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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长街上,起初只闻得脚步声,若放空心神,便能听见遥遥传来鬼哭声,还有远处杀伐声,剑气破风声。
陈微尘便问:“和尚,你听到没有?”
这白袍的僧人既能坐镇在此百余年,用佛家的话来讲,便是有大法力与大神通。
和尚的声音温润如水:“听到了。”
接着缓缓道:“那两位施主以兵戈杀伐气对亡魂怨气,是要硬闯入内城。”
“再听。”
和尚便依言闭了眼,认真谛听。
良久,睁开眼来:“我拘于此处城中,百年不出,未想天下竟出了这样人物。大抵是我未入城时,仙道那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人。”
却又径自摇了摇头:“不对......他走太上忘情的路子,这个与之虽然极像,本源却不同。若真是那人,现在早已到了三重天境界——这一个还在二重天的巅峰。”
陈微尘笑得弯起双眼来:“江山代有才人出,和尚,你老啦。”
和尚不在意,只道:“确实是老了。”
“和尚,我肉体凡胎,看不清他那无情剑意,你能否帮我一看?”
和尚却缓缓摇了头:“佛与仙尚可相通,涉及剑一道,是贫僧所不能。”
陈微尘却难得微微蹙了一次眉:“你是说,他果真是以剑入道,与仙道毫不相干,境界全在无情剑意上?”
“确实如此,”和尚眼中一片平和:“世间万物,皆可为道,施主不必如此挂怀。”
陈微尘却把目光放在了自己白绢细织的扇面上。
用松烟墨写着,座中何人,谁不怀忧。
“天地之大,”他眼中有一丝稍纵即逝的无奈笑意:“原来尽是执迷不悟之人。”
于是不再说话,脚步声在长街上愈行愈远。
过一道城门,进了内城。
鬼气盛极,低低喃语。
慈悲为怀的僧人便对前面锦衣公子道:“前方锦绣灰所在,执念汇集,成万千虚妄幻境,一步入魔,施主小心。”
只踏出一步,便觉周围景色骤变。
极北的山上,落着雪,茫茫大地,静得很。
山上有人练剑,一身白衣胜雪,剑舞风回,宛若惊鸿。
远处雪原中,自尘世来的公子阖上了眼,继续前行,一行脚印要通到天边去,新雪渐渐,片刻又被遮盖。
也不知走了多久,待扑面而来的不再是凛冽寒风,睁开眼,看见天边一轮寒月,松树梢头覆着旧雪,树下设着石桌,桌上有酒。
是中秋,该是人间团圆,对饮时候。
片刻,只是片刻,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看。
若看了,一步入魔。
幻境中闭眼,实则是摒却妄念。
可他知道,这一生最割舍不下,是贪痴嗔妄。
在他心头一刻不停的绞开般的痛,此时倒成了好事,吊着一丝清明,又兼隐约梵唱,清正庄严,终于闭了眼,万般繁华如雪纷纷落,归于一片漆黑空旷的静寂,直到伸出手触到冰凉的门。
府库的门在风中半开着,雕纹生锈,铜环落灰。
皇朝都城被破时,仓皇南迁。
盛世堆下的无数锦绣金银,那时,打开门就要晃了人眼。
由先帝亲自令下,燃起熊熊大火,烧尽国库。
有离乱中侥幸逃出的百姓说,那火是红的,烧了几天几夜,鲜红鲜红,血一般。时而又有些别的色彩——是翡翠红玉,良材烧透,珍宝成灰时的放出的光。
皇城成鬼城,生人不得入内,新朝于西北另定都城——然而一则兵戈戾气过重,二则只有名将开疆,无有大儒安邦,群狼环伺下,终究未成气候,至今已零落成一处小王国。
原朝君主封帝于大龙庭,上承龙气,下接地脉。一夕之间,皇都血流成河,皇朝由盛而衰,正统覆灭。那气运便寄在了库中残灰上,其灾厄之气可与无数鲸鲵蛟龙、海中异兽盛年而死后凝成的寂灭香相比,甚至略高一筹。
公子的手,未沾过阳春水的、只翻书抚琴弄锦绣的手,无疑好看,无疑精致,带着娇生惯养出的白,与幽幽淡淡风雅缠绵的香。
那手触了漆黑的灰,指尖收拢,收进随身的锦囊里,与寂灭香一处。
乱气运,天道不容,因果起,灾厄加身。
寒风刮入铜门,鬼哭声忽盛。
公子总是带笑的唇边渗出一丝血来。
像是无形力道重击,他脸色苍白,一时眼前恍惚,几乎要站不住。
他眼前幻境又现,陷入无边沉浮苦海,挣扎不得脱身。
利刃剜骨之痛。
“施主,你原非此界之人。”
“大师既然慧眼识破,”他声音中压着痛极的喘息,“可要斩妖除魔?”
“苦海无边,”和尚宣一声佛号,“只可自渡。”
“多谢......大师慈悲,”他声音断断续续,“我渡不得。”
“勘破情障。”
“我不勘。”
“不勘,不能活。”
“不勘。”
“凡胎肉体,已承不得因果重压。”
公子唇角翘起一个有气无力的笑来:“若悟道又如何?”
“道行愈高,心魔愈重,因果越大,纵然暂活,不过苟延残喘。”
“我无心魔。”
“天道不容,仍是苟延残喘。”
“那就......喘罢。”他犹自笑着,抹去唇边血迹,背靠着墙壁:“和尚,你既说,世间万物皆可为道——”
生死一线间,灵台空明。
纷纷红尘,滔滔西江。
浮沉世事,贪痴嗔妄。
不勘,不忘。
他再睁开眼时,呼吸渐平,不复方才垂死之态。
“一重天,”和尚看着他:“贫僧冒犯,敢问施主所悟何道?”
公子语气淡淡:“邪魔外道。”
他倚着墙,望着门外,等人来。
待剑光剑影渐近,先进门的是鲜艳红衣耀金面具的姑娘。
姑娘一把重剑碎昆仑,斩鬼魂,一场恶战后,气息紊乱。
重剑拄地,她环顾了四周:“你——”
和尚双手合十,对她微微一躬:“施主。”
角落阴影里的陈微尘第二个被发现。
姑娘声音冷厉:“你为何在这里?”
陈微尘有气无力晃了晃手中的锦囊:“听说这里有好东西,我一介凡夫俗子,未免起了贪念,与和尚兄一拍即合,抢在你们前面拿到。”
“你!”姑娘气极,一把重剑就要当头砍下来:“锦绣灰给我——不然必取你狗命!”
只听金石相击声,竟是公子以扇柄相对,挡下这一击。
姑娘冷笑:“不过一重天境界,也来卖弄。”
说着,气机灌注剑中,带万丈罡气劈下。
陈微尘自知不敌,懒洋洋靠在墙上等死。
或许有人来救——说不准的。
果然一声剑气清鸣,长剑九琊挡下重剑碎昆仑。
姑娘不解质问:“叶九琊——”
叶九琊微蹙了眉,对她道:“我们的人,寂灭香也在他手上。”
“不敢当,在下实在不算是你们的人,”角落里的公子不知死地笑了起来,“只想当叶剑主一个的人,光是想想就要喜悦而死了。”
姑娘看着他一副上气不接下气,这就要气绝而死的样子,嫌恶道:“叶剑主凭什么要你?”
“大约是......”他咳了几声,声音虚弱,唇边又有血渗出来:“看我三心同深同浅,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庸常人吧。”
“三心,你——”姑娘蓦地睁大了眼,连声音都微抖了起来:“你......”
一时之间,竟是怔怔惘然之色。
叶九琊的手按在她额上:“守心,回神。”
为时已晚。
她大约是一路踏过心魔幻境至此,心境本就动摇,被陈微尘那句话一激,一步入魔,双目紧闭,气息凝滞,软软跌了下去,如一朵萎顿的血色霜花。
枝头跌落的霜花被叶九琊托住,白衣衬着红衣,相配得很。
只听得姑娘迷幻中喃喃唤:“焱君......”
公子语气大不高兴:“一个两个,都记挂着——可见这位焱君实在造下不少孽。”
一边的和尚取了碎昆仑,割破姑娘洁白手腕取血来施法:“谁入幻境救她?”
“我。”陈微尘上前,递上自己的手,“她是被我所害。”
“我来,”叶九琊道,“你心境不稳。”
“我虽心境不稳,但即便迷失幻境中,纵然那里万般繁华,只要叶剑主亲身来找我,我必定被迷了心窍,乖乖跟回,”陈微尘淡淡笑着,“可若是叶剑主救人不成,自己也身陷幻境中,这里没有你们心心念念的焱君在,可是谁都找不回了。”
叶九琊冷冷看着他,目光近乎逼视。
“陈微尘,”他一字一句冷声道,“你既言此处没有焱君,又为何有把握将骖龙君救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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