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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诩之急匆匆办完了事下山,到了小院子的门口却又踟蹰着不敢进去。他担心江颜逸已离开了,又害怕江颜逸还在,心中着实矛盾不已。
他在门外盘桓良久,终是鼓足了勇气推门进去,却见江颜逸正坐在桌旁,含笑指了指柜子上的香炉:“你在门外走了五分之二炷香的时间。”
韩诩之干笑两声,徘徊着不敢靠近。
江颜逸悠悠开口:“现在知道不是梦了?”
韩诩之愣了愣,应了一声。
江颜逸端起茶杯啜了口茶水,神情悠闲的好像一只逗弄耗子的猫:“我说过我不是来杀你的,我也杀不了你,你怕什么?”
韩诩之无言地看着他,片刻后走到他身旁坐下。
江颜逸道:“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韩诩之有些糊涂了。他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只是江颜逸这一趟来的莫名其妙,怎么着也该是江颜逸有话对他说才是。
他试探地说道:“我……很想你。”
江颜逸点点头,看不出喜怒:“还有吗?”
韩诩之着实猜不透江颜逸想听什么,沉吟不绝。
江颜逸叹息道:“我等着你有一天知道该对我说什么。”
韩诩之一时无言。
江颜逸脸上的惆怅只是一闪而过,旋即平静地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韩诩之道:“我要为父亲守孝。”
“三年?”
韩诩之颌首。
“然后呢?“
韩诩之沉默片刻,试探地问道:“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江颜逸笑而不语。
韩诩之心中稍定,试着去握他的手。江颜逸依旧不挣扎也不回应。
韩诩之问道:“你愿意等我三年吗?”
江颜逸耸耸肩,道:“守孝要在家中,你是上山还是留在此处?”
韩诩之道:“我会在这里设立灵堂。”
江颜逸不答应也并不拒绝。
过完头七,韩诩之果然在属于两人的小院子里建了个灵堂。
江颜逸斜倚在树下看着他忙碌,问道:“你家人没有意见吗?”
韩诩之手里的活顿了一顿,平静地说道:“我父亲已死了,没什么人管得住我。”
江颜逸挑眉:“噢——”
对于父亲的死,韩诩之的确很悲伤,但他并没有消沉很久。他从小就十分独立,十四岁便入了江湖,任何人的消逝都无法改变他的生活。
只是每到晚上,他会抱着江颜逸絮絮叨叨地说些小时候的事情。
“我娘死的时候,我爹就消失了,连头七都没有回来。那时候我还不懂事,我听见叔伯们说他或许会寻短见,我以为我爹也要死了。直到我娘下葬以后他才回来,往后好几年都没跟我和我哥说过话。”
“后来我猜想,他不参加我娘的葬礼,就能觉得我娘并没有死。可其实他是明白的。我长得像我娘,他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他常常喝醉酒,醉了之后就会搭理我们兄弟二人,有时候还会动手打人。可他只打我哥,从来不打我。”
“我小时候其实没那么怕疼,大约就是有一回,我爹将我哥打的头破血流,我害怕极了,满眼都是血红,我以为我哥也要死了。很奇怪,他打的明明不是我,我却觉得疼极了,从此就得了这怪毛病。”
可是两人即使躺在一张床上,韩诩之也并不会对江颜逸做出太过亲密的举动。一则是他尚在守孝期间,二则是他尚不清楚江颜逸的心思,江颜逸也从不曾主动亲近他。
两个人就好似执子博弈的棋手,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对方的思量,以决定下一步落子于何处。
过了几月,有一日清晨,韩诩之被屋外的打斗声惊醒,发现江颜逸已不在身边,忙起身去看。
他推开门,只见院子里有两道身影正激烈地打斗着。一道身影是江颜逸,另一道是个白衣女子。
江颜逸手里拿的还是噬魂剑,那女子则是手持蛇骨鞭为武器。只见她鞭子一抖,一道哗哗的响声如霹雳般窜过,柔韧而坚固的鞭身缠住噬魂剑。江颜逸淡定地一挥手,蛇骨鞭从女子手中脱出。
即使过了十年之久,韩诩之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故人。
他惊讶地低喃道:“白蔚……”
失了武器的白蔚猛地回头,见韩诩之单衫站在门口,冷笑道:“韩诩之,好久不见。”
江颜逸夺了她的鞭子,并没有继续攻击,看着她光洁的脸淡然道:“你的蛊已解了。”
白蔚冷笑:“还未多谢十年前江少侠赐蛊。”
江颜逸云淡风轻地一笑,好似心安理得地受了她这一声谢。
韩诩之神色复杂,不知该说些什么。
白蔚走近韩诩之,江颜逸本想阻拦,身形甫一动又停了,眼睁睁地看着白蔚走到韩诩之面前。
白蔚搭上老友的脉,片刻后冷笑道:“看来江少侠尚未如愿。”
江颜逸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三人陷入僵局。
过了片刻,韩诩之干涩地开口打破沉默:“抱歉,我……”
白蔚冷冷打断道:“轮不到你。”
江颜逸轻笑一声,从善如流地说道:“那么,白姑娘,十年之前,我很抱歉。”
白蔚一怔,不可思议地看着始终含笑的江颜逸,旋即又怒了起来。只是她被夺了鞭子,再要出手,却苦于没有武器。
江颜逸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将缠绕在剑上的鞭子解开丢给她:“白姑娘还想和再下过招吗?”
白蔚一抖鞭子,显得气势汹汹。
孰料江颜逸做了个“请”的姿势:“诩之不能见血,白姑娘若有比武的兴致,烦劳借一步。”
此话一出,韩诩之与白蔚都愣了。
过了一会儿,白蔚瞥了眼韩诩之,冷冷地提着鞭子走了。江颜逸冲韩诩之点头示意,跟着白蔚离开。韩诩之傻了眼,眼睁睁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
过了一个时辰江颜逸才终于回来。
韩诩之处在云里雾里,一切不真实的好像在做梦一般:“你们……”
江颜逸很轻松地答道:“她走了,她不是我的对手。不过这十年,她武功精进不少。”
韩诩之干笑两声,简直找不出话来说。他见江颜逸似乎并没有多说的打算,也便放弃了问个究竟的念头,转身回房去了。
白蔚从塞外回来后就找了两人这一次麻烦,往后又跟失踪了一般,再没有在韩诩之面前出现过。
韩诩之自守孝后每日吃素食,不再遵循寒山老人的叮嘱宰杀牲畜泻火,如此一来,过了半年再度走火入魔了一回。
等他恢复神智的时候,江颜逸守在他身旁,平静地说道:“你醒了。”
韩诩之发现他脸上有一道血痕,心中旋即明白方才发生了何事,苦涩地抬手覆上那道伤痕:“抱歉……”
江颜逸不在意地耸肩:“一道小伤罢了,比起你以前加诸我身上的伤口,实在算不得什么。”
这话有两层解法。韩诩之苦笑道:“是。”
江颜逸起身收拾残局,韩诩之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思暇,你变了。”
江颜逸头也不回地扶起倒地的篱笆:“噢?我以前是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
韩诩之沉默了半晌方道:“罢了,没甚么。”他自己心虚理亏的很,江颜逸似乎也乐于见他这副模样,憋着劲将他往这条道上引。韩诩之叹了口气,总觉得这不是个过日子的方法,却也无可奈何——终究是自己当初造的孽。
有时候韩诩之会上山将小侄儿抱下来住几天,韩子凡和他很亲,巴不得能天天和叔父待在一起,有时韩皖之来接他回去他也不肯走。
可他对江颜逸始终没什么好感,甚至下意识避着江颜逸走。每每韩诩之离开一个地方,他便寸步不离地跟上,一则是喜欢跟着小叔,二则是不愿和江颜逸独处。
江颜逸自然能察觉到这一点,只是他心里也奇怪的很,曾疑心是易凌波和韩皖之的教唆,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眼见着韩子凡一日日长大,转眼到了五岁,韩诩之守孝的日子也快到尽头。
这一日他突然心血来潮,换了衣服要带着小侄儿上岐山看日出,江颜逸自然陪同前往。
到了山上,韩诩之让江颜逸暂管着小子凡,自己则去取水摘野果。
韩诩之一走,一贯顽闹的韩子凡变得十分安静,小心翼翼地坐在山崖山一动也不动。
江颜逸不由问道:“你怕我?”
韩子凡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见着他仿佛见着鬼一般。
江颜逸问道:“为什么怕我?”
韩子凡突然捂住双眼,带着哭腔道:“你的眼睛……好可怕……”
江颜逸怔了怔,迷惑地抚上自己的眼皮:“……可怕?”他眯起眼,饶有兴致地问道:“噢?我很可怕么?”
韩诩之举着的胳膊微微发抖。
过了一会儿,江颜逸拉着韩子凡站起身:“走,我带你去那边看看。”
韩子凡战战兢兢地走在江颜逸身旁,不愿让江颜逸牵他的手,江颜逸也不强求。
两人走过一棵槐树下,树上突然窜出一只体型庞大的猿猴,长臂捞起韩子凡就往树上窜。韩子凡吓得尖声大叫:“叔父,救我!”
江颜逸本欲出手,听见他的叫声忽又停住了,不紧不慢地问道:“叔父?你叫的是韩诩之还是我?”
韩子凡被猿猴裹在怀里,浑身抖若筛糠,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江颜逸冷笑一声,脚尖一蹬地,瞬时跃到与猿猴齐平的高度。那猿猴反应虽快,可江颜逸飞到跟前的时候还是来不及逃走,被他一掌拍碎了脑袋!
“啊!!!”
猿猴的脑浆和血液溅了韩子凡一脸,五岁的小孩瞳孔猛地收缩,吓得忘记了眨眼,只晓得不住颤抖。
江颜逸抱着他缓缓落到地面上,从袖子里掏出一块丝巾,温柔地替他擦去脸上的秽物,在他耳畔低声道:“你还怕我吗?”
韩子凡吓得傻了。
韩诩之在不远处听见侄儿的尖叫声,脚下生风地赶了回来,恰见到方才那一幕。
他生气地将侄儿从江颜逸怀中夺了过来,不悦道:“你做什么!”
江颜逸淡然道:“我只是将他救下来罢了。”
韩诩之看着侄儿失神的双眸,不由心疼坏了,压低的声音蕴满怒火:“他只有五岁,你要杀那猴子,为何偏要用这种方法?”
江颜逸似笑非笑:“一时情急。”
韩诩之深吸两口气,冷冷地瞥了江颜逸一眼,抱着侄儿哄道:“没事了,叔父在这儿。不看日出了,我们回家吧。”
回到墨凉山下的小院子,韩诩之终于忍不住发起怒来:“江思暇!你到底想做什么?”
江颜逸嘴角弯了弯,笑意万分凉薄。
韩诩之走近他,眼神中满是迷惑,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他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很高兴?”
江颜逸懒洋洋地应声道:“啊,没错。我看到那猿猴的脑汁四溅的时候,开心极了。不知你杀人伤人的时候,可也是这么个感受?”
韩诩之脸上写了愈多的不可思议。然他最终只是沉默地转身离开了。
他一走,江颜逸的笑容逐渐敛了起来,神情变作难以言喻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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