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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格十三岁的时候,青州小县城出了件大事。
这事与她还有些关联。
那日天朗气清,碧空如洗,远山延绵,头顶一排大雁南飞,日光又轻轻浅浅落在街两旁所植红枫上,视野极佳。来来往往的人驻足停在陈府外,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捧着瓜子等着看戏。
陈府外,那个穿着素雅的女人生的花容月貌,一双眸子澄澈如水,皮肤润泽如玉。纵然已是三十出头,模样却犹胜陈格她老爹新娶回的二八少妇。她牵着陈格,就凭陈格那张脸,周围已有闲言碎语。
“那女人可是陈老爷的外室?当真国色天香。”
有人道:“肚子又争气,还生了个男孩,这下子要孩子认祖归宗,也不知他新娶的太太会是什么反应。”
又有人接道:“之前的陈太太虽然烈性,可被气死了。这女人领娃上门,是不是看准了新太太只是个刚出阁的小姑娘,好欺负?”
“得了,什么小姑娘,我听说新太太一来,陈老爷的小妾可就死的死,卖的卖,这两个女人都不省事,等着看戏吧。”
陈格沉默着,她娘抬着头,手上力道极大,不容她挣脱。
陈格对她老爹的印象不深,也就逢年过节的时候能见一见,那个男人生的是极好的。放眼整个青州,就数他最俊,加之人又风流,为之倾倒的女人数不胜数,她娘算其中一个。
她娘此生干的最险的一件事就是瞒着所有人把她当儿子养。托她娘的福,穿着男装,她打起架来像是个不要命的小狮子,是以在青州的街头巷尾都打出了一片名声,在孩子堆里,只要提起她陈格,无人不知,但真没几个知道她是本地首富陈老爷的孩子。
小时候的陈格长得像她娘,渐渐的长大了,就和她那风流成性的老爹越来越像。今年秋天她娘不知道怎么了,大概是想破釜沉舟,选了这么个黄道吉日来了陈府大门口。
陈格看见她老爹时表情很平静,那个男人穿着天青色潞绸长衫,脸色阴沉,后面跟着的二八少妇一脸假笑,模样也是如花似玉。
她看见陈格的娘故作惊讶道:“这是谁呢?一大上午便在日头下,我陈府门前带着个孩子,可是哪路的亲戚来投靠我家老爷,亦或是养不活自个娃过来卖的?”
陈太太说话不留情面,傻子都能看得出陈格像谁,偏偏她不知道,说的她娘不要脸一般。陈格手心肉一疼,她娘的长指甲掐到她肉里。
她笑着笑着落泪,把陈格推到前面,掩面道:“我不过是想让我这儿认祖归宗,陈老爷的儿子在外养了十三年,没有爹,这十三年过的委实艰酸无比,更何况她还是陈家仅有的血脉,我…….怎么有胆子让她流落在外,不知亲爹?”
话出,议论声如潮水,四面八方涌来。
陈太太脸色微微有变,看着一言不发的陈老爷,皱眉对下人道:“还不把这孩子和这个女人带进府,咱们好好谈谈,人都散了。”
她到底是个二八的少妇,此前陈格她爹是瞒的滴水不漏,落到她面前当真叫人火大。可她好歹也是陈老爷的正室,丢丑就不要在大街上丢丑了。
门一关,她的脸即刻冷了下来。当初就是在陈老爷这张俊脸,万贯家财和费尽心思的勾引下才乐颠颠地跑过来做续弦,否则她一个四品官家女子才懒的嫁给三十多岁的人做续弦。今个可不是就在打她的脸吗,陈格进来就是庶长子,她跟了陈老爷一年肚子都没什么反应,这女人今个这一出看得出来不怎么省油。长得还比她好看,想母凭子贵?
陈老爷眼神晦暗,落在陈格身上有一道无形压力,陈格不自觉抬头看着她老爹,她摸不准这人想的是什么,生了陈格也没怎么亏待她,只是就是不认她。
还记得小时候这人曾带她逛过十五的庙会,陈格也不怎么恨他,总之她吃饱喝好无性命之忧即可。
陈太太道:“老爷怎么看?这孩子和老爷长得还真是像呢。”
陈老爷如何听不出她这带着一股子酸味的口气,静了静,坐在交椅上打量陈格,半晌才淡淡道:“这不是我儿子。”
她娘瞪大眼睛,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说这样话。
此话一出口陈太太冷笑,眼神里的冷意毫不遮掩,她看着陈格她娘,慢条斯理道:“你也听见了,这不是我家老爷的儿子。你这贱人想说什么?”
有陈老爷的话,陈太太大致就清楚了后面怎么办,纵然是又如何?陈老爷他不认!陈格她爹无父无母,这偌大的府邸都是他一个人说的算,他今个这么说,看来就是不想认了。
陈格她娘身子一僵,难以置信地看着陈老爷,张了张口道:“你怎么能这样?陈格这名字还是你取的!你怎能让她做一个没爹的野种?她身上分明就留着你陈家的血,她是你陈家现今唯一的儿子!”
陈太太呵了一声,冷冷道:“什么唯一的儿子?我家夫君正值壮年,我二人感情甚好,我夫君为了我驱了后院的莺莺燕燕,你又算什么?也想凭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插进来?做个吃香喝辣的姨奶奶?做梦!”
陈格听了这话心里不大好受,她爹是浪子,难道真是浪子回头了?她不信。她娘也不信,抓着陈格推到陈老爷面前。
那双桃花眼里都是冷意,落在陈格身上仿若如坐针毡,她退后几步,偏生又被推了。
“这是你爹!”她娘恨铁不成钢地大声道,“你见没见过他?你说!”
陈格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心里感到可悲了。她们娘俩就像是个丑角,那个男人从来都是无动于衷,任着两个女人说来说去。她这样的爹,有和没有是一样的。
她回头对她娘道:“他不是我爹,我也不认得他。”
“你!蠢货!”她娘气的破口大骂,陈夫人抚掌笑道:“这孩子是个聪明人,不想这娘,跟个狗皮膏药一样,非死皮赖脸来认父。长得像又如何,这世间长得像的人千千万万!”
“你别太高兴,你长的像他的心上人,你以为他真爱你?他爱的只是你那张没有老去的脸!”
“你!来人,把她们娘俩拖出去。”陈太太动了肝火,但也不想多说,只觉得和这女人说话说多了平白掉神风。
她娘看着她爹,眼神里有恨意,可是他只低头喝茶,恍如陌路人,没有一丝情分。
“你个不会说话的蠢货!”
她娘又骂她,直至这个女人临终了依然是这样,她说:“我后悔没生过你,你个畜生!白眼狼!和你那个爹一样冷血!”
但陈格觉得,人永远觉得错在别人身上,就像她娘一样。
她若是畜生,她娘又是什么呢?
说确切一点,陈格是她娘的工具,没用了就一把踢开。
陈格十三岁的时候出门上学,去了青阳书院,此后这么多年只回来了一次,替她娘收尸。有时候她想,还亏的她娘让她有个男户籍。
那天回来她还听人说,他爹有了个新儿子,有一个顶好听的名字,只不过他那老婆也死了,如今孑然一身。
不过这又干她何事?
*
武元七年,陈格从边疆回来,科举舞弊一案曾让她心灰意冷,这时候回来无非是接了顾衡的信。
小时候她在乞丐堆里捡了个跟瘦狗一样的小乞丐,别的乞丐都加狗儿猫儿的,独他有个叫衡儿的名字。把他洗洗干净后发现,长得白白嫩嫩,她忍不住掐了掐,认作弟弟。
许是这人苦尽甘来了,最后被发现是皇帝流落民间的儿子,被人送到宫里做了皇子,皇帝认了这儿子,和她爹不一样。
她有时候挺羡慕这人的,后来到了十三岁,出了那一茬,这也就没什么好羡慕的了。如今的顾衡已经是太子,太子做过她弟弟,想想也是很得意的。
两个人好多年不怎么见,陈格此次回来正逢冬日北风大雪。
她披着于大都督赠给她的狐裘,坐着马车到了别馆,应昔日同窗相邀,两人夜里温了一壶酒。雪花簌簌落在窗外,暗夜梅香幽幽混杂了酒香,一盏单足银鸡灯盏在屏风上投出两个矮矮的人影。
谢晚愁是她同窗,字弘瑜。书院里睡同一个大通铺的好友,家里万贯家财,偏偏脑子哪根筋打错了,自个闹着去过苦日子。如今就在郊外租了个破房子带着一个老仆住下,混了个翰林院编修做。手头不大宽裕,听说这一壶酒还是酒娘看在他的美色上多舀了一勺。
陈格此次回来就几个好友知道,谢晚愁盯着陈格看了好一会,然后点头道:“你这脸虽然有划痕,但头还在,以后不要想不开,你要投身为国可以跟着巡按他们一道,每到八月出去巡查一遭,就凭你那眼睛,绝对是巡按们的一把好刀。”
陈格拿筷子夹着熟牛肉,闻言看他道:“我什么人?巡按知道我恨不得骂死我,说我还有脸回来呢,我凑上去不是平白找骂吗?巡按们的嘴就是锃亮锃亮的刀子,一刀进去,疼死人。”
陈格说的不假,谢晚愁拍拍她的肩,温声安慰道:“我们都知道那是有人陷害,你若舞弊了你大概就是状元了。”
谢晚愁还问了问陈格的字,她也满二十了。
陈格晃了晃酒盏,想了想,道:“君子有九思,事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静,以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我过去在祁连山下的一个小镇遇到了宋先生,宋先生为我取字九思,你就喊我陈九思好了,我挺喜欢这个字的。”
“宋先生!”谢晚愁有些惊讶,“他如今可是户部给事中,上的折子言语犀利,是清流派人物,闻名京城。”
陈格手指轻叩桌案:“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谢晚愁看着她那只左手,这才发觉她左手用的更多,是个左撇子。
“你右手怎么了?”
陈格默默扭过头,看着右手,然后伸到他眼前。那双手有些许粗糙,但修长好看。
“你说呢?”
谢晚愁翻了面看到一道淡淡的疤痕,眸光一敛:“抱歉,你吃苦了。”
陈格:“……”
“我以为你会说,伤疤是男人的功勋。然后握一握我的手,感受一下。”
陈格哈哈大笑,一杯酒又下肚,她想到过去意气风发的谢晚愁。
谢晚愁扶额,脸色微红。
“近日京城有大事吗?”陈格随口问道。
谢晚愁低头想了想道 :“最近南洋的使节、东洋的使节要来京城朝贡,此外无事。”
“那礼部缺翻译吗?”陈格停了筷子问。
“这我都不清楚,不过我可以托人帮你问一问,此次是要在京城住一段时间吗?”谢晚愁猜想她是要谋生路以养活自己,但是不知她何时还学了其它语言。
“是呀。”陈格不否认,她凝神注视着窗外,那扇窗户是她打开的,寒气一直往屋里涌,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保持清醒。
“我等你的消息。”陈格最后道。
*
松江别馆的匾额很旧,像是窝在角落里难以被人注目的破旧古董,收回视线走到匾额下,陈格望着这座小楼,自嘲似的笑了笑,她三年前来时也是住在这里。
三年前名满江左,三年后却是一文不值,名声尽毁。
命运捉弄人,她也无计可施。
“我回来了。”她悄声道。
蕉叶上的积雪滑落,落地的一声闷响惊醒了看门的老汉。
那老汉睡眼惺忪,有眼翳,揉了揉眼后看着这个清俊雅致的青年,他方才睡得太熟了,一觉醒来看他还有点眼熟
“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您?”他操着一口地道的京城话问。
“我不记得了。”她说。
“外头风大,天寒地冻的,已经是四九天儿了,快请进吧。”他弯着腰道。
陈格收回思绪,微微笑。
“先生您叫什么?”老汉眼睛不好,戴着副西洋镜翻看账本,看她的入住记录。
“陈格。”她说出自己的名字。
老汉闻言瞪大了眼:“你就是陈格?”
“嗯。”
听罢他的手一抖,账本就掉在了地上。
屋檐上的雪轰然如雪崩似的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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