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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刘喜阳的话, 祝燕隐没有不信,也没有全信。他是当真毫无江湖经验,现在突然被厉随分配了这么一项任务, 整个人都生出几分使命感。虽然还没想好细节要怎么进行下去吧, 但已经构建好了基本流程, 肯定是得经过一系列精妙计谋,环环相扣险象环生地揪出幕后黑手,最终完成绝地反杀。
厉随问:“你在想什么?”
祝燕隐不假思索:“刘喜阳。”
厉随捏住他后颈的手用了三分力。
祝燕隐惨叫:“啊!”
厉随又重复了一遍:“你在想什么?”
祝燕隐泪眼婆娑地和他探讨人性:“我要是立刻改口说想你, 会不会显得有些虚伪?”
厉随答:“不虚伪。”
祝燕隐斩钉截铁:“那我在想你!”
厉随果然就松了手,还很好心地顺便揉了揉。
祝燕隐:你们大魔头都这么好哄的吗?!
他原本还想同厉随说一下刘喜阳,现在也不敢了, 免得再被捏。加上厉随对此事的态度,似乎也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祝燕隐分析了一下, 要么他是觉得刘喜阳无足轻重,要么就是对自己的办事能力极其放心。
祝二公子在这方面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不管怎么琢磨, 自己好像也和“处理江湖叛徒的手段极佳, 十分值得信赖”扯不上半文钱的关系, 那就只能是前者了,厉随觉得刘喜阳无足轻重, 所以丢给自己玩了也就玩了。
“……”
好不容易找到一条线索, 还被对方觉得不重要, 祝燕隐侧过头, 幽幽一瞥。
厉随还在舒服地摸他的头发, 问:“饿不饿, 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不饿。”祝燕隐好脾气地回答, “我修仙。”
厉随:“?”
祝燕隐目不斜视,仙气飘飘地往住处走。
结果被大魔头一把扯住了发带。
“哎呀!”
两人在院中打闹,祝小穗站在门口,痛心疾首地想,公子先前结交的朋友,不是世家少爷就是博学鸿儒,大家每日吟诗作画赏花品茶,是何等斯文风雅,现在……唉,真不知回去后该如何向老爷交代。
“还修仙吗?”厉随问。
“不修了。”祝二公子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受不了这揉扁搓圆的刺激,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仙可以明天再修,但脸再扯确实就要流口水。
厉随又轻轻拽了拽他的头发:“我还有件事。”
“什么?”
“借一借你家的厨子。”厉随道,“江胜临是蜀中人,喜欢麻辣重口的东西,这几天他被四方闹得精疲力竭,片刻不得安宁,至少得吃些好东西。”
“嗯,我去同章叔说。”祝燕隐站起来,“武林盟的人还在找江神医呐?不是都同他们说清楚了,这毒与撕不撕咬无关吗?”
“昨晚蓝烟去找过一趟万渚云,现在倒是差不多消停了。”厉随道,“不过消停也是表面消停,只要潘仕候那头不松口,继续咬定潘锦华是被张参咬出来的,就总会有人定不下心。”
“可他要是松口了,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承认潘锦华与魔教有关?”祝燕隐坐在回廊下,“按照潘仕候的为人处世,定是事事以他儿子为先的,还不得咬死了这个秘密。”
厉随也坐在他身边。
祝燕隐继续问:“那你要去找潘仕候吗?”
“不必等我去找。”厉随道,“自己来了。”
祝燕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潘仕候正在往这头走,看着比前几日更加枯瘦,像是连脸都没洗,满面病态愁容。
潘仕候进到院中,见厉随正与祝燕隐并肩坐在一起。两人一个桀骜狂妄,一个风流倜傥,都是百里挑一的人中龙凤,再想想自己那半死不活的儿子,心中便越发浑噩懊悔,嘶哑道:“贤侄,我想同你说说锦华的事。”
祝燕隐其实也想听,但想到上次自己端着一盘瓜兴致勃勃去吃,结果一块还没下肚,潘仕候人就已经走了,这回便主动站起来:“那我先回房了。”
厉随伸手指了指身后。
祝燕隐不解,这不是你们万仞宫堆放行李的地方吗,为何要让我进去?
他带着满肚子的疑惑走进杂物间。
片刻后,厉随与潘仕候也进了隔壁,他随手一挥,一枚暗器“扑”一声穿过泥土墙。
祝燕隐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透光小孔,心花怒放。
虽然环境不怎么样,但人在江湖飘,总得吃些苦头。祝二公子舒舒服服坐在包袱堆上,开始搞窃听。
依照潘仕候的功夫,自然能觉察出隔壁有人,但厉随已经摆明了态度,他又深知自己的话并无分量,便识趣地吞了话头。
厉随拉过一张椅子:“找我有事?”
潘仕候道:“我想与你一道去雪城。”
“武林盟共同北上,本就是为了铲除焚火殿,你要去,不必由我来答应。”
“旁人是为除魔卫道,我却是为了替锦华报仇。”潘仕候面色颓然,“他再也不能习武了。”
厉随抬起眼皮:“他落得今日田地,到底是因何所致,你当真丝毫也不知情?”
“我……刚开始时,我的确不知情。”潘仕候长叹,“我只让他盯着张参,却不料他在见到张参功力大增后,动了歪念头,竟重新找回上次刺杀你的那群人,将自己也……等我发现时,他已毒入骨髓,若被强行打断,只有死路一条。”
厉随问:“你不想让他练?”
潘仕候道:“自然,我怎会让他去练那种不三不四的功夫?”
祝燕隐心想,你要是真不想让他练,怎么不在一发现时就派人送信过来,求助一下你无所不能的“贤侄”和江神医。他发现这小老头还真是,哪怕已经火烧眉毛了,依然半句实话都没有,也挺厉害。
厉随显然和祝燕隐想的一样,不过他也懒得问,只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潘仕候继续讪讪道:“所以那日,锦华虽咬了你,我却知道你一定没事,但锦华那头,有张参在前,我实在片刻也不敢马虎。”他说完之后,又急忙补了一句,“我并非不关心你,只是一时昏了头。”
厉随没接这茬,问道:“所以你要带着他一起北上?”
“锦华现在昏迷不醒,我打算先将他送回白头城。”潘仕候道,“他屡次与魔教勾结,的确罪无可赦,但那也是因为我太过望子成龙,平时又对他疏于关心。现在锦华已经得了教训,还请贤侄给他一份最后的体面,切莫将此事公之于众。”
厉随淡淡道:“你大可以继续瞒着,不必将实情告诉我。”
“我能瞒得住武林盟,却瞒不住江神医。这些日子,万盟主频频来问锦华究竟是如何中了这毒蛊,又说江神医断言与撕咬无关,只有长期泡在毒物池中,再配合内功心法才能练成,我实在是……唉。”
祝燕隐听得都快震惊了,可能是因为读书人的脸皮都薄,他反正是从来没有想过,竟有人能厚颜无耻到这种程度,合着唠唠叨叨了半天,不是来道歉的,而是又想让厉随出面说服江胜临,将潘锦华自愿练毒功的事情遮掩过去?
这什么人啊!
祝二公子站起来:“咳!”
厉随道:“你先将人送回去吧。”
潘仕候试探:“那万盟主这头……”
厉随把玩着茶杯,没说话,依旧一脸的若有所思。
潘仕候熟悉他的脾气,这已经算是答应自己的表现了,再多问,怕是又会惹出麻烦,便匆匆起身离开。
厉随在屋中坐了半天,也没见祝燕隐过来,只好自己去隔壁找。
祝二公子坐在一堆麻袋草料上,一脸不悦。
厉随被逗笑了,也蹲在他对面:“怎么,听得不高兴?”
“你怎么又帮他。”祝燕隐道,“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每回找你都是为了他那草包儿子,还不明说,拐弯抹角藏着掖着,就等你主动答应他,这算什么长辈。”
“他是我爹的朋友,自然算长辈。”厉随道,“但我也说了,他不是非有不可的长辈。你与蓝烟不了解他,才会因当日之事生气,但我了解他,所以我完全不生气,明白吗?”
“既然不是非有不可,你为何不拒绝?”
“总觉得里头还藏着事。”厉随道,“我想查清楚,现在就不能将他逼上绝路。”
还藏着事?祝燕隐听得皱眉:“潘仕候背后还有秘密?”
“焚火殿的人处心积虑想挑拨我与他之间的关系,总不能只因为一层长辈的身份,江湖中人人皆知,我为人素来冷漠寡情,哪怕是天蛛堂的人死绝,也——”
祝燕隐先是捂着他的嘴,后来觉得对方的呼吸抚得掌心发痒,就又将手收了回来。
速度很快,假装无事发生。
厉随问:“怎么,听到天蛛堂的人死绝,心软了还是害怕了?”
“没,都不是。”祝燕隐回答,“我是想捂前一句的,结果手慢了。”
厉随闷笑。
祝燕隐脸有些烫,但还是要说:“冷漠寡情又不是什么好帽子,你硬往自己头上扣什么。好了,继续说天蛛堂。”
“我会派蓝烟带人盯着他。”厉随道,“走,我们去吃点东西。”
祝燕隐自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与他并肩出门。
走了一阵,又问:“我答应将自己的长辈统统给你了,你还记得吧?”
“记得,你还说了,高矮胖瘦都有。”
“嗯。”
不仅高矮胖瘦都有,还不会利用你去做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顶多唠叨一些,说话文绉绉听不懂一些,充耳不闻也就过去了。
两人这几天,已经快将这小小的村子踏了个遍,吃饭的地方也只有那小面摊。厉随心想,太荒僻了的确不行,将来是得找个繁华富庶的地方。
……
翌日清晨,潘仕候就带着潘锦华回了白头城,留下一地鸡毛与纷纷议论。
祝燕隐道:“江神医那头还有人在问呢,你预备怎么解决?”
厉随将湘君剑擦拭干净,铮鸣回鞘。
祝燕隐:“你是要杀人吗?”
厉随道:“如果你想让我杀,也行。”
祝燕隐火速后退,不我不想!
厉随带着祝燕隐一道去了武林盟。
万渚云最近也正因潘仕候的事情而焦头烂额,现在一见厉随亲自来了,自是松了一口气,赶忙道:“潘掌门今早不告而别,可关于潘少主的毒,他一口咬定是受张参撕咬所致,与江神医所言全然相悖——”
“他在撒谎。”
万渚云冷不丁被打断,噎了一噎。
祝燕隐在旁边也听得很是吃惊,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天衣无缝的好借口,原来这么直白?
厉随道:“我信江胜临,若他二人中一定有一个撒谎,只能是潘仕候。”
万渚云面色为难:“那这……”
“天蛛堂我会处理,至于该如何安抚其余门派,万盟主应该有办法。”厉随道,“不过在真相尚未查清之前,我不希望此事外泄。”
万渚云点头:“好,厉宫主放心,只要这毒确实不会通过撕咬传人,余下的事情,我知道该怎么做。”
祝燕隐凳子还没坐热,就又离开了武林盟。他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问:“你就不怕万盟主也与潘仕候、甚至与焚火殿有关吗?怎么连个借口都不编。”
厉随反问:“万渚云现在已是武林盟主,名利地位皆不缺,为何要与焚火殿私下勾结?”
祝燕隐分析:“但他功夫远不及你,或许魔教许他很厉害的武功秘籍呢。”
“绝大多数人练功是为了什么?”
“为了天下无敌。”
“天下无敌之后呢?”
“天下无敌之后,就可以横着走。我知道,万盟主现在已经能横着走了,但这不是还有你吗,在你面前,他并不能摆架子,反而处处受制,所以还是有可能被蛊惑的。不过等会儿,若他与焚火殿联手,那好像在赤天面前也得受制……好吧,你是对的,他确实不可能与魔教联手。”
厉随对他絮絮叨叨自我分析的模样很感兴趣:“接着说。”
“说什么,我渴了。”祝燕隐扯住他的衣袖,“走,回去收拾东西,明天又该动身了。”
……
距离雪城越来越近,气氛也就越来越凝重。不过除了祝二公子,祝府其余人对江湖都毫无兴趣,相反还因为自家公子的病情越来越好,而喜气洋洋的。
这天晚上,祝小穗一边替祝燕隐擦头发,一边道:“下一座大的城池是鹤城,离王城就很近了,今日章叔还在说,几位舅老爷又差人送来了书信,邀请公子去王城过年呐。”
“再说吧,但愿能赶得上。”祝燕隐坐在床边,盘算着要怎么样把厉随也拐到王城。
祝小穗继续道,听说鹤城还有一座很高的古藏书楼,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上去看看。
“嗯?”祝燕隐来了兴趣,读书人嘛,自然对“古”和“藏书”都喜欢。鹤城是有名的状元乡,书院多,书生多,书更多,光是城北古楼里,据说就有万卷珍贵典籍。
另一头的江胜临也正在念叨:“隔了几十里地,我都能闻到城中书生的迂腐酸气,不如咱们绕条路走。”
厉随道:“不行。”
江胜临在某种程度上是很不学无术的,他除了将医书吃得精透,其余之乎者也一听就头疼:“你不是也嫌弃读书人?”
厉随杀人一瞥。
江胜临:“?”
蓝烟此时已经被派去盯天蛛堂,所以并没有能及时出现,继续和神医探讨“我家宫主真的正常吗”这个充满争论的议题。
队伍抵达鹤城时,是个艳阳晴天。
城中百姓对武林盟没兴趣,但是对江南祝府的兴趣却无比高涨,书生文人们一大清早就聚集在城门口,准备迎接赫赫有名的祝二公子,有不少人手中都拿着厚厚一摞纸,是自己写的诗词文章。祝小穗远远看着,遗憾道:“唉,若换成公子失忆前,定然会很喜欢这场面的。”
可若换成失忆后,就……城门口的书生们肯定是等不到江南大才子了,因为才子一大早就跟江湖魔头骑着踢雪乌骓,率先进了城,说是要去藏书楼。
祝燕隐小心翼翼踩过台阶。
咯吱。
咯吱。
他有些紧张地停住脚步,问:“我们就这么闯进来,会不会被别人发现?”
厉随被他蹑手蹑脚的样子逗乐了,故意重重一踩。
咚!
祝燕隐:“……”
厉随道:“这里看守的人都没有,你即便是大呼小叫地跑上去,也无人能察觉。况且只不过是些旧书,灰尘积了一寸厚,除了你,还有谁会心心念念想着来这里?”
“那难说,城中这么多读书人呢。”祝燕隐走到一个书架前,“不过我翻了半天,这藏书楼只是名气大,比我家的小多了,书的种类也不全。”
“所以就更没人管了。”厉随道,“不想看的话,我就带你回去。”
“来都来了,找找看有没有好货。”祝燕隐抽出一本,“回去也无事可做,我又不饿。”
阳光从木楼的缝隙处照进来,空气中有细小灰尘飞舞,街上不断有小贩吆喝穿过,声音嘈杂,倒越是衬出书楼安静。祝燕隐的衣裳已经沾了灰,管家又不在,便也不守规矩了,干脆坐在地上,捧起书看得认真。
厉随不解:“看地方州志也能津津有味?”
祝燕隐头也不抬:“嗯。”
厉随笑笑,也没再出声,靠在旁边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祝燕隐抬起头看他,一脸欲言又止。
厉随道:“说。”
祝燕隐:“你偷看我!”
“我没有偷看你,不过我能感觉到你一直在看我。”厉随睁开眼睛,“要问什么?”
祝燕隐将书放回去,还特意用手遮了一下书名:“没什么,我就是有些困了,所以想找你说说话。”
“金城不比江南繁华有趣,地方志就更枯燥无味,换谁看都会困。”
祝燕隐本来听到金城,还有些心虚,觉得自己方才的小心思是不是被发现了,但他很快又敏锐抓住新重点:“你还说你没有偷看我,书名总不能是感觉到的了吧?”
厉随:“……”
厉随勾勾手指。
祝燕隐毫无底气地抗议:“你不能每次理亏都捏我的脸。”
厉随问:“那我捏哪儿?”
祝燕隐:“……”
大魔头一脸“我很好说话的如果不让捏脸的话那随便换个地方也行”。
祝燕隐试图讲道理:“哪都不能捏,我又不是面团。”
厉随凶巴巴:“不行!”
祝燕隐立刻:“好的,那你捏吧。”
我们读书人就是这么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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