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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信进勤德殿的时候恍惚,出来的时候更是晕乎乎的。
——父皇就那么答应了?
答应帮他隐藏身份,暗中调查此事?
*
殿内,李昀脸上带了点感慨,“生死关头走一遭,到底还是长大了……”
福禄在旁边笑应和道:“陛下真龙之气护佑,六皇子殿下必当逢凶化吉。”
李昀这些年已经很习惯福禄三句话不离马屁的说话方式,也看不出喜怒来,半晌才冷淡道:“早该都送出去练练了,成日在京里窝着,眼睛就盯着那巴掌大点地儿……眼皮子都养浅了。”
这话福禄可不敢接,只把腰躬得更低,小心地缩着自己的存在感。
李昀沉默了一下,又道:“景仁当年就是这个岁数……”
福禄额上冷汗都下来了,整个人都打起了哆嗦。承德太子过世都十多年了,这个话题在宫里仍旧是个禁忌。
李昀阖上眼皮,没再说话。
良久,福禄小心地瞧了李昀一眼,见陛下似乎睡着了。他抬手比划了一下,示意旁边的小内侍那块毯子过来。
不过,那小内侍还没来得及动,李昀又开口道:“方才老六说要请太医?”
福禄低声回道:“是,六皇子殿下说此次为人所救。只是恩人体带弱症、时时咯血,想请太医院派个人过去看看。”
弱症……咯血……
李昀不期然想起一个人,但旋及就否了,东海那他派人盯着呢,那人要真回来了,他不会不知道。
真是……
一完事就甩袖子走人,他倒是潇洒。
李昀沉默了一阵儿,才道:“叫……吕厚跟他去吧。”
能叫圣上记住名字的太医可不是一般太医。
这位吕院使可是当年陛下征战时随军的军医,多次救过陛下的性命,虽然如今只是在太医院荣养,但是那地位可不同凡响。
福禄压低了声音应了声“是”,在心底不由把这位六皇子的地位又往上提了提。
……
柳园,也就是李景信暂居的这个院子。
时越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京城中,最先遇到的故人竟是这一位。
花白胡子的老大夫看见时越,总是耷拉着的眼皮掀了一瞬,但很快就盖了回去。
时越看见这人就想起自己当年被痛苦灌药的记忆。
——明明没毛病,还得喝一堆奇奇怪怪、有时候颜色都超出正常黑褐色的药汁。
虽然大部分时间他都封了味觉,但是光把那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咽下去,就已经是很大的挑战了。
而且李昀还有一项奇怪的天赋技能,能看出来他是不是真的把药喝了:明明把药倒进系统空间是个绝对不会露马脚的法子,可偏偏李昀就能察觉出不对。
——直觉系有时候真的相当烦人。
想到那些不妙的回忆,时越胸口一阵翻涌,一个没忍住直接“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因为没来得及捂嘴,血顺着下巴往下淌,看着分外可怖。
本来上前的小药童被这一下子吓得一呆,背着药箱不知道的该不该往前。
李景信也失口叫了一句“先生?!”
这场景仿佛旧日重现,吕厚也忍不住上前一步,但老迈沉重的身躯提醒了他现如今情形——早就不是当年了。
吕厚叹了一声上前,拍了拍吓呆了的小药童,示意他让开路来。
“老师?”那小药童有些迷惑。
吕厚是现任太医院的正四品院使,早就不再亲自诊脉,平素只看看医书、也不大管事儿,但是太医院上下无不把这尊大佛好好供着。
毕竟这位是军医出身,当年陛下和朝中半数将军都被他救过,他这个人在太医院养一天的老,太医们都觉得自己脑壳还是安稳的。
恰恰相反,要是真叫这位出诊,才教人心里不安呢。
——毕竟当年战场上混的,都是怎么简单粗暴怎么来,要把那一套用在如今的贵人身上,出个万一、谁也担待不起。
比方说这一次,陛下指名道姓地把这位提出去了,可把两位院判吓了个半死,生怕这位好好出去了,回头就抬了具尸体回来了。
——甭管那尸体时院使的、还是那位贵人的,都足够整个太医院大震荡一番。
要是再挑选个太医同去,又怕院使不满,再更严重的,陛下觉得太医院阳奉阴违……怎么都不妥当,一群老大夫思来想去,最后加了个小药童过去,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
“要是你老师有什么过激行为,一定要拦住他”“稳,求稳,一切以求稳为主”“脉象药方什么的,都带回来,大家一起商量着来”……
这些话在那小药童脑子里转过一圈儿,他再看要上前诊脉的吕厚,一时分外紧张。
吕厚知道那些人的想法,他平时倒是懒得管那些。不过这会儿,他抬手一拨,那小药童就被拨到一边去了。
他径自上前,手在那腕上搭住,阖眸半晌,睁开眼睛。
——当真是父子两个,连病都病得差不离。
见吕院使张口欲言,那小药童吓得背后都生出汗来了,生怕老师一出口就是什么“开颅”“剖腹”的凶残之语。
他手脚发颤,都做好了万不得已扑上去捂住老师嘴的准备了。
却听吕厚开口,说的却不是病情,“时小子……还好罢?”
小药童一愣,旁边的李景信也怔了一下,不由看向时越。
时越笑答:“一切都好,劳您挂心。”
吕厚却不知道该不该高兴,那人的虚弱咯血之症他研究了那么多年,也一直没什么进展,结果相别这么些年,对方却一切都好。
——这不是说他医术不精吗?
不过……
吕老院使最终还是露出点笑,到了他这个年纪,早就过了意气之争的时候,得知故人安好,那便一切都好。
“既如此,那我便不多做什么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是。”
……
时越觉得,吕老大夫真心善解人意、体贴入微,连带着当年被硬逼着灌药的阴影都散了不小,他利索地翻身起来,要送吕老。
吕厚也没有推辞,只是到了门口,却看了李景信一眼,“你要选他?”
时越眨了眨眼,无辜道:“您说什么呢?”
目光清澈、一眼望到底,像是无忧无虑的少年人。
吕厚摇头笑了下。
——他的孩子,会这么单纯?
“老了、老了,不管你们年轻人的事儿了。”
时越闻言,笑了一下,“您身体硬朗,还有的是年头呢。”
他说这话时,敛去了眉目间故作天真之态,几乎与那人全然重合。
吕厚晃了一下神,过了会儿才道:“西边……你初到京城,有空去城西看看罢,那里你们年轻人玩的东西多。”
时越一愣的工夫,吕厚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远。
那小药童急急忙忙跟上去,可心里却犯起了嘀咕。
其实,有时候给贵人看病,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是些个小的毛病,放着不管、没几日也就好了。可若是不开方子,免不得贵人心里头犯嘀咕。
这种时候,开点温补的没什么副作用的方子,是大家约定俗成的,太医院里就流传了好几种这样的方子。
怎么也没有吕院使这样的,望闻问切完就走的。而且那一位明显是有毛病啊!
——吐血吐成那样,显然是病得不轻。
想是这么想,但是他闭紧了嘴,不敢说话。
吕院使什么也不做,总比说什么“开腹腔看看”、或者“抓点砒.霜试试”来得好,他这也算是完成了大人们的吩咐了罢?
*
另一边,时越正想着吕厚嘴里的“西边”,转头却对上李景信打量的目光。
李景信想到方才吕院使那熟稔的语气,忍不住开口问道:“先生可是与吕院使相熟?”
时越笑了笑,借口依旧,“不过是父辈的交情罢了。”
不过,这一次,李景信却没有像是再上堰那次那么听过即过,而是连呼吸都摒住了。
父辈……
吕厚与屈守疆不同,他是当年云豹军的随军军医,大部分时间都随父皇征战。而方才吕院使那语气,分明是同小先生的父亲十分熟悉。
而那时能与吕院使相熟的人……
李景信像是怕惊扰什么一般,小心翼翼开口问道:“先生先前说……是东海人氏?”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那位最后……便是留信出海。
时越知道他想什么,笑了一下点头。
李景信想要再问得更清楚些,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举凡明主,身边必定有大才追随,当年父皇能一扫九州、平定天下,身边追随者甚众,文韬武略各有所长,但其中一位其光华之盛全然压倒了其余人等。
奇谋夺秦、三计定徐、兵不血刃得三州……
传说曾有人万金赏其项上人头,那赏金竟比当年的父皇还高些。
……
父皇能得从此等人物追随,那他……他也能吗?
*
李景信终究还是没能问出那个问题,但是对待时越的态度,肉眼可见地又尊重了许多。
其实时越很想跟李家小六解释一下,他实在不用那么激动。
先不说李小六并不是几百年都难见一次的天命之子,就算他是,时越这回也不是来做任务的……
他现在人都到了京城了,哪天踩个点、悄悄翻个宫墙,把东西拿了就走,那才是硬道理。
不过……
——就当是帮旧友照顾照顾小孩罢。
时越这么想着,还是按着吕厚给出的线索,往城西去了。
西坊的集市繁华,小摊的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时越一开始还分着大半的心思再找线索上,但是很快就沉浸到这其中的氛围上。
这般充斥着生活气息的情景本就最容易感染人,更何况时越还是亲眼所见当年这是怎样的破败零落。
算一算……还不到二十年罢……
无论多少次历经这衰败后的迅速繁荣,这对比依旧让人惊叹……人的创造力和生命里……真是不可思议。
他兀自感慨地走着,孰不知自己在别人眼中亦是景色。
……不知是谁家的小郎君偷跑出来,竟连仆从也没带。
若是时越现在的外貌再年长几岁,怕是就有大胆的姑娘投帕相交了。
不过,这少年的年纪,在某些人眼里却是正正好。
……
“少爷,那人穿着打扮看着不凡,说不定是哪家的小少爷……咱们、咱们还是打听打听的清楚再动手吧?”
“你闭嘴!”被称作少爷的那人低低呵斥了一句,脚下不停地追着人去了,那被斥责的下人没法子,只得冲跟在后面的仆从使眼色,示意他赶紧搬救兵去。
吴卫就知道这些人的准备做什么,厉声呵斥,“我看你们谁敢走!”
一群仆从都僵了身子不敢再动,倒是最头先那人哭丧着脸求道:“少爷,老爷说了,不许您再惹祸……那个一看就不是一般人,万一惹了麻烦,小的们贱命一条倒没什么所谓,要是累得您挨老爷的罚可如何是好?”
吴卫听得脸色发沉,脸上的肥肉挤出一双三角眼阴沉沉地盯着那仆人看。
吴忠连忙挤出一张笑脸来,低声下气地哄道:“……您忘了,青竹轩的墨玉公子还等着您呢……您上次不是还说要给他赎身呢……他前些日子还托染儿来问呢。”
吴卫听了这话,脸色一缓,吴忠还以为把人说服了,脸上的笑越加谄媚,却听吴卫哼笑道:“京城有点名头的世家少爷我哪个没见过?这人长得这般模样,我会记不得?……要我看说不定就是哪家南院的小娼、再不济就是哪个家里的娈童偷跑……可倒好,竟叫爷碰上了,也是他的福气……”
他说着,脸上的肥肉抖了抖,露出个泛着油光的笑来,然后也不管身后的人,追着时越走的方向就去了。
吴忠急得忙使人搬救兵去,自己则脚下不停地追着这位祖宗去了——卢国公和世子都是谨慎持重之人,怎的二少爷就是这般跋扈?
吴忠心里的苦楚无处可吐。
可这会儿眼看着眼前的路越走越偏,他心里更是“咯噔”一下。
——这是被那人发现了?
吴忠能被卢国公赐姓“吴”姓,自然不是一般的下人,这观人看人自有他一套法子:他一眼就看出那锦衣小郎君不是一般人,那通身气度一看就不凡,可不是自家少爷口中那不入流的东西。
如今,看这情形,更是肯定对方这是故意引着少爷过去教训一顿。
吴忠连忙拉住自家少爷又劝,意料之中,满脑子美貌小郎君的少爷听不进去,他身上又白白挨了好几脚,哭丧这一张脸跟上去。
——料想对方看在卢国公的面子上,总不会下死手罢?
*
“崔五,你看刚才过去的那个……是不是吴胖子的走狗?”
那边,正去搬救兵的吴家家仆不巧被人撞见了,问话的这个是个剑眉星目的俊朗青年。
他虽这么问着,却也不等对方答话,径自道着,“慌慌张张的,一看就不干好事儿。”
说着,大步流星地上前,长腿一迈,直接挡在了那仆人跟前。
“庞……庞郎君?!”
那仆人想起上次被揍的经历,一个哆嗦跪了下来。
“这么急,赶着去干嘛啊?!是你家主子又看上哪家小娘了?又是当街强抢?”
那仆人忙跪地磕头,“没有、没有!!这次真没有!郎君面前,小的不敢、不敢说谎啊……小的、小的可对天发誓!”
庞坚璧看了他一眼,觉得确实不像是说假话的模样,他颇觉奇怪地扬了扬眉:难不成这狗还真改得不吃屎了?
正这么想着,却见崔和缓步走来,低声道:“我方才看见,吴二追着一个少年去了。”
庞坚璧愣了片刻,才缓过神来,低低啐了一声。
——娘的,忘了那玩意荤素不忌了。
他皱了皱眉,又逼问了几句吴胖子追的方向,也不磨蹭,循着快步走过去了。
巷子越绕越偏僻,两人对视了一眼,都觉得些奇怪——这路线,倒像是故意给吴胖子下套。
庞坚璧觉得有意思地挑了挑眉,对着崔和笑了笑,道:“说不定是个妙人儿。”
两人的步子倒不像是一开始那么急了,悠悠闲闲、颇有些看戏的意思。
*
又走了小半刻钟,就听见巷子深处传来一阵叫骂声。
——是吴胖子那一把破锣嗓子。
庞坚璧听见,就不由皱紧了眉。
“我告诉你,我爹可是圣上亲封的卢国公……你敢如此对我,我、我……我爹饶不了你的!”
接着,却是一道清泉般少年的声音,尾音轻扬,带着点明快的意味,连带着这逼仄的小巷都显出亮堂来了,“饶不了我?”
庞崔二人都听出这话里的戏谑,可显然吴二并没有这觉悟,那滔滔不绝地咒骂声一顿,又透出些别的意味,“你现在要是马上跪地求饶,给爷爷松绑……爷爷看在你那张小脸的份上……给你个机会……”
“毕竟那么好看的小脸,你也不想它毁了不是?”
“哦?你还想毁我的脸?”
吴卫脑子有不知怎么转的,竟然从这显然是带着笑意的话里听出些惧怕来。
故而这次开口,语气又带了些洋洋自得来,“怕了?……小乖乖不怕,你听爷的话,爷保你吃香的喝辣的……来过来,小手给爷摸摸……唔!唔!!”
“唔唔唔”的闷叫声响过片刻,里面就没了动静。
庞坚璧有点担心,上前几步,想去看看巷子里是什么情况。
——虽然就他的想法,那个吴胖子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但奈何吴二有个好爹……卢国公可不会坐视自己幺子出事儿。
待看清里面的情形之后,他又是一愣。
十来个汉子手脚被绑,一个挨一个地蹲在墙角,按高矮个儿排列,十分整齐,可偏偏个头算是中不溜的吴二被提溜在最前面。
看出这些人虽然都没动静,但是确实都活着之后,庞坚璧不由看向自己的好友。
果然,崔和眉头紧皱,脸上露出些忍耐之色,看样子很想上前,把那一群人重新排上一遍。但最后,还是一脸忍耐地别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庞坚璧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少年听到动静,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庞坚璧笑声戛然而止。
……怪不得方才吴胖子直说蠢话。
色令智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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