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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三次不甚愉快的偶遇,每在一个地方停下,庄申总要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省得一个不小心又被精神病盯上数落。在达玛沟佛教遗址发掘现场的停车处,因东张西望,庄申差点绊一跤。
师姐程琤笑她:“你是欠人债,还是欠人情呀。不晓得的还以为你做了什么始乱终弃的事情,怕人追来呢。”
庄申做惊吓昏倒状:“幸好我是女孩子,否则人家一边追一边还高唱:我要我要找我爸爸是不是?”
程琤几乎笑倒。
达玛,与达摩同音,意为佛法汇聚之地。古代和田被誉为西天佛国,佛这个字便是翻译自古代和田语。藏传佛教受到这里的影响极大,如今藏区佛教香火依旧,此处却是一片荒凉,只有黄土沙尘见证曾经辉煌的岁月。
达玛沟位处安西南部腹地,是玛尼教根深之处,发现大片魏晋至唐朝的佛教遗迹后,振奋的不光是考古人员。此处的抢救性发掘正进入尾声,之后要建造一座遗址博物馆,让来往的路人皆知,所谓玛尼教盛行的地方,原本佛教鼎盛。因周瑾一行持介绍信而来,这里特别为他们开放,负责接待的关照几句小心、不要乱动的话,就让工作人员陪着他们四处参观。
头一回下工地,庄申格外兴奋,跟着工作人员东奔西跑,上蹿下跳,不时问各种问题。
“这里考察很辛苦吧,冬冷夏晒。”
工作人员应道:“是呀,夏天只有早晚可以工作,冬天简直冷得要死。”
“发掘条件也很艰苦哦。”
“嘿,刚来的时候,我们不是步行,就是骑骆驼。一人得有三峰骆驼,才能把人和设备带过来。知道骆驼一天最多走远吗?”
“多远?”
“20公里,它们的上限。所以我们体力好的,就自己步行,步行还安全。”
“好厉害。”
“现在条件好点,有四轮全地形摩托车,方便好用马力足,但是缺点嘛也有,非常容易翻车。”
一阵窃笑。
“嘿,知道在沙漠怎么找水吗?看植物,长芦苇的地方一定是淡水,长红柳呢,就不一定,会有水,但未必是淡水。看到那肉苁蓉没?”
顺着工作人员的手望去,一颗像长着无数眼睛的眼睛出现在大家面前,密集恐惧症马上表示:“呃,恶心。”
工作人员嘿嘿一笑:“好东西,泡酒呢,功效啊……”他卖个关子对男同学说,“你们懂的。”
一阵心领神会的猥琐哄笑。
庄申与程琤交换一个眼色,不露痕迹地翻个白眼。
工作人员又道:“其实这里也有河,沙漠里的河,无声无息,会要你命。悄悄告诉你们,不要往外头说啊,之前我们在那边的佛像下面,看到一幅画,佛像下面有画是不是很稀奇?更稀奇的是画本身,画的是一大群人朝沙漠里的仙山参拜,之后一群人出发去仙山,仙山那头有河有水。但是这画呢……”
工作人员卖个关子,见人人都屏这呼吸等他的下文,这才继续说道,“这画呢,出现的那一瞬间,就消失不见。”
长吁短叹,惊呼连连中,长期从事单一工作的他收获一点小虚荣,把学生们带去看一号佛寺。虽是残缺不全,但已是塔克拉玛干地区保存最好的古代佛寺。“你们看这佛像剩余部分,线条流畅,薄纱透体,很有曹衣出水的感觉吧。这是一尊千眼坐佛,看这底座上,都是眼睛,全世界可是仅有一件。刚才说的那幅画,就在这佛像底下。除了最初进来的三个人,一个人都没瞧见那画。那三个,人人都说见到了,见到的还都差不多,但是呢现在不见了,我们也不好上报是不是,只能当作逸闻来给你们说道说道。你们听过就算了啊,别出去乱说知道嘛。”
大家零零散散地应:“知道啦。”
工作人员领着解说一番之后,被别人叫去干活,留着大家自行参观。
庄申和程琤走累了,躲在角落里休息喝水,见庄申仍是一脸兴奋,程琤故意问她。“还有一个多月就考试了,你准备得怎么样?”
庄申掰掰手指头,“英语应该没有问题;专业课平时也算扎实,回家之后再研究一下历年试题;就是政治头疼。那些题目,我都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师姐,你晓得吗,每道题目我都想在下面写:说人话。”
只见过愁专业课愁英语的,没见过人研究生考试愁政治的。“你回去之后网上买个政治班讲课视频看看。把该记住的哲学原理记住,其他能多写就把空白的地方填满,字迹干净,就差不多了。不过别人都是靠政治拉分呢,你倒好。”
庄申合十道:“我只要政治能过线就阿弥陀佛了。”说完,她对着四周壁画残片、经过千年岁月仅存的佛像基座连连作揖,口中不断念叨:“漫天的神佛啊,请保佑我考研顺利,一定一定哦。”
程琤好笑地说道:“安西地区的佛教完全湮灭,佛像、寺庙都只剩断垣残壁,想来在玛尼教东进的过程中,漫天神佛都已撤走。你这求也是白求。”
庄申眨眨眼睛,指着残破壁画上的千手观音,一本正经地说道:“许是因为有灵,他们被破坏的如此严重之后仍有重见天日的一刻,说不定那些神佛始终不曾放弃,仍有残魂在守候。”
她说这话的样子,专注又温柔。程琤奇怪地问:“你信佛?”
“我们是社会主义建设者、接班人,怎么会信佛。师姐,我们都是无神论者。”
程琤没好气地呸她,“不信佛,你求个什么鬼保佑。”
这小学妹,看起来乖乖巧巧的模样,熟了之后才发现,她一点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乖顺。哪个乖乖女会在考研前两个月随导师出来考察,万一不巧没有考上,哪怕只差一分半分,导师再想帮忙也没有用。
这次考察,女学生只有庄申和程琤二人,程琤无比庆幸能有庄申与她做伴。不是说女孩子喜欢成群结队,而是多一个人和她一起面对比风沙更粗糙的男同学们,好歹有人可以一起吐槽一起翻白眼。男同学喜欢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鬼话,程琤反而觉得,男女搭配,干活才累,那些男同学除了力气比她们大些之外,无论是常识还是专业知识都比她们要弱。单就信口开河,漫天胡扯倒是强过她们。
在机场第一次见到庄申的时候,程琤有过小小的担忧。小学妹安安静静坐在候机处等人来领的样子实在太过乖巧,属于塞根胡萝卜或是几颗生菜就能当作小白兔养的那一型。因为喉咙疼的缘故,她始终保持谜之微笑。
程琤最头疼的一种生物,就是小白兔,万一说两句重话就要哭了该怎么办。幸好这一个,暂时是哑巴,哑巴兔子总好过聒噪兔子。
飞机上庄申坐在周瑾和程琤中间,中间的座位通常感觉比较挤,程琤值机时安排自己,但是庄申坐了,很明显庄申不是为了拍导师马屁。她那个破喉咙,全程没跟导师讲过一句完整的话。除了接过飞机餐时,同空姐说谢谢,庄申基本没有发过声,回答导师问题用写的,同程琤交流用眼神。那柔软俏皮的小眼神,叫程琤觉着,就算是只小白兔应当也是个可爱的小白兔。
对于寡言少语乖乖的庄申,同行的男同学与程琤有相同猜测,只不过那些男生很明显对文静的小白兔有所偏好。无论多大年纪的男性,总有些人喜欢看到女性对他投去敬仰、钦佩的目光,而小白兔是最容易被哄骗的那一类。
或许是因为和善,或许是因为无知。
小白兔的人设猜想并没有持续多久。
下飞机之后,在拿行李的地方,男同学三三两两站着,因为等行李来需要时间,他们就同庄申搭话,程琤从洗手间出来刚好听到他们在讲死在罗布泊的余纯顺,言语中颇多不敬,像是在说他不专业、运气不好,自寻死路,如果换成他们,会做多少充足的准备。程琤惊讶地发现,小白兔下意识翻个白眼,露出讥诮的表情,翻译成文字,那应当是愚蠢人类的意思,下一秒她发出一声轻哼,退开几步,轻蔑又不屑。
程琤顿时笑逐颜开,小学妹如此拎得清实在是师门大幸。她无意与人为敌,但忍受别人的愚蠢和自大,确是一件辛苦事,如果有人与她同一阵线,她会轻松许多。果然,这一路上因为庄申的不配合和好几次故意打岔,都使得男同学们的侃侃而谈没法在她们跟前继续。吃好晚饭,男同学正开始大谈特谈,她就打个哈欠说师姐好困啊。几次下来,周瑾不用她讲,就带着她们回房间休息。周瑾也不爱听他们说废话。用她的话来说,有这闲工夫,不如贴个面膜补补水。
有这样的导师、这样的师姐,庄申这一路都十分愉快,只除了突然出现的神经病女人。一连两天,他们都没有与那个神经病女人的车再见,想来之后应该也不会再碰上了。其实这一路偶尔会遇到一些同路者,若是目标一致,行程大致相仿。他们的主要目的是考察,会绕到游客不会经过的达玛沟遗址参观。在策勒待了两天之后,寻常游人有这些时间早就到库尔勒去了。
回到策勒的旅馆,前台处闹哄哄的,原来是通往于田的路发生重大车祸,无法前行,往于田方向的人干脆就住在策勒,等明天道路恢复通畅之后,继续上路。
另一个导师何敦雨和周瑾稍加商量之后,让大家先回房休息,等到晚饭的时候再集合一起吃饭。
男同学们一哄而散,程琤拉着若有所思的庄申往房间走。
庄申仍在回想回程前看到的那一幕:回字形佛殿,残阳照废墟,别有一番凄厉的沧桑之美。人事变换,沧海桑田,曾经的西天佛国,一朝被毁,如今为玛尼教所占领。此处曾作为传播佛教的中心,经声佛号传至四方,有一日暮鼓晨钟变作凄声丧钟,怎不叫人扼腕叹息。
于是她就长长叹了一声。
她这一叹,叹得程琤发笑,叹得楼梯上与她相对而行的年轻女人停下脚步。
好巧不巧,她抬头向上,年轻的女人向下朝她看过来,四目相对,皆是心生感叹:我靠。
隔了两天,居然又见了。不用年轻女人显出整张脸,光看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庄申就知道这人是谁。
如此生动,仿佛通晓人间百语的眼睛,只属于那个神经病女人。
大抵上帝是公平的,赐予她残缺大脑同时,又赐予她精灵般的眼眸。
无声喟叹之后,两人不约而同避开对方的目光,就好像每天擦肩而过的路人,庄申假装不认得她,她也假装不认得庄申——那所谓的命定中人,有个孩子的戏言,谁都不愿想起。
各自前行,错肩而过,白慈再次闻到那股子不属于任何植物的轻盈香气,她不自觉停下脚步回望庄申。
庄申似有所觉,亦回头看去,不想却看到那人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她吓一大跳,连忙回头,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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