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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得选择吗?我用了两秒钟的时间把头发全部拢上去扎成了一个团子,一咬牙,一闭眼,怀着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心情,加入了这场混战。啊啊啊!痛死我了啊!是哪个不讲卫生的傻帽平时不剪指甲啊!我手臂那几道鲜红的东西流出来的可是货真价实的人血啊!啊啊啊!又是哪个傻帽的手肘撞到了我的眼睛啊!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以后只能去盲人按摩院工作了啊!局面真的太混乱了,她打他,她打她,她也打她,他们也打我!这三个人一定吃激素长大的,一个个力气都大得像是绿巨人附体,死揪着一整天只喝了六杯柠檬水的我,你们好意思吗?就在我的神智渐渐模糊的时候,蒋毅终于找到了一个脱身的机会,他甩开邵清羽的动作比当年流畅多了,姿势也潇洒多了,在他腾空而起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的肚子被狠狠地踩了一脚。
就算是,铁打的肠子,应该,也断了吧……这一次,轮到我说这句话了——“蒋毅,我……”
门被打开了,蒋毅落荒而逃,邵清羽紧随其后,何田田也不甘示弱地挣脱了我,果断地追了上去。
你看过《阿甘正传》吗?将近二十年过去之后,电影里的画面在这个酒店走廊里被真实还原了,蒋毅在这一刻仿佛阿甘附体:Run!Run!Run!
而他的身后,就如同电影里演的一样,也跟着一大群不明真相但却被他的激情感染了的群众。
等我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追出去的时候,“摄影爱好者”已经集体到达了高潮,他们连我都拍,有些白痴还开着闪光灯拍,我那刚刚恢复了一点视力的眼睛瞬间又被一片白光给闪瞎了。
你们的素质呢!柠檬水赐我神力,让我终于顺着酒店里的消防楼梯跑到了一楼,好不容易跟上了大部队的时候,我整个人已经彻底虚脱了。隔着酒店的玻璃旋转门,隔着攒动的人群,我看见邵清羽,她站在大街上,哭了。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听到邵清羽那种,怎么都压抑不住的哭声。我一直以为,人长大了之后就不可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没脸没皮地大声号哭,因为人人都要面子,谁没有点羞耻心呢?成年人就算再悲伤再难过再痛苦,也只能晚上缩在关了灯的房间里,用被子蒙着头,默默地呜咽。
但今天我知道了,不是这样的。原来一个人到了最伤心最绝望的时候,是不会顾及尊严这回事的。我忽然像疯了一样推开周围那些交头接耳、不顾别人死活的看客,冲进去一把抱住邵清羽,那个瞬间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我觉得她像是我的女儿,我必须要保护她。
她哭得我心都碎了,她哭得我都恨不得杀了蒋毅,她哭得我都忍不住跟她一起哭了。
蒋毅站在路边,一边慌乱地整理被撕扯得乱七八糟的衣服,一边伸手想拦辆出租车。
何田田站在蒋毅的旁边,脸上有几道抓痕,虽然样子有些狼狈,但看得出她对眼下这个效果非常满意。
我抱着邵清羽,她的头埋在我的肩膀上,我能感觉到衣服上那一片潮湿由温热渐渐转为冰凉,在用手指给她梳理已经乱得像一团麻的头发时,无意之中,我碰到了她后脑上的那块伤疤……如果你真正在一个人身上倾注了感情,那么,当你触摸到他的伤痕时,你自己也会觉得疼。
就像是记忆的阀门被拧开了,往事的惊涛骇浪迎面扑来,遽然之间,我心里升起熊熊怒火。
我叶昭觉的姐妹,就是这么给你们欺负,给你们糟蹋的吗!“蒋毅,你有种就别走!”我放开邵清羽,一把抓住蒋毅。他看着我,眉头皱成一个川字,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很多东西,有愤怒,有羞耻,有厌恶,有悲哀,也有忧伤和恨。我怔住了。
抛开他和邵清羽的关系不说,我们曾经也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校园时代,我在课间十分钟卖小零食赚零花钱,他自发地带着哥们儿兄弟来捧场,每次都买走一大包,其实我知道,他们男生是不爱吃那些玩意的。
还有,放学之后,他经常舍弃跟哥们儿一起踢球的机会,跟邵清羽一起陪着我去小食品批发市场进货,任劳任怨地帮我把整箱整箱的矿泉水从一楼搬去五楼的教室。
是的,我仍然记得他当初的样子,穿一件白T恤,背上被汗水洇湿一大片,短短的头发,笑起来特别敦厚耿直,当我连声道谢时,他用力拍着我的肩膀说:“客气什么啊,都是朋友。”
这些事情我一直都记得,哪怕到了撕破脸的这个时刻,我还是觉得那些过往很感动。
对,都是朋友,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一只手伸过来把我拉开,我回头一看,是邵清羽。她不哭了,也不尖叫了,眼睛里像是盛满了大火燃烧完之后的灰烬。
她看起来很平静,但稍微有一点生活经验的人就会知道,这种平静是狂风暴雨即将来袭的前奏,沉闷、压抑、蓄势待发。
她说:“蒋毅,你要走,可以,把我送给你的东西还给我再走。”这句话说出来之后,蒋毅立刻面无人色,路人们也纷纷侧目,人群里传来意味深长的“啧啧”声,坦白说,就连我,都没想到邵清羽会这么狠。
只有何田田,她似乎一点也不吃惊,她的脸上甚至露出了早已料到这一幕的笃定笑容。
古龙说得对,最了解你的人,往往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对手。
很久以后,在没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情况下,何田田对我说了一番话——“邵清羽根本就不是你们想象中那么单纯,那么无害的一个人。认真想想吧,她从十二岁开始,就生活在一个必须每天跟后妈斗智斗勇的氛围中,当着她爸爸的面,要装作乖巧听话,背着她爸爸,得算计后妈和妹妹分走了她多少宠爱,长大了还得提防她们分走原本属于自己的财产……叶昭觉,你真的认为那么复杂的环境里,会生长出一个心思简单的女孩子?”
末了,何田田给出了她自己的结论:“你以为邵清羽真的有多爱蒋毅吗?你错了,全世界她只爱她自己。”
但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邵清羽,在我的心里,她一直都是多年前那个幽幽地说出“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什么了”的孤单无助的小姑娘。
即使她当着这么多陌生人的面,把蒋毅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踩在脚底下,踩成了烂泥的时候,我仍然只认为,她是被伤害得太深重了。
我想劝劝她,不要做得这么绝,这个人不是阿猫阿狗,张三李四,能得罪了就删掉电话号码,看不顺眼了就取消关注。这个人,是跟她交往了多年的男朋友,相爱过,彼此温暖过,赌气时说分手,气消了就当那句分手是放屁,从高中开始就计划着将来要跟这个人结婚,给他生孩子,要和他组建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家庭。我想用力地摇醒沉浸在悲痛中的邵清羽: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
她推开我,径直走向蒋毅:“没听清楚吗?把我送给你的东西还给我再走。”
我知道邵清羽不会听我的劝告了,她是铁了心要让蒋毅在这么多人面前颜面尽失,从此以后,路过这条街必须绕着走,别人提起这条街的名字就等于戳着他的脊梁骨骂。
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只好转过头去,看着别的地方。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围着看戏的人越来越多了,有些稍微善良一点儿的人动了恻隐之心,在旁边小声地说:“美女,算了,别搞得你男朋友下不了台,你们回去再解决吧……”
邵清羽充耳不闻,她冷笑一声:“别拖拖拉拉的,从手表开始吧。”我没回头,只听见一声响,我猜应该是手表被蒋毅扔在地上了,接着,便是邵清羽大力地一脚踏上去的声音。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表面玻璃碎裂的声音应该是轻不可闻的,但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了。
随着玻璃一起被碾为齑粉的,大概还有些别的东西。邵清羽又开口了:“鞋也是我送你的,脱了吧。”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下来——”她停顿了一会儿,“你自己看看吧,全身上下有什么不是我送的。”
我忍无可忍了,回过身去想阻止邵清羽继续发疯,然而我转过去的瞬间,看到蒋毅注视着邵清羽的那一幕,忽然之间,我伤感得无以复加。
没有爱了,没有一丁点儿爱了,他的眼神,表情,身上每一个毛孔散发出来的气息,难以言说,不可名状,但是——就是那么清清楚楚地宣告着:我不爱你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蒋毅忽然笑了。用尽我生平掌握的所有词汇,也没法准确地形容出那种笑,是悲哀到了极致的笑,是哀莫大于心死的笑,是我欠你的都还给你,从今往后生死两讫的笑。
那种笑容,后来也在简晨烨的脸上出现过,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蒋毅笑着问邵清羽:“你是要我今天死在这里,才满意吗?”她愣了一秒钟,忽然哭着冲上去跟蒋毅扭打起来。不,不是厮打,蒋毅根本就没还手,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像一棵沉默的树,对于邵清羽所做的一切都选择了承受,不反抗。我从来不觉得蒋毅身上有什么文艺气质,但在这个夜晚,他是那样的沉静和哀愁。
我对着何田田喊:“别发呆了,一个拉一个,你跟蒋毅先走。”四个人再度纠缠在一起时,又重复了之前在房间里的混乱,但这次好一点,蒋毅和何田田都比较理智,也不愿意再继续出丑,只有邵清羽,她彻底疯狂了。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我真的不知道那股力量来自他们三人之中哪一个,恐怕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从人行道上飞出去了。在身体往后倾倒的那几个瞬间里,我的脑海中唰唰唰地闪过很多念头。
——这个月工资还没发。
——简晨烨买了零食在家里等我。
——乔楚的电吹风还没还。
——周末我应该给我妈打个电话,可是我也还没打。
——我没有医保。
……当那辆躲避不及的摩托车重重地撞上我的小腿时,我听见了很多声音:有人在惊呼,有人在摁快门,摩托车在我耳边轰响……我有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像是灵魂从笨重的身体里飘了出来,悠悠晃晃地飘到了半空中,俯视着芸芸众生。骑摩托车的男生慌慌张张地从车上下来,摘掉了他的头盔。邵清羽放开了蒋毅,扑上去抱住了我。蒋毅跟何田田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围观的人群如同潮水一般涌过去,以我为圆心,围成了一个规整的圆。
谁的脸我都看不清楚,谁的声音我都听不真切。小腿处传来钻心的剧痛,眼泪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我所有的念头和意识在那个瞬间全部化为云烟。如果说我在昏迷之前还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今天,我没有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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