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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青阳书院树木葱茏,临着秋水湖的斋院东面推开窗便能瞧见莲叶粉荷,竹帘已挂起,阳光透过隔扇照到书案上,陈格正做着将要交给宋夫子的笔记。
苏陟修裹着薄被翻了个身,一眼看到背着他的陈格,她把头发用白色发带绑住,露出一段细长的脖子。
下午无课,谢晚愁跟隔壁几个书生去了镇上的书斋,他则累的慌先睡了午觉。
醒来后他估摸着也快到傍晚了,穿好衣衫后他用手拍了拍陈格的肩。
“喝酒?”他用左手圈了个酒杯的形状笑道。
同陈格关系好的都知道她爱喝点,平日里总是时不时约上三两个好友去镇上的酒馆来几壶。
但今天陈格拒绝了,笑意减褪,人如冰。
陈格一反往常。
“你怎么了?”苏陟修沉静的眸子里划过一丝不解,他只记得午时飞来了一只小胖鸽子,右腿绑着信筒,是一只信鸽。
陈格撑着头,眉头本是皱的,嘴角却天生微翘,表情似笑非笑。
“有一个人,他有钱,有权,有势。他还有四个儿子,他这三样不够分,怎么办?”她说了个很简单的事。
“如果是我,我一个都不给。”苏陟修想了想道。
陈格听着,慢慢的垂下眼眸,老皇帝可不是这么想的。
“西北有兵变。”她从笔记里抽出一张小字条。
“你表兄在西北?”苏陟修先注意的是落款的名字,纪容。
“他运粮去西北换盐引,正巧遇上了平王造反。”陈格道。
“这……可真是可遇不可求。”苏陟修半天冒出这一句。
“你对造反看的很开。”陈格如是评价。
苏陟修笑了笑,眼里映着满塘的花叶,低声反问道:“人生在世,不轰轰烈烈难道要平庸一世吗?”
“平王造反第二天被部下诛杀。”她面无表情说。这封信过来已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无论多么轰轰烈烈,第二天就没了。
“他是个蠢才。”苏陟修嗤笑,侧脸轮廓在落日余晖下变得格外清晰,长眉入鬓,眼帘半遮眼底流动的光彩。
那时候陈格其实就该知道,苏陟修的谦逊只是他的外表,他有反骨!
顾崎在京城的府邸同他的身份并不对等,偌大的院子看不见几个仆从,花厅里上的先是一壶碧螺春。
她用茶盖撇了撇水,茶香扑面,她不太懂茶,于是便全当做暖手了。
“这是世子?”她瞟了一眼那个锦衣小童子,说实在的,模样与顾崎没有半点像,八成这家伙被戴绿帽。
“王爷还未婚配。”苏陟修道,他眉目与过往相比不见青涩感,整个人都成熟不少,也许是人靠衣装马靠鞍,他坐在顾崎对面与陈格映像里的穷鬼已经相差太大了。
陈格微微一笑,抬起下巴盯着他:“你们想造反?”
气氛一时尴尬起来,顾崎靠着椅背绕有趣味上下打量她。
“她一向口无遮拦,请王爷海涵。”苏陟修忙道,这话说出去可不是闹着玩的,陈格如此直接也是伤脑筋,他知晓她的为人,向来吃软不吃硬,今个顾崎硬是把她拐进来日后若想得她相助必是比登天还难。
“无碍。”顾崎说,他手指摩擦着杯沿,笑的愈发和蔼。
陈格:“你们究竟寻我做何事,别兜着藏着了。”
若一言不合她就走,和这些人扯上关系往后解释就难以清楚。
“请你做夫子。”苏陟修揉了揉眉心,无奈道。
他推出小童子:“我儿子。”
“你这什么借口?你何时成亲的?孩子这么大?”陈格好笑地看着他。
“他现在是我儿子,你教他几天吧,他叫知川。”苏陟修说着也好笑,暗自瞧了眼宁王。
“你叫苏知川?”她放下茶碗,挑着眉仔细看了看这孩子,他还有些胆怯,不过生的很是精致,穿着藏蓝色圆领袍子,仙鹤纹压边,头发梳成一个小鬏。
“夫子。”他两手向前作揖,很是谨慎。
“好孩子。”她没多说什么,思绪早已从陈年往事中飘了回来,她暂且信苏陟修半分。
“束修按月算,每月二十两。”原本一言不发的顾崎道。
“我方才说笑的,王爷莫要在意,我这个人藏不住话。”她呵呵笑着,这倒让顾崎想起笑里藏刀四个字,这人也真是胆大,他一时半会也不敢用她。
出了花厅后她笑而不语,等转过了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后她猛然间摁住苏陟修,她手指摁的穴道很刁钻,穿着白狐裘的青年立马就团着身子倒在了地上。
几只小隼掠过湖面,湖上荡开涟漪,柳树的枝条外裹了层晶莹的冰冻,浓云未散,天地间皆是一个色调。
苏陟修像仓鼠一样,一张脸惨白。
“九思放手。”他苦着脸说。
“今个你不把事说明白我就把你跟球一样踢到湖里。”她冷笑,暂时松了松手。
“其实,你来京是弘瑜告诉我的,我科举落榜后回了老家教书。”苏陟修清楚她要问的,于是细细说来。
“我老家是陕西琼临县的,离宁王的封地不远,那时候他府上缺幕僚,我和王府的总管事正好是同乡,他儿子还在我那里念书,认得我,于是就向宁王推荐了我。”
陈格晓得他的能耐,一张嘴惯会说话。
“我问你,为何推荐我?宁王怎会有那样的耐心上门请我?”
“你有大才。”
闻言陈格沉默了,科举舞弊案后她名声全毁,那些个学子都是落井下石的事干多了,她被众人排挤,说她有才那都是讽刺她。
苏陟修还倒在地上,她手一放他又立马翻身起来,抖了抖衣服上的碎雪。
“你们傻透顶了。”她苦笑了声,“我忘了很多东西。”
苏陟修一不小心就说到她的痛处上,两个人并肩默默不语。
苏陟修考不上那是因为他不屑。
“科举不是唯一道路。”苏陟修酝酿后说。
大雪天里气氛慢慢就和雪一样。
“那你的其它路又是什么呢?”陈格轻声问。
……
绵软如柳絮的雪从山头飘下,鹿皮小靴踩在雪地上吱“吱呀”响了几声。
陈格听脚步拍了下苏陟修的臂膀,眯着眼问:“你儿子?真的。”
“假的。”苏陟修同她是知根知底的,他现年二十一,女人都没摸过。
“学生慕知川给先生问好。”那玉琢似的小人一本正经地说。
陈格转过身。
他不过才到陈格的腰,黑玉般的眼珠子干干净净,一张脸生的白净。
“他是我表弟,从齐地慕家过来的,他们家男丁原本是世代学医,奈何却出了他这么个天生不是学医的料,送他读书吧你也知道的,北方的学院和先生比不得南方,我那个姐姐迫不得已才千方百计找到我把他送来。”
苏陟修咳嗽几声解释道。
“你还有个姐姐,没听你说过。”陈格好奇,她走到慕知川面前,“长的还不赖,就是和你不像。”
“同父异母。”苏陟修瞟了她一眼,这事怎好随便说,“他像我姐姐,我姐姐像她娘。”
“好罢。”她拨掉落在眼睫上的雪花,“看在你的份上,我教他。”
“你来找我做什么?”陈格俯身问。
慕知川望着突然放大的脸不由自主往后退几步,然后说:“上课。”
他的夫子脸上挂着浅笑,一只手就摸到他头上跟摸小鸡一样。
“我在哪里教书?”她问。
“书房。”
“带我去。”陈夫子即刻适应新身份。
两个人走了湖边只剩一个苏陟修,此时他一动不动,风吹来带着寒意冻的他打了一个寒颤。
不知过多久他已经站的无知觉了。
“多谢陟修。”低沉的嗓音传来,苏陟修嘴角上弧,一双凤眸里那些烦扰沉寂了。
“还是王爷赏识我。”他弯腰,顾崎就在假山后。
拢了拢狐裘,他心底凉了一片。
这一条路越走越偏,他都有点恶心自己。
他慢慢忘了当初说的话,不过说到底人都会变,谁还和过去一样那么傻的透顶?
他骗了陈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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