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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雨,也在斯兰克府里放肆地下着。
苏珊一个人走着,打着油纸伞,穿着白色短衣、淡色马裤和草鞋,外罩一件大开襟的青黑双色猎衣。玫瑰红宝石的精致耳环仍在她耳边轻轻晃动,但她感觉不到耳环的存在。
脚上湿湿的,冷冷的,但她并不在意,她什么都不在意。
这是斯兰克府的后花园里某一条无名的小径,铺着青石板,石板的缝隙间不时冒出翠绿的杂草,杂草的叶子下又生着软软的青苔。
小径两边精心种植了无数奇花异草,安置了风味各异的石山、雕塑和喷泉,若在春夏两季,必然花香四溢,草叶欲滴,碧藤绕石,石中生雾,又兼蝴蝶翩翩,蜂绕虫跃,别有一番情趣。春夏时这里的景色,苏珊是见过的,但她不愿把那些情景从回忆中释放出来,她懒怠,她困倦,她不想不看不听,只往前走,一步一步,踏着漉漉的石板,很冷。
前面的路分成了两股,苏珊想也没想,拐上了右边的路,她的裤脚早湿透了,但她还是继续走。
一个东西嗖一下从苏珊脚下掠过,又麻利地窜到了前方一株果实累累的桃树上,抱住一个红润的桃子啃起来,一点也不在意苏珊就在不远处。
那是一只老鼠,全身水淋淋的,尾巴又长又粗,耳朵出奇地大,鼻尖黑亮溜光,黑玛瑙般的小眼珠不停转动,一会儿看苏珊,一会儿看路的另一头,但从不看嘴下的桃子,只顾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啃食那个桃子。雨水和果汁顺着它的嘴角流下,流过它的身体,坠下树去,与从天空直接坠下的雨滴混杂着向地面冲撞而去。
苏珊停了下来,定定地看那老鼠。
她本不在意那老鼠,正因为如此,那老鼠也不在意她。
可她却对这不怕人的老鼠起了兴趣。
“你饿了,所以就吃,然后呢,然后你会做些什么?”
苏珊想着,悄俏地向前挪了挪,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
“你是只大老鼠了,应该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吧,你会怎么对待它们?你是不是想让它们和你一样,每年这个时候也到这里来吃桃子呢?”
老鼠听不到苏珊心中的低语,仍旧自顾自地咬着、嚼着、吞咽着,只是不时仍警觉地看一看苏珊,看到苏珊如同近旁的白玉石雕像般一动不动,便又放心地继续用餐。
“你爱自己的父母么?他们希望你成为什么样的老鼠?和他们一样的老鼠么?是他们教你,每年的这个时候到这里来吃桃子的吧。”
苏珊想着,又往前移了半步,老鼠感觉到了动静,警觉地抬起头盯住苏珊,忽地扔下桃子溜走了。
“为什么要跑呢?我又不会伤害你,我真的不会伤害你,我不会伤害任何人,真的。”
苏珊对着老鼠离去的方向轻声说道,眼泪决了堤。
雨沙拉拉地下,没有人,也没有鼠,谁也看不到,谁也听不到,不得不好好地哭一场,因为她是女孩子,正岁十七的女孩子。
双手紧紧抓着伞柄,肩膀缩起来,哭声被雨声盖过,她抽泣,并不因为伤心,也不因为太累,只是她需要哭。
哭完了,苏珊取出手绢仔细地擦去泪痕,看到手绢,她想起三天前在城堡外的战斗中,自己也给了帕里克一张手绢擦汗,后来帕里克却拿来给沃兰包扎伤口,还护送着沃兰回到了城堡里,事后帕里克百般谢罪,她却反倒夸赞他的功绩:“手绢不算什么,沃兰的命比较重要,你做得对,不必谢罪了。”
当时帕里克的脸红红的,正像是眼前这些熟透的蜜桃。
“帕里克真是可爱。”苏珊想,不再想哭,又继续向前走,拐上一条熟悉的大道,走到了斯兰克府后花园里最漂亮的建筑——秀合馆——前。
“去年,我在这里过生日,来了很多很多人。枫没有来,因为他没有理由,我也没有请他,因为我也没有理由。”
“去年,宁成在这里把尼雅小姐送给了我,还有尼雅木卡,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去年,我在这里穿上了琳琳借给我的衣服,很漂亮很漂亮,走到大厅时,所有人都在看我,我很得意,也很怕羞,但是谁也看不出来,因为我是福兰克家的家主,是月之国的将军,我必须保护好我的内心,不能让任何人偷窥到,就像不能让男人看到我的身体一样。”
“去年,在这里,我喝了很多酒,和很多人聊天,说这样那样的话,但没有一句是我心里特别想说的,我只是按照规矩背诵礼仪词句,我的脸上当时一定挂着最美丽的微笑,对任何人都是,包括那些我觉得陌生甚至讨厌的人。”
“去年……”
苏珊低下头,收起散落一地的记忆碎片,穿过秀合馆如林的廊柱,不看那些美仑美奂的雕塑喷泉,也不去理廊柱间飘飞游离的刺花帷幕,只埋头向前,从秀合馆另一侧出来,随便找了一条通往花园深处的路,又继续走下去。
一洗雪白的水练,自高高的山石顶上垂挂而下,四旁藤萝丝蔓层层叠叠,只是无花盛放。滂沱大雨中,这水练却模糊了许多,下面的水潭不深,隐约可见鹅卵石的潭底。
“下这么大的雨,我家旁边那条瀑布也会叫得更厉害吧,父亲很喜欢那瀑布,有空就坐在瀑布边的清凉亭里喝茶读书,我一回去的话也会被拉到那里,坐在石凳上,一一交代在军校里的种种事情……如果海上下这么大的雨,我那海盗的父亲就会把自己绑在桅杆上,在大风大浪间指挥水手们操船前进,而我则往往被关进房间里,躺在地板上,随着船的摇摆滚来滚去……”
水潭里的水随着一条卵石砌成的水道蜿蜒流去,苏珊顺着那水道走了一段,在一座松枝掩隐的小尊庙前停下来,通过敞开的红漆大门,她看到里面有人。
她不假思索地走进去,看到一个不大陌生的背影,穿着灰黑的法衣,光着头,跪在软垫上,正向庙里悬挂的三位尊神的神像念经祈祷。苏珊轻轻地走到那人侧面,这才看清楚,原来是几天前随福兰克家的家臣骑士们一起过来的年轻尊僧,阿尼树尊寺的米奇兰·诺·阿比西尼。
米奇兰尊僧察觉到了苏珊的到来,睁开眼,转向苏珊,合掌致意道:“苏珊大人,真是巧遇,您也来这里祈祷的吗?”
苏珊犹犹豫豫地“哦”了一声,看了一眼神坛上虽然形体较小但制作精美的神像,又看了看米奇兰尊僧的端正和祥的脸,倒觉得他光着头的样子很可笑,但并没敢笑出来,只礼节性地应道:“我经过这里,看见有人,就进来了,是否打扰到您?”
“不,没什么,尊神不会介意人们的祈祷中断,只要心依然属于神,神就不会抛弃它的孩子们。”
米奇兰说,声音虚空广彻,像是从他身体之外的某个地方传出来的,在庙里的神像间隐隐回荡。
“我在这里坐下可以吗?”
苏珊说,她看到靠墙的一边有两张黑漆的椅子。
“大人请自便。”
米奇兰说,把地上的经文翻过一页,准备继续念经。
“你还要祈祷吗?”
“是的,这是我每天的功课。”
“为什么要在这里祈祷?”
“因为这里没有旁人的打扰。”
说完,米奇兰开始念经文,念的是很深奥的那种,苏珊几乎听不懂。
门外,雨水如断线玉珠,涟涟而下。
苏珊收好雨伞,把伞靠墙放了,在椅子上坐住,仔细听起来,但也还是只听出了单个的字词,完全不明白意思。
“尊僧,您在念什么呀。”
她问道,米奇兰停住了,没有看她。
“经文。”
“什么经文?”
“《水月经》。”
“为什么不是《月生经》?”
“为什么我要念《月生经》?”
“因为我听得懂。”
苏珊说,语气里充满飘忽的柔弱。
米奇兰想了一下,合上书卷,开始念诵《月生经》。
但是很快苏珊又打断了他:“可不可以不念经了。”
“为什么?”
“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请问吧。”
苏珊向门外看了看,雨幕叠叠,无人,无生。便起身走到米奇兰身边,半跪在他身边的软垫上,压低了声音问道:“您说,尊神会惩罚杀人的人吗?”
“滥杀无辜者罪,转世为猪,为羊,任人宰割,任人烹食,转世前先打入火石地狱,煎熬九九八十一年……”
“您说,我是滥杀无辜的人吗?”
“您杀过任何一个手无寸铁的,而且也没有企图加害过您的人吗?”
“没有,我只杀手上有兵器的人。”
“您无罪,神会这么裁定的。”
米奇兰坚决地说,苏珊却怀疑地看着他,她站起身,到墙角去拿雨伞。
“打扰您了,我要走了。”
“不必放在心上,小僧就不送了。”
从一开始,米奇兰就未正眼看过苏珊,虽然他内心里不得不惊叹苏珊的美丽。
苏珊向他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神台上那三尊用石头和金属雕造出来的神像,撑开雨伞,迈着松散的步子,化入了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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