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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请假五个月,这之中会大修前文,所以请不要买,收藏即可,请假结束后再看,回归日期2017年11月21日,作者良心担保不弃坑。——17年5月】
永元二年,冬至,四合院像座坟,屋檐围成一个棺口,飞雪扑簌,似搓了一把骨灰洒落,勾魂的黑白无常,在人们的头顶飞来飞去。她抬头,望向深不可测的天,在它缄默间,众生命宿已定。正如那方进来没几步的人所言,他端得鸩酒,居高临下道:“二小姐,你罪孽深重已不可逃,自行了断罢。”
这是北宫不知何处的屋子,一个关押罪人之处,前来之人未当她作妃,而是唤了二小姐,是因她封号已被褫夺,但若以此来道她前半生是个可怜宫妃,其实也不尽然,因她入宫还未过半载,甚至连妃位说来都令人啼笑,她与年少天子并未行过房,那天子一直关在万岁宫,久病郁郁,曾好过一时,但她来了后,又焉回去了。也许,她在,这病便不会好。
只因她是太后侄女,那位垂帘揽政整整四年的太后庶侄女。这出身,可煞不寻常。
四年,足以平去痛失正当而立的先帝之悲,孤鸿声渐弱,青山渺无音,昔年举国之殇随水流逝,万家灯火,各有辛酸,尽管失去了一位爱民的明君,但悲不是长久的,更何况,他们又迎来了一位新天子。实非天下黎民无情,而是他们向来皆在如此的等待中度过,等死一个皇帝,又等来一个皇帝,过去与来日并无何差别。像三五之夜灯节掷箭,捡运扔中一个壶口,那就伴一个好君王安享余生,不凑巧赶上一个昏君,便只得怨自己命不好,咬牙承受。但近几年,百姓待得愈发安居,贵门高臣却愈难以安眠,只因那沈太后——势实在太大了!大到令他们畏惧,逃窜,埋怨,恨之入骨!
若是本分扶持少年天子就罢了,这太后非也,她手握天下,睥睨他们,她要江山铁戈,也要酒酿笙箫,要百奏过目,更要万事运筹,本是个深宫天子年少不谙、诸权世家可肆意指点朝堂的情势,她却想狭天子之名,以沈姓为尊!世间岂能容得一人享这么好之事?
故而他们痛恨太后,像对京城地沟里的水一般鄙夷,太后却常在东宫笑道,历来贤后亦不过如此,她所做的同她们无差,城外百姓也皆拿她比作天母孝敬,不过是妒忌,这群冥顽不化的石头才视她如武后再世,不过她忍得住咒骂,愈气急败坏的,才是愈快输了的。待到最后她拿得史书笔,这些暗怨不过一时,世人对他们的咒骂,却是永生永世。
然同样作为,事何以至此?这位太后长望东宫外头,眼神阴沉,那椒房殿方向所住之人,正是当今四大姓氏里,排最长的萧姓出身。这萧家以武为居,族上出的男儿屡随太/祖帝御驾亲征,是那些开国时落得金宝盆,便坐在府中吃乐后生的三大姓氏不能比的。实不幸,这位太后正出身于这三大姓氏中的沈府,开国殊荣渐被平抹,金银一代更比一代少,萧家却借战功稳立朝堂,她必得卯足了劲,往上争,才能把沈家从低沼里拉出来。只是沈家有一个太后,萧家自当不示弱地出了一位皇后,硝烟其实自先帝驾崩那刻起就已密布宫城。
而北宫屋子里的,这位可怜待死之人,不过是这场硝烟里的一个弃棋罢了。
风水轮流转,大雪纷飞,还记得这位二小姐入宫时,是个艳阳长晴的六月,转眼,就已经沦至冬至,成为一块砧板鱼肉,人随着风雪掩埋入地,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
她见过一国失君的至悲,万巷哭啼送一碑,也见过入宫册妃的恭候,举城百里窜烟火,从小府来,住天庭去,卑微的庶出曾低头瞧千种鼻孔,如今她也能坐在高处,下视旁人了。春夏秋冬,宫廷万象,伴虎君口,骁斗朝臣,伴在太后身后,以太后为师,短短半载,她窥见了人世丑陋,金银至幸,礼崩乐坏,魍魉行世,就在她从中寻出同流的法子之时,她被天命摆了一道,打出了天庭。
择庶出为妃本是太后的下下举,但见她伶俐,行事颇有自己当初风采,便欣然留下,可沈府见不得这般,他们当国母来养的嫡长女,是断不得不入宫作后的,为何?只因那嫡长女的阿母,出身自四大姓氏中的江姓——当初推沈太后为后,江府可出了不少力,待有了太子,再以江女作许,如此一来,江沈两家岂不美哉。然事与愿违,萧家将母仪天下之位夺去,江家怨声载道,太后也一直作安抚,直到终于可为天子择妃,萧家却又借群臣为反,太后才择了沈二女为妃,也就是二小姐沈淑昭,这才叫他们平息。
太后为许侄女为天子妾天经地义,但身上流有江沈两家血的沈长女,不行。
于是这个二小姐,就这般稀里糊涂地被人推上前,再稀里糊涂地被人拉下去,曾经春风得意马蹄疾,后来也真是一日看尽长安花。
萧皇后死的功劳里,算她最大,但她也悲怜地看向长天,萧后死了,自己亦不会远。
人常言拼搏就会转命,可她怎拼命,是先宰族人,还是被族人待宰?有的事一开始就未得选,从母腹落地之初,万事皆定,苍天很狡黠,它让你看着那么大,满怀展望,却不曾告诉你,你永远无法触及它,更不会成为它。
想通至此,她也就能坦然面对今时的遭遇了。
“拿鸩酒来。”
她说。
面前之人马脸细眸,阖眼,更将其黑成一条线,窥不见底,仿似没有白处,只听他道:“二小姐性洁来,初宫懵懂,本可伴太后青灯净念,直至归尘去,哪知身陷污泥,善心尽失,太后挽得住你的命,挽不回你的善,赐其了断,亦算称世人心。”
她却昂然一笑,“高中贵人不会不知人心,见过锦绣一角,就不会再念布衣之料了。”
这位被称作中贵人的人把怀中拂尘一挥,背后三个宫女踏步而出,依次手呈一金龙蟠桃壶、一把长剑及一尺白绫,壶剑置身前,白绫被玉手一挥,悬绕屋柱,最后轻飘飘地,落下来,倒吊在她的头前。
“择一个。”他道。
她不作声。
他接着冷冰冰道:“太后念你苦劳,这壶中装的,并非鸩酒,而是蒙汗药,饮下它,奴婢再用这把长剑了结你,是太后给你的仁慈。你若不择它也可,由奴婢执剑,亦是一刀毙命,二小姐不必畏怕。至于这白绫,算是痛上加痛,二小姐若欲化作怨鬼索命,倒也并非不允。”
“杀生六界之人,岂会怕我一介弱女子索命?”她反问,“假心假意礼佛,实则做着天理不容勾当,背负一代贤后之名,然她深念这片土地吗?不,她念的只有帝位,杀尽贤臣,留下来一群孬种,我看,就算武后不在今世,也必得供她成武后了。”
他笑了。
“二小姐所言极是,古来并非昏君想民不聊生,而是民容忍了民不聊生,说来说去,君王愿他的民愚一点,民也愿安分守己一点,谁又能道何不是?这只怪太后生对了好时机,而二小姐,投错了胎。”
“你在此妄议君民,是非瞧得这般清楚,可曾让她知晓,你不愚?”
“奴婢高德忠,此生只忠于太后,她生则生,她死则死。”
“好一条忠狗,怨不得你无情旁人苦痛。”
“二小姐,上路吧。”
壶酿倾倒,白绫风飘,只待她作抉择。
门庭外,飞絮不断。她长望高耸的天,究竟要怎样的人,才可得它一生垂青,不曾悔恨何事?那不得它施怜的人,就被湮没在尘世间,永远沉默下去,不过她还好,死在这里,亦算痛快。
对面檐顶堆满了薄雪,像她阿母白头的样子。
“我阿母,一生无争,她不过书香小户,识得几个字,娘府靠授书为生,世间最最无力之人,便是他们了。我能有今日,是托了天命所为,入了宫,心也就变了,你们莫为难他人,太后若真念我,就放过他们罢,任何宫内恶事皆算于我头上,阿母知晓为女为此,必愧疚于世,心郁自省,她的痛会折磨她余生,根本不及一丝旁人恶言,你们放她如此,就在府里,料得食住就行了。”她望着细雪,叹道。
半晌,他终回了一声:“好。”
拿过鸩酒,她抬起头,“死亦何惧,无心活着才叫可怖,我离开尘世,也是去拿回我的善。”
她根本不畏死,死算什么?
若是活在这里,必得以夺取为乐,留不下来,她也就不留了。
“二小姐,藐议生死,可是要遭天谴的。”忽然那人道。
“天谴?它若有耳,就来听好了,善人多落难,魍魉多行道,它可当不起这么多香火!”
这样说罢,对面之人也就无声了。
她一饮而尽。
到底是蒙汗药,昏睡来得极快,她余光窥见他走向手捧长剑的宫女——
倒地时,她忽觉得,短暂的一生,像春逝去,黄鹂飞散,葫芦糖融,陀螺倒地,蹒跚学步,及笄加簪,所有的不再来,再来的回不去……从一个摄政太后侄女之身被卷入宫廷,直到今时因它而了结自己,一切皆不可由她来左右,她拼过,也释然了。只若要有人叫她重来一世,她是不会再选的。
她在黑暗中安静等待死亡,好似柔花将她包围,因她的身子太轻,轻得要化为一缕烟,即将飘逝。没有痛苦,没有舍却,就在这漫长的上升中,她逐渐觉得身心轻然,脱去了外裳,冲出宫城,赤/裸地迎向白茫茫的大地,一望无垠的雪山,村庄夕日下的红囱,灯火集结的京城,青山白云间的孤寺,没有杂声,离开了人群,朝有光的地方走去。
漫长的宁静,比入宫后享过的一切都要令人心安,这才是真正的归心,是世人生时不可体会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下坠,由天坠向地,混沌虚无,她渐心生狐疑,莫非药劲只得这半晌?
很快,她仿佛又平躺回去了。只是,不在那大雪纷纷的地,没有冷,风也不尖,而是缓钝的,好似倏然由冬至重回夏始,已过去许久了,高德忠为何迟迟不对她下手?她不解,不过却也听天由命了,她闭上眸子,眠去。
得一会儿,她醒了,睁开眸子,这极无意之举,才恍然令她想起自己不愿醒来。
“二小姐,该用晨膳了。”朦胧中,传来熟悉的婢子之声——是婢子,不是宫女。
她惊起!然后端详起眼前的一切——沈府,蘅芜馆,这是她的院子。外头,天正明,桃花摇曳,红了一整个屋头,什么雪,那是一丝影子都见不着!更别提春花与冬雪怎可一夜之间,同时出现在眼前!
她失语,耳畔回荡起高德忠的话——“二小姐,藐议生死,可是要遭天谴的。”
那冷声随着眼前的不真切,也变得好似从未响起过了。
推开婢女,她发丝凌乱地朝屋门走去,直至站定石子路间,才清楚望见这天地——绿藤经头,天未寒冻入骨,暖得把人拧出水来,一切将她近来所见的连日堆雪变成一种隔日往事——上天仿佛在用一种无比冷漠、临下的姿态,俯视着她,叫她真切明白,这里,已不再是她曾待过的世间!
她一刹那有些失绪,一个趔趄,她险些倒下,幸而被身旁的婢女扶住。
“二小姐怎么了?”人群相问。
她却一言不发,只静默地仰望长天。春是暖的,她却冷了。
天谴,原来这就是天谴,她轻鄙生死,所以老天就让她再往这污泥里走一遭!天命难违,她此刻真想就地赴死,可那又能怎办?上天听了她的藐言,只会又让她死一次。
“今是……几年?”她道。
“回小姐,今个是永元二年。”
“二年。”她喃喃,一切从冬至,又回到最始。她能怎办?她不愿再入宫了!她必得阻止,在入宫之前……老天不定是想她死,或许还有一个时来运转,不得自怜自艾,再等时日,若是最后还得入宫,那就当即再死一次!反正她也不愿活着了。
素裳加身才方起的她站在桃花底下,真似被花夺去艳丽,她唇色苍白,一如冬雪下的僵冷,周围的人无一不用着胭脂,面唇微红,鲜镯着身,美如春庭,唯独她,被上个世间遗弃的她,也不属于这个世间的她,纤冷失色,淡薄着。
只一晃眼,她好似忆起什么,立即提了精气,转身道:“这月老祖母身子是不是染了风寒,不太好?”
婢女点头,道:“自前日以来,老夫人就一直留在屋里,不过大夫道静养一段时日就好。”她这样听罢,望了一圈院子,沉思半晌,道:“我今日起了梦魇,方才来院里吹得冷风才好了些,回屋罢,为我更衣描眉。”
众人听命进屋,为她忙活起来,谁也未察觉,这位二小姐眸底逐渐生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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