。
老人却摇头,“不拍不拍。”
莫离想老人的医生应该都关照过要注意的地方,她也不再多说,看小年和夏初一门心思地陪着老人聊天,本来就不欲久留的莫离告辞。
夏初说:“离离姐,你这就要走了吗?你送我过来饭都没吃,在这边吃了再走吧?”
“不了,我还有事。”
有事要走,夏初也不好再留人,而唐小年再度道了声谢。
在莫离走出房间时,她听到唐小年跟蔚迟说:“老板,对不起,今天让你白来一趟了。”
“她情况好转了,你再给我打电话。”
熟悉的声音敲入心脏,有些许不好受,莫离却习惯性低头笑了下。
走出养老院时,莫离因为心神恍惚,脚下打滑差点摔倒,幸好身后有人扶住了她,她刚要道谢,就又听到了那道耳熟的声音:“小心点。”
她抽出手臂,平心静气道:“不劳蔚先生费心。”
走出没几步,莫离想起什么,又回身走到蔚迟面前。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支票递给他,“蔚先生,我没有给你付那么多钱。”
蔚迟皱眉,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她:“当是付你买的手机还有衣服……多余的,你买吃的吧。”
二十多万买吃的,当她是猪吗?
“我一共替蔚先生支付了35682.6元,麻烦蔚先生转我支付宝,账号就是我的手机号,如果已经删了,那我再报一次——”
“不用。”
“那好。”省了点时间,“还有玉佩,我想请蔚先生还给我。抱歉,送出去的东西还讨回来。如果你没带在身上,那麻烦你寄……”
“我带在身上。”蔚迟从长外套的衣袋里拿出玉佩,莫离伸手去拿,他紧了紧手,最终还是松开了。
玉佩上还有温度,莫离默默捏紧了,随后她把支票塞给了他,也终于对他露出笑来,“好了,蔚先生,现在我们两清了,你对我没有想法,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对你念念不忘,我赵莫离最大的优点大概就是看得开。”是不是说得过分了?好歹是救命恩人,买卖不在仁义在……
但对方似乎并不介意,她想,那再好不过了。
等莫离终于回到自己车上,看着外面一片白茫冰凉,觉得真像她心情的写照。
在深呼吸了三次后她才发动车子离开。等她回到家,为了自己不乱想,她又跑去书房找书看。
也因此在看到她爷爷的照片时,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听谁说到过起月和云深了。
是她爷爷,她爷爷年轻时曾收留过云深。
她记得没错的话,他叫唐云深。
2
甲申年,暮春。
唐云深留法十年后,第一次回到上海,家里派了洋车来接。车行一路,所过的街道陌生又熟悉。
管家唐荫道:“少爷,太太已经差人去买了您最爱吃的栗子粉,您回去就能吃到啦!”唐荫叨叨地说着,难掩的高兴,“太太说您从小最爱过生日,还有十来天就是端阳,一定要给您把上海未婚的名媛们都请来!”
唐云深默默地听着,他记得自己是过完了十七岁的生日后,漂洋过海负笈游学的。十年了,那次生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彼时,他还是一个少年,挥金如土,飞扬意气,全然不知国难将临,国土将丧。十年在外,家国之感莫名地就刻骨起来。
车子进入衡山路,两边的法国梧桐依然是当年的样子。
“家里还好吧?”
唐荫看了他一眼,思索片刻才道:“老爷太太都安好,只是年年日日地都盼着您回来。”
到了家,唐太太顾佩英第一个冲过来,拉着云深嘘寒问暖,恨不能把十年没讲的话一次都说尽了,又是亲自削水果,又是喂栗子粉,直把他当成了七岁小孩。
“长大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
唐云深这才抬头,看到了父亲唐永年。
唐永年已经半头白发。想想,他不过也就五十出头。唐云深很少跟父亲说话,他从小要什么还没开口,顾佩英就第一时间会送到他眼前。而唐永年每次都只是不咸不淡地讲两句,就走了。
说起来,爹是亲爹,妈反倒不是亲妈。
唐云深的亲妈是唐永年的八姨太,生完他就死了。顾佩英本是唱京戏的女老生,嫁给唐永年后成了最得宠的九姨太。因为她不能生育,唐永年就把唐云深交给了她养。后来,顾佩英宠唐云深宠出了名,最让大家印象深刻的一回是唐云深十七岁离家时,顾佩英哭晕在了码头。人都说亲妈也不过如此。
“唉,这一去就是十年,如今都二十七了,连个媳妇儿都没有。”顾佩英对着唐永年,开始说起了儿子的终身大事,“早说不让他出去,你非说什么男儿志在四方。现在倒好,四方都看过了,回来还是光棍一条。”
唐永年也不辩,只是笑笑,道:“有你在,我不担心。”
“我早就想好了,今年端阳,我们要好好办一场云深的生日party。我要把现在上海滩所有的名媛……”
唐云深在国外,每天来去能遇到的熟人也不多,突然耳边有这么个滔滔不绝的声音,温暖之余,还是有些不习惯。他四下环顾,想要把话题岔开,忽然就看到了窗外一个娇小的身影。
“她是谁?”唐云深问。
话说到一半的顾佩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刚才还神采飞扬的脸上一时黯了黯,随即叹了口气道:“唉,她叫张起月。当年我在丹桂唱红的时候,她娘是我的戏迷。我们关系很好,跟亲姐妹一样。她娘脾气直,好几次为我出头,还因此得罪过人。后来,嫁去了广州,说是西关的大户人家。之后我们就断了联系。两年前,一个婆子带着她找到我,说是她爹抽大烟,家徒四壁了要卖孩子,她娘临死前托她奶娘带着她走,到上海来找我……那会儿你也不在,我就把她当女儿养着,真是可怜见的。”
唐云深心底突然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低头看了看桌上的栗子粉,顺手拿上,起身朝门外走去。
“我去认识下这个妹妹。”他转头冲着顾佩英一笑。
在顾佩英的眼中,他依旧是那个飞扬的少年。她宠溺地点了点头。
似乎是感觉到背后有人在靠近,张起月转身看了过来。
“你是——云深哥哥?”她的声音很脆,很清透,像清晨的莺啼。
“你认识我?”唐云深有些疑惑。
“佩姨每天都要对着你寄来的照片看上好久,有时候,我就陪她一起看,听她说你的故事。他们说你今天会回来,我想佩姨一定很高兴。佩姨高兴我就高兴,所以,我是过来给你送礼物的。”说着,她笑呵呵地伸出手,手上拈着一枝盛开的含笑,“这花有水果的味道,可好闻了。我从小就喜欢它。送给你!”
唐云深试图从张起月的脸上寻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忧伤和愤世,可是眼前这个女孩儿就像天使一般,连笑容都是那么灿烂。他仿佛是受到了感染,不自觉地就开心起来。他单腿蹲下来,抬手接过花枝,凑近了嗅,“好香啊,谢谢!”
张起月看着他,只是咯咯地笑着。
“我也有礼物送你。”唐云深把含笑往西装口袋里一插,双手捧起栗子粉,送到张起月的面前,笑道,“这个也好香!”
张起月看到栗子粉,眼前一亮。随即摇了摇头,说:“不,我不要。佩姨说,这是你最爱吃的。君子不夺人所爱。”
唐云深听了哈哈大笑,忍不住抽出一只手去摸了摸她的头,道:“你这小脑袋还挺有学问的。好好好,你是女君子,但你佩姨今天恨不得把DDS所有的栗子粉都买来了,你如果不帮着我一起吃,会很浪费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对不对?”
“唔,那好吧。”张起月高兴地接过栗子粉,随即小小地咬了一口,细细地品尝着。
“以后,我就喊你起月?”唐云深看着她细嚼慢咽地吃,想着虽然她家世败落,但西关人家小姐的样子却没有丢。
她没有马上回答,直到口中的栗子粉都吞下了,才开口:“好。佩姨也这么喊我。”她说着,脸上泛起了点红晕。
这是唐云深和张起月的第一次相见,她送了他一枝含笑,他给了她爱吃的栗子粉。
3
莫离之所以对唐云深一直有记忆,不光是因为爷爷提过,更是自己小的时候看到过唐云深遗留下来的一个本子,那里记录了他跟张起月的故事。
她在书房翻找许久,一无所获,又去存放旧物的储藏室找,依旧没有找到那本记忆里的本子。
第二天莫离依旧去了养老院。这时雪霁天晴,院里的荤心磐口梅盛开了,香得很,有不少老人出门晒太阳聊天。
莫离一进大门,便碰到了在大厅里的唐奶奶,正坐在靠窗边的沙发上,而唐小年正在剥核桃给她吃。
她走过去,看到唐奶奶面带微笑,已经完全没有一点昨天小女孩的样子。
“赵医生,你怎么来了?”唐小年再度看到赵莫离,很是讶异。
“哦,放假了,在家也没事做,给奶奶带点吃的过来。”莫离把手上拎着的藕粉和水果递给唐小年。
“谢谢。”
“唐奶奶今天怎么样?”
“上午挺好的,后来,她把我认成了云深,又说要做肥皂,因为云深生日快到了,她要送他礼物。”
唐奶奶拉住唐小年的手又笑了,“现在外面时局乱,物价飞涨,肥皂这东西,还是能自己做的。而且,我学了刻花……可惜怎么也找不到材料。”
莫离观察唐奶奶的表情和语气,“这是定向障碍,奶奶分不清自己所在的时间、地点和周围的人,甚至对自己的姓名、年龄等也分不清。昨天她可能以为自己是小孩子,现在只是换到了别的年纪。”
莫离又犹豫着问:“小年,你奶奶是不是姓张?”
“是,你怎么知道?”
如果说之前对于那位唐云深爷爷是否就是唐奶奶要找的人,莫离还心存疑虑的话,此刻她已经笃定了。
她不确定的是,唐云深的事该如何跟唐奶奶说?又或者,该不该说?
唐奶奶看着唐小年期盼道:“好久没听云深哥哥弹钢琴了。”
唐小年看着大厅角落那架老旧的钢琴,只能叹气,小时候他爸教他弹钢琴,他兴趣不大,他爸也就没勉强,所以没学,现在他后悔了,不知道该怎么跟奶奶说。
莫离见唐小年不动,她走向了钢琴,坐下来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这世间事真是奇妙——她的钢琴正是唐奶奶的儿子唐牧朗教的。
莫离弹的是《风将记忆吹成花瓣》,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挑了这支带点忧伤的曲子,可能是因为记忆中依稀记得的关于唐云深那个本子里记录的思念引起,也可能是自己的怅然若失导致。
轻缓的钢琴声流淌在大厅里,四面的窗外是皑皑白雪,阳光明亮。
好多老人走过来听莫离弹奏,而坐在沙发上静静听着的唐奶奶流下了眼泪。
4
乙酉年,仲夏。
唐公馆内,唐云深面色凝重地在侍弄花园里的一丛深色杜鹃。之前,唐荫兑了一大盆鳝鱼血浇在这花下,说是这花吃荤,能开得更好。唐荫浇得细致,但还是在几个花瓣上落了零星几滴淡淡的红。在唐云深看来,这红越来越深,然后变成了鲜红,最后晕染开来,弥漫了整个唐公馆……他平时从不谈政治,可并不是完全不懂。他知道父亲在做什么,只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自己没有勇气离开,自然就只能逃避而不去触及。
现下,危险的气息越来越重。整个唐公馆,也许只有一个人,是真的全心全意地开心着——
“云深哥哥。”起月花着一张脸,从花园的一角跑过来,“我成功了!”
唐云深隐去了脸上的不安,挂出了一个微笑,才转过头去,“你又在捣鼓什么?”
“你的生日礼物呀!”起月的脸上开出了花儿,“我亲手做的,香香的呢!上面还有你的名字……”
“是什么?”唐云深接过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打开看看。”
唐云深小心翼翼地拉开了盒子上的蝴蝶结,抽出纸盒,里头是一块圆圆的香皂。边上刻有一圈卷云纹,中间是娟秀的“云深”二字。而右下方的云纹里,暗暗地藏了一弯新月。
“傻丫头,外头物价飞涨,你倒好,学了自己做肥皂。那天我还看你跟张妈在捣鼓什么酱油?”唐云深忍不住伸手,爱怜地抚了抚起月的头,“你是怕唐公馆养不起你了吗?”
起月的笑容慢慢隐去,怯怯地说:“云深哥哥,那天在学校,有人说唐叔是……是……”
看她说得吞吞吐吐,唐云深隐隐不安,“是什么?”
“汉奸……”起月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可是听在唐云深的耳朵里,依然是掷地有声,“云深哥哥,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唐云深没有回答,只是又接着问了一句:“他们还说了什么?”
起月看着她,心里的不安急剧地加深,说话的声音带了些颤抖:“他们还说,抗战胜利了,唐叔就会被抓起来……”
“够了!”唐云深突然激动起来,随即意识到,自己对着眼前的小姑娘发火只会更显出自己的害怕,“对不起,起月。”
起月被吓了一跳,一向温和的唐云深第一次这么大声地对她讲话。一时间,她愣在那里,不言不语。
“父亲不是那样的人……”
唐永年到底还是被抓了。在外头一片抗战胜利的欢呼中,上海这座城,再次易主。
唐永年一走,整个唐家就像被抽掉了主心骨。顾佩英失踪了两天,第三天凌晨,唐荫在唐公馆的门口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她。唐云深穿着睡衣从房间里冲出来,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公孙杵臼死了,程婴就是千古罪人。不会再有人知道那个孩子到底是赵氏孤儿,还是程婴自己的儿子。古人会相信程婴的自白,可是现在的人……”
这云山雾罩的一句话,唐云深琢磨了很久。顾佩英似乎在告诉他什么,可是他想不明白。但法庭的审判不会等他,唐永年很快以汉奸罪被判枪决,而唐公馆也即将被封。
“起月,你怕吗?”唐云深的耳边一直回响着下午刑场上凌乱的枪声。遣散了所有的家人,偌大的唐家只剩下了他和张起月。
“不怕。我相信唐叔是好人,总有一天,大家会知道他是被冤枉的。”起月泪汪汪的眼中有着一种超出年龄的坚定。
“好。”唐云深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起月。从此以后,天地间,他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明天他们就要来封屋子,妈的葬礼拖了这么些天,也不能大办。起月,今晚我们一起送送爸妈。”
“嗯。”
唐云深在那架白色三角的门德尔松上披了黑纱,边上放上唐永年和顾佩英的合照。
“当年,李叔同先生就是这样为自己的母亲送行的。如今,我也效法前人,送父母一程。”他对着相片喃喃自语。直到父母故去,他才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他们。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问吃穿来源,不问世事风云。
他一首接一首不知疲倦地弹着,起月就站在边上,心仿佛被一只大手攥着,越来越紧,越来越痛,而后慢慢地麻木,直到泪如雨下而不自知。
终于,唐云深停了下来,因为他的手已经颤抖得无法再继续弹奏。他缓缓地站起来,出门。
外头下起了夜雨。他直走到那丛杜鹃的边上,身子晃了晃,又“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鲜血,然后缓缓地倒了下去。
张起月眼看着他走出去,预感要不好了,可自己的脚已经完全麻木,就算心急如焚也只能一瘸一拐地从屋里追出来,看着他倒下去。唐云深是个比她大好多的高个子,她根本拖不动他。那一刻,她擦干了眼泪,从屋里拿出了一条薄毯和一把伞,半抱着他,让他躺在自己怀里。夏日的夜晚,怎么样都是可以撑过去的。
日出的时候,唐云深醒了。他被朝阳刺了刺眼睛,看了看在打盹还不忘举着伞的起月,怔了怔才回过神来。
嘴里还残存了些许腥味,他伸手抹了抹嘴角,这一有动静,起月就醒了。
“云深哥哥,你怎么样?”她心急地问。
“我没事。”他挣扎着坐起来,勉强扬了扬嘴角。先前他不能维护父母,现下他不可以再让一个小姑娘反过来照顾他。他定了定神,郑重地说,“起月放心,我们都不会有事。”
“嗯,我会一直陪在云深哥哥身边。”她伸出手,抓住他的手。
唐云深苦笑,“十年,能再陪你十年,我就知足了。”
她泪眼莹然地看向他,“为什么只有十年?”
他习惯性地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道:“之后,你会有丈夫。他会代替我照顾你。”
她毫不犹豫摇了摇头,“不,我只要云深哥哥。”
唐云深没有再说话,只是嘴角僵硬地笑着,眼神空洞洞的。
走出唐公馆,一辆洋车在街边的拐角处等着。车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冲着唐云深摆了摆手。张起月认得他,他是唐云深的表弟唐云济的助理魏琥。
唐云深冲他略略点了点头,将手上的行李都给了他,拉着起月上了车。
“云济呢?”唐云深问。
“少爷今早上的船已经去了香港。老爷一直在做英国人的买卖,所以前几年就已经把大半产业都挪了去。其中有不少的股份是大老爷的。现下大老爷遭难,老爷的意思是,让您赶紧去香港。明天一早的船票已经给您备好了。”
唐云深觉得掌中起月的手忽地抖了一下,他明白她的意思,随即对着那人道:“我不是一个人。”
魏琥明显愣了一下,而后回头看了看张起月,“您要带上她?”
“她是我妹妹。”
“可眼下这局势,您也知道,船票是有价无市啊。”
“小魏,麻烦你再给想想办法。”
“大少爷,您别为难我呀!我一个办事儿的,能有什么办法?”
“好,我不为难你。等一会儿到了旅店住下,我就给二叔去电话。”
张起月远远地看着唐云深拿起公共电话,看他越来越愁眉深锁的样子,暗暗下了一个决定。她知道他现在背着汉奸之子的罪名,是很不适合在上海继续待下去了。而她,她不是唐家的孩子,唐家养了她这么多年,而今二老双亡,她无法报恩,那么至少,她可以不再拖累他。
唐云深回房间的路上,反复琢磨着刚才二叔的话:“你何苦为了一个外人,赌上自己的未来。她本来就跟我唐家无亲无故,能白白养她这么多年,也算对得起她了。如今也不是不想带她走,是不能。”踱到房门口,他顿了顿,心底喷涌而出的怯意,令他不敢伸手去打开这道门。
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唐云深才颤抖着手去开门。就在刚才,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如果起月不能走,那么他也不走了。决定的当下,他感到了一丝悲壮。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诉起月,自己没有违背诺言。
直到看着房间桌子上的留言,唐云深才明白自己有多可笑。在他左右挣扎的时候,张起月却毫不犹豫地走了,为了不拖累他。他刚才还以为自己做出了足够大的牺牲,却原来,她比他更果决。
十年,早上他承诺了十年,可她却要一辈子。而现在,为了不让他毁诺,她率先放弃了。
这时,魏琥端了两碗馄饨来,见状有些愣怔。
“起月姑娘呢?”
“她走了。”唐云深放下纸条,喑哑道。
“那……她会去哪儿?”
“我不知道。”
“那您……”魏琥想问还要找她吗,但又觉着自己说这话有点逾越,于是便闭了嘴。
“你说你没有家人?”唐云深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是。”
“好。我现在去找起月,船票留给你。到了香港,麻烦你告诉二叔,我会照顾好自己,等风声过了,我和起月一起过去。”说着,他掏出船票,往魏琥手里一塞,拔腿就冲了出去。
魏琥攥着船票站在原地,一脸茫然。
天快亮的时候,唐云深终于在唐家的花园里找到了张起月。她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二话不说,拉起她就走。唐家的宅子变成了敌产被封存,他没有想到她还敢回去,几乎跑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却一无所获,绝望之下才想来这里试一试。
“你就这样回来,不怕被抓起来吗?”他从未对她如此严厉。
“你走,我不用你管!”出了唐公馆,起月就开始拼命挣扎。
“你以为你这样很厉害、很伟大吗?自作聪明!”他把她抓起来,第一次揍了她的屁股,“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多怕再也找不到你吗?!”
张起月被他这一下给揍蒙了,挂着两滴眼泪看向他,齐刷刷地就流了下来。
唐云深没有料到她就这么哭了,顿时有些无措。脑子里千回百转,最终只是轻叹了一声,“对不起。”又指了指手里的表说,“你看,现在船已经开了。”
“你为什么不走?”她哽咽着出声。
“年纪不大,记性那么差。”唐云深点了点她的脑门,“昨天这个时候,是谁跟我说,要一辈子跟着我的?这么快就不要我了?”
张起月抽了抽鼻子,“可是——”
“没有可是。以后,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他一字一顿地说。
唐云深最终还是留在了上海,带着张起月一起在唐云济名下的一个独立两层小楼里安了家。这个小楼闹中取静,隐在一个弄堂的深处。里头东西齐备,连字画都有好几箱,然而最令唐云深欣喜的是,二楼还放了一架钢琴。虽然这架钢琴不能与之前唐公馆那架门德尔松相比,但他已然很满足了。
安定下来后,唐云深在一个偏远的中学谋了个教职,上下班刚好带着起月。新的左邻右舍并不认识他,看他温文尔雅,起月乖巧伶俐,倒也很照顾这对兄妹。
眼看着,和平将近,岁月静好。
5
莫离弹完钢琴站起身走回唐奶奶身边,看到唐小年正在给老人擦眼泪。
老人脸上满是柔情和安心,她看着小年道:“你说,以后,我在哪儿,你就在哪儿,你要说话算数。”
“好。”唐小年答应道。
唐奶奶又止不住地流泪,又止不住地笑。
莫离想,也许知道现实的无望不如活在有他的记忆里。
唐奶奶又拉住站在边上的莫离的手,问:“你是?”
“我的钢琴……是您爱的人教的。”能教出唐牧朗老师那样出色和善的人,他的母亲一定对他很用心和爱护。但莫离知道,唐奶奶一定会认为她说的是云深。
果然唐奶奶欢喜道:“原来是云深教的啊。你叫什么名字?”
“莫离,莫非的莫,不离不弃的离。”
“好,莫离,你明天还会来吧?我明天打算煮汤圆,你来跟云深学琴,我煮给你们吃。”
莫离看着被老人温暖的手捂着的自己的手,点头说:“好的。”
蔚迟坐在车里,看着从养老院走出来的人。
他看着她走到一棵磐口梅下看了看,然后摘下一朵走到不知道是谁堆起来的雪人边上,把花放在了雪人头上。白白的脑袋上多了一点亮丽的橙黄。
她扬唇而笑,阳光落在她脸上。
蔚迟就这样看着,他不知道自己每接近她一次,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他留在这里,不敢接近她,却又无法做到离开。
莫离回到家,吃好饭后又忍不住想起唐奶奶的事,以及回想记忆中关于唐云深的零星片段。
爷爷好像说过,他跟唐云深早年就相识,他很赞赏唐的人品和才华,后来再遇到落魄的唐云深,爷爷不忍心故友惨死在外面,便收留了他。
爷爷收留唐云深的时候,她爸应该还没出生,还住在老宅那里。莫离记得,老宅里爷爷生平的藏书著作都搬了过来,但一些旧家具却留在了那边没动。
她想唐云深的本子会不会也遗留在那边?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便迫不及待地跟阿姨说了声“出去办点事”就又出了门。
唐云深的事跟不跟唐奶奶说是一回事,莫离觉得还是得把东西找到。
赵家的老房子在一条狭长的弄堂里,这里房屋老旧,住户密集,不过原始居民大多已经离开,不少屋子出租给了外来打工人员。赵家的老宅虽然也没人住了,但也没有出租出去,加上还有一些旧物赵红卫不想处理掉,所以索性就将其留着做储藏地了。
莫离打开了那扇已经生锈的铁门。门开的那一刹,一股陈旧的带点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她皱了皱眉,伸手拉了下门边的灯线。
客厅里的灯泡打出了昏暗的光亮。莫离看过去,只见灯罩上也积满了尘。四周堆着些纸箱子,所有的旧家具都挪到了当年爷爷的书房。她径直去了书房,想先从那里找起。
然而书房里的灯却坏了,只能借助客厅那一点光来看。
正在莫离就着那点不明朗的光翻找之际,唯一的光源却突然暗了暗。她心里不由一惊——这个世界上,她最怕两样东西,一是会咬人的动物,二是鬼。
即使这里她小时候来过许多次,但如今爷爷不在多年,早已物是人非,空荡荡的让人心慌。
“失策啊,头脑一热就跑过来了,真应该白天来的。”
结果她自言自语刚说完,客厅的灯竟彻底熄了!顿时,四周一片黑暗。
莫离倒抽一口凉气,默默地祈祷:“爷爷保佑,爷爷保佑……”她自我安抚地想,可能是跳闸了,出去修一下就好。
在她摸索着要去客厅时,膝盖撞到了桌子,不由轻叫了声。
正当莫离发怵又后悔地蹲在地上等那股酸疼感淡去时,灯突然又亮了。
她惊喜道:“好了?难道刚才是断电?”
后悔是后悔,但既然来了,她也不会半途就走,拖着还有点疼的腿赶紧翻箱倒柜地找。
最后,终于在一个类似床头矮柜的最下层抽屉里发现了一只木盒,里面除了那本她记忆里的本子,还有一枚用手帕仔细包裹的印章。
“原来真在这里!”莫离激动地拿着东西走到客厅里,她将手里的印章翻来覆去地瞧了瞧,印面上的文字是篆书,她只能认出中间那两个字是“看云”,她又看印章上的边款像是行草,连蒙带猜,觉得大概是“锲而不舍”。
莫离将盒子一合,走出了老宅。
等她回到车里,才又打开盒子,拿出那个小本子来看。方方正正的本子已经有些破损,边上的骑马钉也已经锈蚀。封面正中间印着三个艺术体的大字“图画本”,字的下面有一个少年,扛着竹竿,正赶着一群小鸭子。封面上,主人唯一留下的痕迹,就只有右下角处的一圈手绘卷云纹以及卷云纹中的一弯新月。
“新月?起月?”
莫离翻开第一页。第一页上,只有一首诗。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莫离记得第一次看到这首诗,她看不懂,后来上学再读到,才知道是古诗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这首诗说的,正是动荡岁月中的相思离乱之情。
第二页上,没有字,只有画——或许文字已经不足以让唐云深去描绘记忆,所以他直接画了下来。
这一页,是他们第一次相见。两人都是笑脸盈盈,他手里拿着点心,她背后藏着一枝盛开的含笑……
她记得这枝含笑,也记得唐奶奶前天说的那句“我要去把含笑送给他”。
莫离安静地翻看着,像是在回顾一部古老的默片,无声地回放着一段被封存在画里的再也回不去的岁月。
此刻,离她百米远的地方,蔚迟正坐在车子里。
有人敲了下他的车窗。
“先生,我刚看到你从那个房子里出来,我昨天好像也看到你来了。我就住边上的,你是房主吧?还是你后面出来那个女的是房主?”
“什么事?”
“哦,你是房主的话,我想帮我老乡问问,你们房子不住人的话,要出租吗?”
蔚迟:“……不租。”
莫离第三次来到养老院,带了一本琴谱过来,因为她能熟练弹奏的曲子不多,一旦唐奶奶有指定想听的曲目时,她能不掉链子。
当然,她包里还有唐云深的印章,以及本子。
她按着包里的东西心有所想,也很快找到了唐奶奶。
而正在走廊屋檐下晒太阳的老人一看到她就惊喜地拉住了她的手,说:“覃芸,你来了啊。”
莫离看向唐小年和夏初,小声问:“谁?”唐、夏两人都摇头表示不知。
莫离只好再换身份,回唐奶奶道:“是,我来了。”
唐奶奶又问:“你家唐峥校长呢?”
“你家”这个词莫离现在还真有点听不得,一听就头疼。
“你们夫妻俩可总是同进同出的,让人羡慕。”
原来还是夫妻,莫离说:“他今天有点忙,所以没有来。”
唐奶奶望着她身后,忽然笑吟吟道:“你看你说的,这不是来了吗?”
唐小年随奶奶的视线方向看去,“老板。”
莫离:“……”
之后,莫离看着蔚迟请唐奶奶进大厅里去拍了照,因为唐奶奶拉着她的手,她也被带了进去,站在一旁出神,等她们拍好照,蔚迟才看向她说:“赵小姐。”
莫离“嗯”了声。
唐奶奶感叹道:“没想到唐校长竟然还会拍照,果真不负博学多才之名。”
蔚迟竟然也配合地回了一句:“过奖了。”
唐奶奶又笑着问:“覃芸,唐校长还有什么不会的,你倒是说说看?”
莫离:“……我不知道。”
唐小年说:“奶奶……起月,累不累?我带你去房里睡一会儿好吗?”
“不累,再说覃芸和唐校长过来,我去睡觉算什么呢。”说着唐奶奶看看莫离,又看看蔚迟,“不过,今天你们夫妻俩怎么都不太讲话?是不是吵架了?平时唐校长可是妙语连珠、出口成章的人。”
妙语连珠?眼前这位“唐校长”说他惜字如金还差不多,莫离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看他怎么回。
蔚迟说:“这些天牙疼。”
莫离:“……”
“哦,唐校长你牙疼,要尽早看医生才行,不能听之任之。覃芸,你得督促他呢,不能只忙工作,不顾身子,身体是本钱。”
莫离真不知道该怎么回了,又想他牙疼到底是真的还是随口说的借口。
这时蔚迟又说:“不严重,吃点止疼药就行。”
作为医生,蔚迟这种行为就是拖延治疗的不良行为。
她忍了下,还是医者父母心地说:“如果一直疼,还是早点去医院根治吧。”
“好。”
莫离没看他,所以不知道蔚迟在回她的时候,嘴边浮出微微的笑。
唐小年则刚好看到了他一向无念无想的老板神色微动,他狐疑地望了眼赵莫离。他记起上次去医院看蔚迟,就听说了是他救的赵医生。
但唐奶奶还是觉得不对,“既然不是吵架,那怎么那么生分呢?唐校长有空时,陪覃芸你去买菜,你们可都是挽着手去的。”这样的生活就是她最心之所往的,“你们是我见过最琴瑟和谐的夫妻。”
莫离无以为继,难不成真要跟蔚迟演一出琴瑟和鸣?
但见唐奶奶又是如少女般憧憬那份比翼连枝的美好,又真心实意地为他们担心,她在心里叹了声后,伸出手轻轻拍了下“唐校长”的肩膀,破罐子破摔地说:“你也真是的,这么冷的天,出门也不知道多穿点,存心让我心疼呢。”说着看向唐奶奶说,“我们没吵架,就是……唐校长不是牙疼嘛,我就不忍跟他多说话。毕竟疼在他身上,心疼的是我呀。”
蔚迟:“……我现在不疼,也不冷。”
莫离回头笑道:“嗯,好。”
夏初靠到唐小年耳边说:“离离姐演技真好,他们看起来还真像一对。”
唐小年同意地点了下头。
唐奶奶呵呵笑道:“是这样啊,瞧我,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说着又想到什么,“覃芸,我要跟你们夫妻俩说声对不起,云深……哎,老是去欺负你家潘朵拉。”唐奶奶好气又好笑地说,“说起来,我家的探戈,又不知藏哪儿去了。”说着嘴里“喵喵”唤着,站起来就要去找,唐小年连忙扶住她问:“你要去哪儿?”
“找探戈去……我怕它吃到老鼠药。”
莫离想,探戈应该是只猫无疑,反正待在这里她也浑身不得劲,便很有行动力地起来往外走去,“我替你去找。”
唐奶奶也不舍得离开“云深”,只好说:“那就麻烦你了,覃芸。”
“没事。”
等莫离终于出来,不由如释重负。
她没往大厅能望得见的前院走,而是直接往后院逛去,后院不大,铁门开着,她便走了出去,边想心事边时不时“喵”两声,找着唐奶奶回忆里的探戈。
没走多久,突然一声洪亮的狗叫声拉回了莫离的思绪。
她定睛一看,就发现了前方五米处有只大狼狗,正防备又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她当即被吓得手足发麻,下一秒就拔腿往回跑,本来如果她不跑,那狗也未必会追她,但怪就怪在她小时候被狗咬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这本能地一跑,那狗就狂叫着追了上来。
莫离大喊:“别追我啊别追我啊!我找猫不是狗啊!救命啊!”
她刚喊完就看到从养老院后门走出来的蔚迟,现在不管是谁,她看到都是救星,她冲过去就拉住了蔚迟的手臂,躲在了他后面。
“蔚先生蔚先生!你不怕狗吧?!你帮我赶一下!”
狼狗追到他们面前,朝他们叫了几声后,突然倒退了一步,随即“呜呜”两声就跑走了。
莫离看到狗跑开,惊魂未定地说:“好吧,狗怕你。”她的手还在抖,也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还抓着对方,连忙松开了手道,“谢谢。”
她一刻都不敢在外面待了,正要进后院,却被蔚迟拉住了手腕,她意外又不解道:“蔚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他放开了她,眉头紧皱,好似很懊悔自己刚才的行为。
最后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好像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除了——
莫离轻笑一声说:“你不是已经说过一次对不起了吗?你不喜欢我,又不是错。”
只是不喜欢罢了。
她也不等他再回复什么,往刚才狼狗离开的方向又望了一眼,赶忙进了门。
莫离无功而返,还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乱走。正想去跟唐奶奶道歉,说有辱使命,却看到前院那张休闲藤桌周围不知何时围坐了三个老太太,其中一个正抱着只黑猫。她心中一动,走了上去,跟正闲谈的老人们问了声好。
之后她对抱着猫的老人说:“奶奶,您的猫能借我一下吗?”
那老人慈眉善目,笑得也是十分和蔼,“你是唐家奶奶的客人吧?”
“是的。”
老人却问:“小姑娘,你有对象了吗?”
“……没。”
老人把她拉近一点,“哎哟,你的手怎么这么凉?还都是汗。”
“刚跑了一会儿步,出了点汗。”
另一个老人说:“这大冷天的,怎么还去跑步呢。”
莫离只能笑而不语。
而拉着她的老人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又说:“我外孙也还没对象呢,今年过年就三十二了,七尺男儿,一表人才,是个大公司的经理,你把电话号码给我,我就把豆豆借你,你看怎么样?”
这妥妥一出挟天子以令诸侯呀,莫离以退为进道:“奶奶,您外孙听着挺出色的,要求应该很高啊。”
“我外孙要求很简单,肤白貌美性格开朗,你很符合。”老太太笑呵呵地说。
莫离:“……”
莫离觉得这老太太还是挺有意思的,最后舍生取义地把号码输进了老人的老年机里,换了黑猫豆豆。
莫离大功告成地抱着猫朝楼里走去,看到蔚迟正坐在走廊上的一张长条凳上,她没多看他,直接走了进去。
等她回到唐奶奶身边,刚想拿豆豆蒙混过关,结果唐奶奶又陷入了另一种回忆里,看到她就祝贺她说:“覃芸,恭喜你喜得麟儿啊。”
莫离:“……”她才出去找了一会儿猫,回来儿子都有了?
豆豆“喵”了声,从她身上跳下,一溜烟跑到了外面。
唐奶奶问:“覃芸,你家唐校长呢?在家照顾孩子吗?唐校长该高兴坏了吧?”
莫离在心里默念,她不是覃芸,蔚迟也不是唐校长,“是啊,他很高兴。”
唐小年抱歉地看着赵莫离,跟夏初说了声“你看着点奶奶”,就去了外面。唐小年看到坐在屋檐下凳子上的蔚迟,走过去就说:“老板,你好像对赵医生——”他本来想说“有好感”,但又好像还没到那程度。
蔚迟说:“我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一句话——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
唐小年很意外地看着他老板,原来不是还没到那程度,而是远远超过了那程度。
他是怎么也想不到会从蔚迟口中听到类似“表白”的话。
而蔚迟会跟唐小年说,是因为他无人可说。
这种情绪在他心底太久了,久得……他有点不想再藏了。
如果不能跟她说,那跟无关紧要的人说说,应该无妨。
殊不知无关紧要的人因他的话而受了不小的惊。
莫离这边,唐奶奶又突然伤心地劝说她:“你要好好看着唐校长,别让他出事,你要好好地活着,万万不能自寻短见……如果你也走了,孩子怎么办?”
“我不会想不开的,你放心。”
但唐奶奶显然还是不放心,好似要发生不好的事让她不安,“晚上你跟唐校长到我这边来吃晚饭,答应我,一定要来。再苦的日子,我们一起熬过去……天黑了,总会亮的,只要我们人都在。”
莫离安抚她:“好,我答应你。”
夏初走到莫离边上说悄悄话:“离离姐,真的很谢谢你这样子陪奶奶聊。奶奶昨天让小年买了好多菜回来,还有汤圆,你就留下来吃晚饭吧。”她顿了下又说,“不知道蔚先生愿不愿意留下来吃饭……”
莫离意兴阑珊道:“那要看什么人说了。”如果是她,肯定是否定的。
这时蔚迟跟唐小年刚好走回来,唐奶奶仿佛终于宽心了点,“云深,你把唐校长带来了,那就好……唐校长,覃芸已经答应我,晚上在我们这边吃饭,你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可不许走。”
蔚迟似乎在考虑,看样子是不想留的,然而却回了一声“好”。
莫离心说,原来他还挺敬老爱幼的。
唐奶奶看着唐小年,又悲从中来,“云深,你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不能擅作主张离开……”
“我不会的。”唐小年扶着奶奶说,“我带你去休息会儿好吗?”
唐奶奶似乎是真的累了,由唐小年和夏初扶着回了房间,躺下后很快就睡了过去。
她又梦到了云深。
6
1952年。
这一年,张起月十八岁,恰逢高考,而上海著名的圣约翰、震旦、沪江三所大学却在院系调整中被裁撤。
她想起自己曾经拉着唐云深,在圣约翰的那棵大樟树下发誓,一定要考进这座走出过顾维钧、林语堂的著名学府。现在,她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可是这座“海上梵王渡”却再也不会有了。这便如深夜航船,突然失了导航的灯塔,四周一片漆黑,令人不知道接下来要何去何从。
“起月,吃饭了。”唐云深每天下班都会从学校食堂打来饭菜,回家热一下,作为两个人的晚餐。
张起月应了一声,收起了心思,换上了满脸的笑意。她知道他每天都过得如履薄冰,不再想他为了自己的事而忧心。
“快高考了,你准备得怎么样?”唐云深夹了一片肉,放到了起月的碗里。
张起月夹起肉,又塞进了唐云深的碗里,“我是女孩子,你每次都把肉给我,是想把我喂成大胖子吗?”
“你太瘦了,胖点好看。”
他还想还回去,张起月没有再推,只是笑着问:“云深哥哥,要是我真成了一个大胖子,没有人愿意娶我,你会养我一辈子吗?”
唐云深没有正面回答,却反问了一句:“我不是正在养吗?”
张起月放下筷子,静默了一会儿。
唐云深疑惑地抬头,看着她,却看不清她的表情。
“还有两年,就十年了。”她很轻地说,可他还是听见了。
唐云深却假装没有听到。
张起月平静地与他对视,眼神澄澈。
她咬了下嘴唇又说:“云深哥哥,如今没有圣约翰了,我决定不高考了。”
“不念大学,你想做什么?”
“我就天天在家里,给你做饭。”张起月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目光中的那一丝微弱的闪动,心中忍不住扬起狡黠的笑,故意道,“受够了每天吃这些食堂的菜。”
唐云深愕然,他不会做饭,更不愿让她整日被油烟熏染,因此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竟然让他无言以对。
“噗。”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她不由得笑了出来,“云深哥哥,我开玩笑的。是这样,我前几天看到学校对面的小学在招聘代课老师,高中毕业就可以。我就去试了试,据说明天能有结果,我答应你,如果没有录取,我就专心去考大学。好不好?”
唐云深锁着眉头,陷入了深思。他知道有很多话,她不会说出来,但是他懂。她出身资本家家庭,又在汉奸家长大,如今有些学校,即使她有心也有能力上,学校却未必会收她。若能早些工作,也许还是好的,即便这本来应该是无忧无虑读书的年纪,参加工作势必要辛苦很多。
“你长大了,我也做不了你的主,你自己决定吧。”唐云深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起月看了他一眼,说:“云深哥哥,我不怕苦,真的。”
唐云深默然。
两人安静了一小会儿,起月故作轻松地开口道:“云深哥哥,你记不记得,有一回云济哥哥拿来一本书,对你说不可不读。”
“《晓珠词》?”
“嗯,后来你们一起讨论这本书。你说,最喜欢里面的一句:‘不遇天人不目成’。”
唐云深凝视着眼前人,四目相对,“藐姑相对便移情”啊,他心中了然,却只能叹息。
“我也最喜欢这句。”她笑说。
看着她的笑,唐云深的心猛地抽了一下。
“明天,明天晚饭我们去下馆子。”唐云深忽然说。
张起月一愣,家里的情况她知道,哪来的闲钱下馆子?但唐云深没有说。
第二天,唐云深便带着起月去了饭馆。
这顿饭唐云深点的菜,都是起月爱吃的。
出饭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街上凉风习习,人却很少。
“云深哥哥。”张起月突然伸手,拉住了唐云深的胳膊。
他停下了脚步。
“你喜欢我,对不对?”她咬了咬牙,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唐云深默然良久,只道了一声:“你别任性。”
“我要是任性,我也不会到今天才问。”张起月落下泪来,“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拒绝了所有人给你介绍的对象?”
“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唐云深打断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成分不好,何苦去害人家。一个人能平安地过完这一辈子,我就知足了。”
“你卖了唐叔送我们的对印。”既然说开了,她今天就非要把真相撕出来。当她发现他们各有一枚的对印,他的那枚只剩空盒的时候,便已明白了这顿饭的意义。
“身外之物,换一顿饱餐而已。”唐云深低声道。
“我成分也不好,不怕你连累。”她坚持。
“女孩子毕竟不一样。我希望,你有一个好的归宿。”他不想再说,怕自己的坚持不堪一击,“走吧。”
隔日清晨,太阳从东窗边照进来,投射到餐桌上,刚好就聚焦在唐云深一早买来的油条上。唐云深吃得讲究,早将油条切成小段,边上还配了一碟酱油。张起月埋头喝粥,唐云深看了看她,谁也没有先开口。
外头传来吵嚷的人声打破了唐家的静默。两人先后朝门口看去,正好就有个人,逆着光走了过来。这人身形高瘦,跟唐云深倒有几分相似。因为门都敞开着,他就象征性地敲了敲门。
“请进。”唐云深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进来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他手上提了一个牛皮纸包,脸上是温和的笑。
“你们好,鄙姓唐,唐峥,是隔壁新来的住户。区区薄礼,还望以后多多关照。”
一番寒暄之后,唐云深了解到,隔壁新来的是一对年轻夫妇。
丈夫唐峥,是远近闻名的华山中学新调来的校长。妻子覃芸,是个小学语文老师,刚好就要去起月所在的学校报到。他们家还有一只叫潘朵拉的黑猫。
唐峥的到访暂时化解了唐云深和张起月之间的尴尬。张起月主动要求陪覃芸一起去学校,唐峥自然感激不尽。
接下来的日子,虽然时局暗潮汹涌,但于唐云深和张起月,却是一段难得的平静岁月。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谁也不再试图去触及各自内心的深处。
因为潘朵拉,起月喜欢上了猫咪。一天在街边公园见了一只流浪猫,就欢天喜地地带了回来。这是一只虎斑猫,起月喊它探戈。探戈来的时候畏畏缩缩,没养几天就威风凛凛起来,一到晚上,还特别热衷于跑出去跟潘朵拉打架。
起月为此很是苦恼。反而是唐云深,探戈刚来的时候一脸嫌弃,现在养出了感情,倒是比起月还要在意它。每次一听到动静就火速披上外套,抓起竖在墙角的晾衣竿,冲出去帮架。覃芸心疼潘朵拉,又不好跟唐云深翻脸,于是每次都在学校旁敲侧击地跟起月说这个事儿。
这天,唐云深又举着晾衣竿要奔出去,起月喊住了他。
“云深哥哥,你就不怕唐校长也出来帮潘朵拉?”
唐云深扬眉,“不会,唐校长每天忙得很,哪有我这闲工夫?而且他们理工科的人,没这么些个情怀。”才说完,又奔了出去。
起月无奈地摇了摇头,忽然想,唐云深连一只猫都如此护短,那要是自家的孩子……不知此生,他与她可否会有。
1957年深秋,唐云深还是陷入了“反右”运动的旋涡。家里所有的字画箱子都被抬走,而他最珍爱的钢琴,被砸得稀烂。张起月看着满地狼藉,欲哭无泪。直到第二年春天,他才被放了回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只听见心脏在胸口怦怦乱跳。
起月看着日思夜想的人——利落的短发已经半长,且肮脏凌乱。以前他骨肉停匀,而如今瘦得有些脱形;以前他身板笔挺,而如今腰背竟有些佝偻……她已泣不成声。
起月跑上前抚上他脏兮兮的脸颊,上头有一层厚厚的血痂紧紧地绷着,粗糙而坚硬。他的眼神有些涣散,而嘴唇上满是皴裂。
即使刚才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在起月还是无法自抑地泪如雨下。她抱住唐云深,而他只是木然地靠着她,她亲他唇角的裂痕,他却无知无觉。
“云深哥哥,我们回家。”起月伸手擦掉泪水,把带来的棉外套给唐云深披上,扶起他看向回家的路。此刻正是夕阳西下,街上只剩最后的霞光。
两个多月后,唐云深才慢慢恢复。他绝口不提被关起来的那段日子,起月也就不问。只不过,他以前很少喝酒,现在却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因为狱中劳作使得他的脊骨坏损,天气稍一阴冷,便浑身疼痛,只能靠酒精顶过煎熬。
他几次都想劝她放弃自己,但每次话到嘴边看到起月的眼睛,又吞了回去。因为他怕,怕自己的自以为是会伤害到她。
1967年的端午。
唐峥和覃芸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他们给他取名牧朗。
唐云深和张起月一同去贺喜,说来也奇怪,这孩子看到张起月,竟然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覃芸说,他一定是很喜欢起月。
可欢喜没多久,灾难却又一次降临。这次,唐峥是主要对象。
唐峥是个烈性子,每次都伤得最惨。唐云深经过上次已看淡了很多。每次批斗完自行回家,胸前“牛鬼蛇神”的牌子不能摘。一路上,还有人跟在后面起哄,高喊“打倒反动学术权威”。他只能用力抓着唐峥,尽量劝着他一些。
这天,唐云深一早就见唐峥的状态很不好,精神已快近崩溃边缘。于是,他咬了咬牙,偷偷把两人的牌子对换了一下。结果,他成了唐峥,被人用滚烫的糨糊倒在背上,贴上大字报示众,还被人剃掉了之前留了半年的小胡子。
晚上,起月给他处理伤口,蓦地就哭了出来。
“今天怎么你成了主角?”
唐云深也不多解释,只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笑着对起月说:“他们张冠李戴,我托了唐校长的福,身价倍增。看,胡子没了,我是不是年轻了些?”
起月没再追问,只是流泪,滔滔地止也止不住。
可是,唐云深的用心良苦还是没能救得了唐峥。
次日凌晨,唐峥就跳了黄浦江。覃芸听到消息,直接就晕了过去,起月连着照顾了她一周。看她几次醒来都是意识模糊,不是把她当成了唐峥,就是到处要找潘朵拉。
潘朵拉已经失踪半年多了。探戈之前误吃了老鼠药,横冲直撞地折腾了一阵,最后死在了唐云深的怀里。每每覃芸提起潘朵拉,起月也要哭一场。起月哭,覃芸就愣愣地看着她。
就这样两头提心地过了一个多月,起月终于等来了覃芸清醒的时候。
这天,她拉住了起月的手,“起月,答应我一件事。”
起月肿着双眼,忍着泪点头。
“若我有个三长两短,望你与唐先生能够收留牧朗。”
听覃芸的话像是在托孤。起月怕她想不开,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答应我!”覃芸仰起脸,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起月。
“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牧朗还小,你不忍心的……对不对?”起月想要安抚她,又想用唐牧朗来稳住她。
“我也就是说个如果。”覃芸的口气软下来,但依然一定要起月给个答案。
“好,我答应。”起月知道不能应,却狠不下这个心,“世寿所许,定当遵嘱。”
当起月再次见到覃芸的时候,满眼都是血红。她割断了自己手腕上的动脉,嘴里喃喃地叫着:“峥哥……”
答应覃芸的那刻,起月就知道会有这天。因为她明白,深情若许便一定会生死相随。
如果换成她,她也会如此。
再后来,唐云深被打发去劳作,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可他的精神却有了寄托。看着唐牧朗渐渐长大,他想着,也许老天就是用这种方式,成全他和起月。
1975年,仲春。
唐云深突然全身抽搐,送到医院一查,是中毒性肺炎。医生开了药,让他回家休息。终于有了漫长的“假期”,唐云深觉得这是老天爷施舍给他的,也就格外珍惜。他偷偷在家里吃饭的桌子下面画上了琴键,吃完饭就把饭桌翻过来,轻声地教小牧朗玩弹钢琴的游戏。唐牧朗似乎特别有音乐天赋,竟然学得像模像样,这也让唐云深欣喜万分。
初秋的一天,唐云深正吃着饭,发现自己拿着汤匙的手突然抬不起来了。而后开始剧烈地气喘,完全说不出话。这时候起月和牧朗都不在家,在铺天盖地的窒息与痛楚中,唐云深索性趴在了桌上,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稍稍缓了过来。这时,家里突然冲进来一伙人。他们揪着他的衣服把他拎起来,像破布一样扔到一边,然后开始翻箱倒柜一阵打砸。结果,有人发现唐云深在床下藏了一个木匣子,打开一看,全部是医院配给他的药。
“唐云深故意不吃药,想在家里休假!”有人大喊。
于是一堆人涌上来,对着他一番拳打脚踢。
他努力地忍受着,默默地数着数。他告诉自己必须撑下去,他不能死,如果他死了,起月就是另一个唐牧朗。唐牧朗还有他们收留,而起月,又有谁会收留她?
可那帮人根本不打算善罢甘休,那天他们就守在他家,等起月一回来,就被带走了。他们要审问她,罪名是包庇唐云深。
唐云深懊悔极了,他痛苦地自问为什么要这么自私地留在起月身边。他提起最后的力气,冲过去拉住起月,发了疯一样地打骂她。打完了又操起凳子,砸向了那帮人里一个正呵呵看热闹的。强弩之末自然是没什么威力,那帮人看笑话似的把他当皮球踢来踢去,最后扬长而去。
唐云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要跟起月分开了。他不能再连累她,无论是身体还是身份。
唐云深出走了。
张起月每天都早出晚归地找他,无论晴雪雨雾。偌大的上海滩,她恨不得把每个角落都翻过来仔细地寻上几遍。
这日艳阳高照,张起月又一早出了门。
唐牧朗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放假在家。他翻过餐桌,仔细地回忆着唐云深曾经教过他的每一个指法,突然就听到门口有喵喵的叫声。他扶好桌子,小心地过去看,只见一只黑猫正定定地看着他,又喵地叫了一声。他把黑猫抱了进来,含糊地问道:“潘朵拉?”
张起月告诉过他,他自己家曾经有一只叫潘朵拉的黑猫,是他妈妈特别宝贝的,后来潘朵拉丢了,他们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
唐牧朗静静地看着那黑猫温驯地躺在他的臂弯里,心想:这一定就是潘朵拉。潘朵拉回来了,起月阿姨一定会很高兴;潘朵拉都回来了,那么云深叔叔也一定会回来的。
7
张起月做了一个很漫长很漫长的梦,等她醒来时,她发现,她已经是唐奶奶了,她的头发白了,脸上也都是皱纹了。而她的云深啊,她的云深还是没有回来。
她以为只要等一阵他就会回来,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一生。
张起月靠在床头,房间里除了她的孙儿,还有她不认识的人,但哪怕不认识,她却有种很真切的感觉,这些人在她神志不清的时候,都照顾过她。
“小年。”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也不知道何时又会忘了自己在等人。
小年过去牵住奶奶的手。
“奶奶跟你讲讲我的故事可好?你帮奶奶记着,记着奶奶在等一个人回来,我怕我转眼又给忘了,你帮奶奶记着好吗?”
“如果他回来找我,你带他来见我,如果……我等不到那一天,你带他去我的墓地看看也好,生要见人,死至少要知道是葬在哪儿,才好下辈子再相见。”
“好。”唐小年哽咽道。
张起月静静讲述完了她的往事,她没有掉眼泪。她不糊涂的时候,已经不太会哭,因为这几十年的岁月里,她疼了太多次,已经习惯了哪怕心里思念成灾,面上也能平静无事。
她老了,已经不能再像个小姑娘似的哭了。
夏初已泪如雨下,头靠在唐小年怀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莫离虽然擅长控制情绪,但最后也落了泪。旁边有人递给她手帕,她接了,才想起来是谁。但眼泪往下掉,她也顾不得其他,拿手帕抹去眼泪。
而她一直在纠结的结点,张起月回答了她。
生要见人,死至少要知道是葬在哪儿,哪怕事实让人悲痛难挨。
莫离走到老人面前,把印章拿出来,小心地递过去。
看到印章的一瞬间,唐奶奶的眼睛亮了亮。愣怔了几秒后,她十分紧张地摸进自己缝在衣服里的暗袋。
还在——她松了一口气。
那,眼前这个莫非是……想到这里,她浑身一个激灵。她看了莫离一眼,见莫离点点头,便颤抖着从她手里拿过那个熟悉的印。
果然,上面的边款是“锲而不舍”,跟她那个“金石可镂”恰恰就是一对。
当年,云深的父亲得了一对“橘柚玲珑映夕阳”的黄芙蓉印石,便找了金石名家刻了一对“坐看云起”的印,把两个孩子的名字都嵌了进去。两块印石宛如双生,连底下的篆文都是一样,唯一的差别,就是边款:一枚是“锲而不舍”,一枚是“金石可镂”。
这一对印,仿佛一道谶语,点破了他俩的一生,只是当时他们都不知晓。
唐奶奶抖抖索索地摸出自己那枚,然后将它们并在一起。一滴泪掉下,刚好就落在两枚的中间——
团圆了,终于团圆了。
只不过,印是团圆了。人呢?
莫离轻声道:“奶奶,我带你去见云深好吗?”
当年因为修路,土坟都被要求搬迁,有些无主或者子孙不肖的墓就这样湮没了。唐云深的墓是当年赵莫离的爷爷让人搬迁来的,在公墓最西面的一个角落里。无子无孙,连照片也没有,那块孤零零的石碑上,只有清冷冷的五个字:唐云深之墓。
张起月跌跌撞撞地靠近,在那五个字撞入眼底的那一刻,就好像遇到了时间的沙漏,将这近半个世纪的离别瞬间显现。那个一直喊着云深哥哥的起月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和一个光秃秃的土馒头。
张起月伸出手,细细地摸索着那个熟悉的名字,眼前出现的竟然还是那个年轻温润、倜傥潇洒的年轻男子。她轻轻地靠在墓碑上,仿佛是靠在了他的肩头,喃喃地开始说话。
所有人都默契地走到了不远处的一棵刺柏下静静等待。
夏初轻声问唐小年:“你一直知道,你跟奶奶没有血缘关系吗?”
“嗯。有没有血缘无关紧要,她是我奶奶。”
“是的!”夏初抓紧了唐小年的手,她又转头问莫离,“离离姐,你怎么会有唐爷爷的东西,还知道他葬在这里呢?”
莫离便说了自己爷爷跟唐云深的事。至于她如何知道唐云深葬在这里,是后来她在翻那个本子的时候,回忆起,儿时爷爷曾带她来扫过一次墓,爷爷说,唐云深是他的恩人,曾帮过他,事是不大,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莫离那刻真的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相遇,似偶然,却又像是必然。
唐小年跟夏初听完后,都感叹:“原来还有这样的缘分。”
随后,唐小年走到蔚迟旁边。
之前来的时候,因为唐奶奶一直抓着莫离的手不放,使她无法开车,所以蔚迟也一并来了。
“老板,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让你帮我‘看看’奶奶的未来。我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唐小年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最好的未来她已经替自己安排好了,不是吗?”
唐小年看着渐渐落下的夕阳,以及奶奶和墓碑的剪影,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而祥和。
“是。”最好的未来奶奶已经替自己安排好了。
夜幕降下,一行人回程,途中唐奶奶心安地睡着了,睡前她依然在细细地翻看唐云深的本子,口中低念着写在本子末尾的一句话:我已无处可去,唯一想去的地方,却不敢回。
“云深……你那么聪明,一生几乎无过错,但这件事你做错了……你以为的为我好,并不是我想要的好。好在,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终于找到你了。
这句话,划过莫离心口。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蔚迟时,他说的话。
她看了眼边上在开车的人,无声地笑了下。不过他找她,只是为了问蔚蓝的事,哪怕话一模一样,里面的情绪却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
莫离又从后视镜里看向已经睡过去的唐奶奶,夏初正抓着老人干瘦的手,莫离轻轻道:“云深爷爷强迫自己心硬如铁,决绝离开,只为求得奶奶的现世安稳,即使每一秒都在担心会不会落了自以为是的下场,也毅然走上那条寂寞的路。而奶奶呢,哪怕漂泊难安,世人诽谤,甚至红颜白发,只要他在身边,便抵过三春日暖,万千温柔。如果奶奶他们生在现在该多好,就没那么多情不得已了。”
夏初问:“离离姐,如果是你,你希望云深爷爷是走还是留?”
“即使相守很短,也好过孤独终老。”莫离说出心里真实的想法。
在开车的蔚迟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收紧了些。
因为天色已晚,唐小年没让奶奶回去养老院,而是将她留在了家里。
夏初跟着也下了车,“我也在这边下了,回头自己打车回家就行了。谢谢你,蔚老板,离离姐,再见!”
“再见。”莫离见如此一来,就只剩她跟蔚迟了,随即也说,“蔚先生,我也自己打车吧,谢谢了——”
蔚迟却已经开动了车。
莫离:“……那就麻烦你了。”
开了一段路,蔚迟轻声问:“拿生命换短暂地在一起,值得吗?”
本来以为会一路无话到家的莫离,听到这句话,不由讶然,她随口道:“蔚先生没听过那句话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没有。”他是真的没有听到过。
莫离:“……”
然后她又听到蔚迟说:“我是少数民族,在念大学之前,我跟蔚蓝的老师是我们父亲。”
“哦。”莫离挺讶异的,他竟然会主动跟她说自己的私事。
而蔚迟说完,又有些后悔。这种反反复复的情绪,折磨得他有些头疼。
这时,车子刚好开过之前发生火灾的商厦,外立面还架着钢架修缮中。
那天的大火历历在目,莫离每次想起来都还有些后背发凉。
“你那天为什么来这里?”蔚迟突然问。
“什么?”
“为什么要来这个商厦?”
莫离听明白了,道:“为了买床上用品。”
蔚迟突然踩了刹车,让莫离往前冲了冲,额头磕在了车上。蔚迟马上将车停在路旁,他皱眉道:“对不起。你没事吧?”
“呃,没事,我没事,蔚先生,我不跟你说话分你神了,你好好开车吧——”
蔚迟却没动,眸色深深地看着她,“你那天,不是为了我来的?”
“为了你?”莫离觉得自己真的是跟不上蔚先生的思路,“为你买床上用品?”她笑道,“蔚先生,那时候,我对你还没……”还没明白自己对你有好感,“你放心,我那天不是为了你。就是轮休,路过,想到自己房里阿姨给我挑的床上四件套实在太花哨了,就想买套朴素的,我就进商场了,我那天一点都没想到过你。而以后,我们不碰面,我也会做到不想起你,我保证。”莫离想,她这种报答救命恩人的方式也是没谁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
还不信她?莫离指天发誓道:“真的,句句属实。”
蔚迟眉头深锁地看着面前举手发誓的人。
如果说,这次的出发点不是因为他,不同于上一次,那是不是说,他的参与不是必然导致她遇到危险的原因?而是她命里注定会遭遇不测?
莫离见他拧眉深思,表情很不好,似有一点放心,但更多的似恼恨,心想不知自己又哪里惹得这位蔚先生不高兴了。
她想还是自己下去打车算了,刚要开口提,蔚迟却发动了车,之后面色沉郁地把她送到了家。
等莫离下车想道声谢,至此相安无事,江湖不见。蔚迟却低沉说道:“你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说着便离开了。莫离不明就里,又想,他想什么,做什么,又关她什么事呢?
哪想之后,事情会跟她所预想的完全背道而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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