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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灰缸出手, 歌厅里一下子热闹了。
服务生赶忙围过去, 依靠人多势众的优势形成包围圈, 劝解那几位大手笔投资前来买楼的中环大佬家属,咱有话好好说啊。
白小哥笑成一脸花枝招展浑身抽筋的模样, 连声说和气生财和气生财的嘛,别砸我们店里最不值钱最廉价的小商品,有钱您就用成捆的钱砸瞿嘉!看能不能把那硬气又死倔的小子给砸得当场跪下、跪下!……
大厅里其它客人也不乐意, 骂声此起彼伏, 今天有没有人唱歌了?
“要听哪首歌?我唱。”周遥突然推开瞿嘉, 穿过走道就过去了。
“周遥。”瞿嘉想把人拉回来。周遥轻轻挣脱了他,用眼神说,没事儿。
周遥把棒球帽摘掉, 体体面面地过去了,一点头:“唱歌么,我陪您几位唱。”
周遥。
机床厂出来的老人儿,谁不认识周工程师家的大帅儿子, 周遥啊。
老蔡媳妇估摸那天也是纳闷了, 怎么总能在瞿嘉身边碰见小周同学呢。
“我什么大俗歌都会唱,来!”周遥笑着,往大红沙发上一坐,“那些有年代感的, 老歌,红歌,革命歌曲, 通俗歌曲,我都会唱,我比瞿嘉会的歌全,您点我呗!”
瞿嘉后来也承认,周遥这个人,很会笑。笑容无人能敌,男女老幼通杀,尤其最让四十岁靠上六十往下的妈妈辈老阿姨们喜欢。周遥擅长的恰恰就是瞿嘉特别被动的,他就是不会笑……笑不出那样的阳光和明亮度。
“唱有年代的,老歌,我喜欢,唱这个!”麻将搭子1号阿姨两眼就发亮了。
“您这么年轻靓丽,您身材也好,又时髦,您又不老,您哪会唱年代歌啊?”周遥一笑。
麻将搭子1号和2号顿时就缓和了。
“唱!”那俩大妈说。
周遥就连《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小小竹排江中流》《山歌好比春江水》和《少年壮志不言愁》他都会唱,都是老周同志在家最喜欢唱的。
家里那套卡拉ok设备,让他耳朵和精神上都饱受折磨,都学会了。甚至音乐学院学生课堂排练过的样板戏《红灯记》《杜鹃山》选段,他都学会好几段。这才叫做音乐世家,有家庭熏陶。
最土的和最洋的他都能招呼,“全能小王子”十八般武艺齐全。
周遥厚着脸皮就上台了,点了好几首歌,拿过话筒调了调,把两位年纪已是他长辈的女伴请上台,唱呗。
唱完《知心爱人》,又唱《萍聚》和《铁血丹心》,唱到那首《心会跟爱一起走》,几人在台上齐声发出杀鸡一般的嚎叫。
周遥十分卖力,脸憋通红,脖颈青筋都爆了,“心——会——跟——爱——”……台下实在忍无可忍准备集体扔出烟灰缸的客人,发出一阵爆笑……
瞿嘉都笑了,然后抹了一把脸,深深地看着周遥。
那天动静太大,也惊动了老板。最后他们歌厅老板也出来,带着富有江湖经验的笑脸安抚了几句,送了瓶红酒。还说要请风韵犹存的蔡太太下舞池跳一段交谊舞,说得老蔡媳妇脸色和心情都阴转晴,这才放过瞿嘉了。
“港商家属投资团”起身准备走人,迈步款款而行,一队服务生小哥背着手集体鞠躬,一路送至门口。
“瞿嘉,你们家现在情况我都知道。”老蔡媳妇回过头,忍了又忍,就没忍住,“你这孩子,就跟瞿连娣那臭脾气是一样一样儿的,就是不识时务。你们家这么多年窝在小平房里,挪不出半步你说为什么呢,为什么别人都跳出去了就你们家还是穷命?你们娘儿俩,要么你有本事也买房买车能挣能花,像我儿子和我闺女那样;要么就安分守己能伸能屈,处在什么位置你就说什么话办什么事看什么样的脸色!……心比天还高,但你人在泥里,趾高气扬得你给谁看呢?”
“我就滚在泥里关你忒么屁事?”瞿嘉一脸浑样儿,“谁让你过来看我的脸色?”
“我毕竟是你长辈,以前也看着你长大,我都是为你好。”老蔡媳妇理了理皮包的纤细带子,“你在这里唱歌,瞿连娣现在厂门口早点摊子上卖炸糕油饼了,混成这样,还动不动甩脸子对人这种态度。你用这个态度卖油饼?将来吃亏的就是你自己。”
周遥站在身后,阳光笑脸没有了,不吭声。
他一把握住瞿嘉手腕,但被瞿嘉轻轻甩开。
“你妈妈对象儿那事呢?”老蔡媳妇迈开步子往外走。
“您真操心。”瞿嘉道。
“找着靠谱男人没有?”老蔡媳妇很轻蔑地笑了一句,“瞿连娣脾气那么个色,困难。”
“您家的也还没嫁出去么?”瞿嘉回了一句,“排着队呢?”
老蔡媳妇脸色儿就变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孕妇捂着肚子,脸色也发红,抿着嘴唇没言声,撇着两脚麻溜儿就出去了。
老蔡媳妇可能想要回来再扔个烟灰缸,被身边两位麻将搭子死活给拽住,终于劝走了。瞿嘉那句话戳到了痛点,把这姑奶奶气得哆嗦,真丝上衣在身上颤出一大片褶皱……
瞿嘉然后也被周遥拉住胳膊肘强行拉开了,拖走了。
周遥一路拉着瞿嘉。
上了歌厅二楼,穿过走廊,就一直走,走……啊?
周遥原本是想上到二楼露台,他俩当初刚刚谈对象,夜晚悄悄地约会,点蜡烛、看车河的那个露台。没想到露台上搭起凉棚坐满了人,放着英文歌,啤酒沫和西瓜皮乱飞!这是夏季啊。
瞿嘉就把人领进男洗手间,小隔间,返身插上门。
周遥就亲密地抱住他,咬他,追逐温热的嘴唇……就是把暑假三个月瞿嘉欠他的口水都讨回来。
“周遥,没大事儿。”瞿嘉很平静。
他现在讲话口气,学得像他们班主任老爷子似的。人生能有多大坎?每人都很努力地活着呢,淡定,就没大事儿。
“我妈就是下岗了,”瞿嘉说,“他们厂里大片地都卖掉了。”
“我知道了。”周遥垂下眼,点点头。
“以后能先告诉我吗?”周遥握着他手,摆弄瞿嘉的手指,“你亲口告诉我,别让我像傻子一样总是等别人通知,我就永远是最后一个才知道到底怎么了?……我有那么没用吗?”
“好么。”瞿嘉又说,“我妈现在厂门口那个小吃店里干,店刚开张,周转就特别困难。房租,水电,煤气,原料成本,还有打点街道办、城管所和工商局的钱……就几乎每天都有人来催账交钱。店里每人都得凑一份钱出来,以后赚回来就好了。”
这母子俩偏偏就都这样要强,不愿开口管亲戚朋友借钱。无论是娘家亲戚,还是瞿嘉亲爸亲叔叔那边,或者老王同志王贵生那边,瞿连娣都开不了口。
“我多唱几天歌,就能帮我妈把‘份子钱’赚出来了!
“也就两万多,我不想让我妈从定期存折取钱,她又闹心舍不得利息,我都能给她挣出来。
“就是这样,我没出去瞎玩儿。”
瞿嘉说。
“我知道了么……么……”周遥低着头,开始抠哧瞿嘉背心边缘的线头,抠、抠、抠。
“你别抠了!”瞿嘉皱眉训斥,“现在衣服也得省着穿,别在我身上抠洞。”
“抠出洞了老公给你买新的。”周遥理直气壮。
“滚。”瞿嘉轻声笑骂,“有钱你了不起了?咱们家家庭地位还没变呢。”
两人都笑,额头相抵。
“今天谁替你解围的?谁唱的歌?”周遥小声质问,“快夸我!”
“你以后还是别唱了。”瞿嘉嘲笑,“你唱什么都难听,怎么夸你。”
“我就唱得难听!”周遥笑,“唱得好听能随便给别人唱么?你就留着嗓子给我一人儿唱。”
瞿嘉伸出二指捏住周遥的嘴巴,捏成一只大鲶鱼:“你也就靠这张嘴了,就嘴皮子甜会哄人。”
瞿嘉但凡露出笑模样,那笑容就帅极了,让周遥怦然心跳,迷得不行。周遥贴着瞿嘉耳朵:“对,就靠这嘴了,我嘴甜着呢,你要不要?”
“……”
有心曲解或是无意撩拨,俩人耳廓就都红了,喘息声就乱了,都很想念。
瞿嘉说这地方不行有人要进来了!周遥那手已经硬塞进去,就让瞿嘉发不出反对和抗议的声音。
真的有人进来上厕所了,外间的解手声和流水声盖住了隔间里极度压抑的低喘。
“遥遥……”
不堪重负的身躯就靠在周遥身上,紧紧抱着,也抱了很久。
……
那一晚是混过去了。然而,这件事依然没有解决,从根本上就不可能解决,而且矛盾日益深重。
瞿连娣干活儿的那家店,第一年异常艰苦,万事开头难,迈出第一步总是不知深浅的,踉跄的,艰难的,而瞿嘉那时开始念高三了。
周遥暑假里一直纳闷儿瞿嘉除了晚上去“杰杰”唱歌,白天的上下午都去哪了?
还能去哪,就是在店里帮工干活儿。
机床厂职工搭伙开办的副食小吃店,大家都是半路出家,真正有手艺能做出东西的,就是五位中年女职工。小店就起了一个最朴实的名儿,“五芳”。早起经营早餐业务,下午卖各种点心小吃,晚上就在街边支出摊子摆开桌椅,经营夜宵,各种烤串和麻辣烫。
瞿嘉确实没有时间再去上补习班和声乐课。
开学了,在学校上课,坐在课堂里,他能睁着眼睛补觉。那时候,整个人就好像一个连轴高速旋转的发条,已然过度磨损又疏于保养,终于卡住转不动了,脑筋都不转了。那种疲惫不仅是身体上,更是精神上的。一块磐石从大后方最脆弱的地方开裂,边边角角一片一片掉落,侵蚀……独自在内心支撑太久,再坚强的人,也终究快要撑不住。
瞿嘉傍晚放学之后,时常就出现在店里。芝麻烧饼,奶油炸糕,他现在什么都学会了,都会做。
他做的那份是记在瞿连娣账上。小店是自负盈亏,扣除成本和房租再赚到的,就算她们自己的,几人按照劳动贡献私下瓜分;假若赔本了经营不下去,哪天就要关门大吉。那份失业破产的压力,就每天追逐着她们这些人的脚后跟,啃噬着人心。
“哎,妈。”瞿嘉轻敲操作间的门框,“您回去睡觉。”
“门钉肉饼,晚上的。”瞿连娣把下巴一抬,示意眼前的面盆和一大锅肉馅,擀面杖,砧板,水盆。
“我做。”瞿嘉可能累得连表情都懒得表现,“您走。”
他妈妈现在头发染得可勤了,一头乌黑烫发。用瞿连娣自己的话讲,咱做得也算是“窗口服务行业”,要注意个人形象,我是卖饭的,出门就不能再邋里邋遢永远像个买菜大妈!然而,染得越勤白发却就越多。在左右鬓角和头顶发际边缘,白发争先恐后此起彼伏地冒头,像很多细碎的雪片粘连在头发上。
“你会做吗你?”瞿连娣嫌弃着说,“你做的那个不行,一堆大肉包子似的,什么玩意儿?那就不是门钉肉饼。”
“做完给谁吃?”瞿嘉歪着头说,“反正不是您吃或者我吃。”
“那你就敢瞎做?”瞿连娣白了一眼。
“论个儿卖,又不是论造型。”瞿嘉说。
“你这不是砸我的牌子嘛!”瞿连娣还不乐意呢。
“哎呦——”瞿嘉肩膀一抖,发呆的表情终于绽开,乐出来,“我的妈,您那肉饼还有‘牌子’了?”
“那当然了。”瞿连娣也笑,“不信你问问那些街坊去,我这牌子叫什么?……我得先想个名儿……我想想啊,‘瞿嫂牌’门钉肉饼,你问问去!”
噗,瞿嘉吐了个槽:“这么俗气,您这牌子没准儿还真能火。”
“讨厌你!”瞿连娣挥铲子把她儿子赶一边去,“滚蛋,回家,你回家睡觉去!”
如果能把瞿嘉赶回家睡觉,瞿连娣真不吝把擀面杖甩她儿子头上。
回过脸去,脸冲着墙,用力地揉面,擀皮儿,瞿连娣那眼泪就时常潸然而下,滴到案板上,极力地咬住嘴唇不发出声音。特别委屈。
一滴,两滴,眼泪就在洒满面粉的案板上和泥了。
她以前从来没机会吃瞿嘉做出来的东西,现在终于吃到了。
挺好吃的,瞿嘉还挺能干的。
可她如论如何不愿意让瞿嘉陪她做这个,耽误学习,不务正业。
她儿子眼眶都是红的,眼底含着血丝。瞿嘉那双细长的眼都能看出充血了,就真是一片红了,每天强撑着睁眼,严重缺觉了。
瞿嘉系了一件围裙,反戴棒球帽,在店里收拾擦净客人用过的桌子。
他重新洗了手,擦手,隔着玻璃一抬头……
门店距离学校只有一站地,不远,就经常能碰见熟人。
操作间透明的大玻璃窗外面,站着两位眼熟的女生。就是他们朝阳一中初中部的学生,现在应该上初三了,上次在运动会上偷拍过他的照片。
俩女生也瞅着他,相当的意外:“啊,瞿嘉?!”
瞿嘉愣神儿没超过半秒:“买点心么?”
“还是拍我来的?”瞿嘉把棒球帽戴正了,压住双眼,嘴唇动了一下,“拍照就别拍了,不用把我放到学校宣传栏打广告了。”
“不不不是,不拍了。”俩女生赶紧摆手,略腼腆地开口,“上次对不起么,也不是故意的,以后不乱拍了……那……我们……”
那两个姑娘对视,互相打个小眼色,估摸是对瞿嘉师兄心存愧疚,有意试图弥补曾经的那份精神损失。心理上精神上的重大伤害,应当如何弥补,如何挽回损失?当然是掏钱补啊。
给什么都不如给人民币来得实惠,女生于是掏出精致的卡通小钱包数出钞票,隔着玻璃柜台开始点。看哪个都想买,奶油炸糕开口笑,撒子炸糕萨其马,糖卷果咯吱盒,芝麻烧饼螺丝转,每一样都来俩,加一起可就好几斤了。
“别买那么多,”瞿嘉说,“你们俩真的吃不了。”
“是你在卖,那我们当然要捧场么!”俩女生捂嘴哧哧地笑。
“不用对我那么大方。”瞿嘉无奈地一笑,“买这么多,我让你们拍照,随便拍。”
“这月零花钱够用了!”女生也笑,毫不含糊地把几张十块钱钞票拍在柜台上,“只要不去网上网,买什么都够了。”
现在的孩子,零花钱压岁钱数目水涨船高,家庭条件如此优越。
瞿嘉望着两位女生,突然说:“这些点心吃了长胖,增肥,吃进去几斤就长几斤,都是碳水化合物。我长了好几斤呢。”
这招儿最管用了,俩女生捂着脸发出尖叫,增肥,不能吃那么多了,不敢买了,怎么办啊——
周遥那天来晚了,傍晚匆忙赶到店里,从“五芳”的后门溜进去。眼前就是两条大长腿横在狭窄的过道上,挡住他的去路。
他们店面本来就很小,为了租金成本便宜。后面的操作间和库房合二为一,大包大包的面粉和油料堆积一地。
操作间门口的板凳上,坐着瞿嘉。
瞿嘉的头靠住铝制的金属门框,手往身前一搭,两腿伸到笔直,安安静静,悄无声息。很暗的灯光在水泥地板上缓缓铺开,把瞿嘉斜靠着的影子映在面粉袋上。
睡着了。
双眼紧闭,头用力摽住门框,不然就滑下去了。
周遥怔愣看着,屏住呼吸走过去。他找了一条毛巾,叠叠,卷成一个虎皮蛋糕卷的形状,小心翼翼把瞿嘉的头托起,想给垫住脖子。
瞿嘉动了一下,下意识就靠过来,一歪,就靠到周遥身上了。
“嗯……”周遥赶紧托住这个头,以身代替门框。
瞿嘉就靠他腰上,还动了两下,在周遥的腹肌上找到一块最舒服的位置,贴住了,安静地呼吸。
周遥搂了这人的头,悄悄抚摸鬓角头发。
他一只手遮在瞿嘉脑门上方,帮忙遮住灯光。
瞿嘉这人是不是做着梦也有潜意识?两只手就摸过来了,环抱住周遥的大腿。
周遥:“……”
然后,有一只手从后面,毫不客气地戳了他后门儿,从没被外人摸过的处|男田。
“啊!”周遥被戳得一蹦高,一下子推开对方,“你手贱啊?”
瞿嘉露出个疲倦的笑模样,舌尖轻轻舔过下唇。私仇得报,终于摸到周遥屁股缝那里,就那里没有大块肌肉,软乎乎的。
“你什么时候醒的?”周遥说。
“没醒。”瞿嘉重新合上双眼,恢复方才的打盹姿势,枕住门框。
周遥再次把人抱了,小声说了无数遍,嘉嘉你回家去睡觉,回家,去睡觉,我送你回家……
瞿嘉说,你也赶紧回家。
“你再不回去,你妈该误会了。”瞿嘉突然说,“以为咱俩又那样儿,在我们家干坏事呢。”
“坏事儿咱俩以前没干过吗?”周遥反问。
“那不一样。”瞿嘉说,“我明明没干,我就不想让你妈误会。你回去,周遥。”
“……”
本想傍晚抽空写个功课,结果把空闲时间直接睡过去了……
瞿嘉在自来水龙头下面狠狠地搓脸,冲水,把自己搓醒,浇醒。
晚间店里很快又上人了,外面愈发喧闹,瞿嘉把简易折叠桌椅从后面拉出来,搬到门口街边,摆开大排档的阵势,卖夜宵。周遥就像个跟屁虫,也不废话,帮瞿嘉去搬桌子椅子。
然后,周遥就搬了小板凳,坐在店门口,一根一根地往钎子上串肉。他也就会干这个了。
串完一盆肉串就递给瞿嘉,撒调料酱料,瞿嘉再递进窗口。窗口里瞿连娣戴着帽子手套,穿着黑色的厚塑料布围裙,正在烤鸡胗、羊心和牛板筋串串……
周遥那晚也看见老王了。
王贵生带了几名工人,很晚才下班也过来吃夜宵。这人仍穿着惯常的白色跨栏背心、大裤衩子和凉鞋,操着大厚嗓门儿大摇大摆就来了,一看就是熟客。
王贵生往窗口打个眼色,就算打招呼了,瞿连娣“呵”了一声。
王贵生说:“来一盆肉串,六瓶啤酒,其它你看着上。”瞿连娣说:“肉可以吃,酒就别喝了你不是开车吗?”
王贵生“咂”了一声:“管得还挺多。”瞿连娣白了一眼:“嫌我管多了你甭来啊。”
王贵生讪笑:“哎呀,这不是出门一打方向盘,顺路,就拐过来了么……就喝一瓶行?”瞿连娣拎过一瓶冰镇北冰洋:“就这个,别的没有了!”
俩老家伙,又开始一捧一逗的京味儿相声,让旁边那俩小的枯燥无聊的串肉串和腌肉串活动都变得有滋有味,像看戏一样。
王贵生拎着那瓶北冰洋,悻悻地一回头,周遥坐板凳上就没憋住,“噗”得一声。
“叔叔好,您又来啦!”周遥一脸坏笑都没来得及收回去。
“哦,好,你也来了。”王贵生说。
“您来这店干吗啊?”周遥笑着,“您就是来喝汽水的?”
“好学生,那你来这店干吗的?”王贵生反问,“你是来串肉串的?!”
周遥不吭声了,王贵生笑着从钎子上撸下一大块牛板筋。
他们的店面就在大马路边,街面上车水马龙,肉串的香气裹着浓烈的汽车尾气和烟尘。路口红绿灯不断变换着颜色,车辆走走停停,涌向远方。
一辆豪车压向马路牙子,溅起漆黑一团的积水。露天桌椅坐满了穿着随意举止粗豪的食客,灯火衬着喧哗,下水道铁篦子上堆积着竹木钎子、西瓜皮和各种生活垃圾……
瞿嘉弯腰擦掉一张椅子上的麻辣烫红油汤,腿上就被溅了几滴水,幸亏抬头及时,不然那车就溅他一脸黑水!那辆七座的奔驰房车斜插到路边,前轮霸道地骑上便道,想从人行道抄个近路,前方路口堵车了。
这晚也是巧了,奔驰车里的人摁下车窗,一抬眼:“不就是那家店……‘五芳’。”
瞿嘉抬头瞅了一眼,没说话,又是老蔡家媳妇。
“唉,把你桌子挪一下,我们过。”老蔡媳妇说。
瞿嘉一指马路,该走哪您走哪去,然后继续擦他的桌子。
“算了,不跟你小孩儿一般见识。”老蔡媳妇也没想惹事生非,把车窗升上来,才升到一半,这眼尖的一眼看见桌上坐的是哪位。
“王、贵、生!……哈!”老蔡媳妇一乐,“又是你。”
“吃串?”王贵生回头,在桌边很豪放地敞腿一坐,“过来一桌吃啊。”
“拉倒你……你自己吃。”老蔡媳妇冷笑,“我还嫌不干净,我怕拉肚子。”
“是,您一家子现在是高级人儿,吃不惯老同事老街坊这一口。”王贵生瞅着这位熟人,“也不住咱们厂分给你的房了?听说搬到燕莎旁边大别墅了?”
“王贵生你少提这些。”老蔡媳妇道,“牛羊肉一股腥膻的,我原来就吃不惯。”
“带腥膻的才好吃,才香呢。”王贵生说。
“你就是奔着这股腥膻味儿来的?”老蔡媳妇嘲讽道,“三天两头就往‘五芳’这个店里跑,你算干吗的?你是店主么?”
“老子是店主家属行不行啊?”王贵生很浑地一乐,仰脖儿喝掉了半瓶北冰洋。
“呵呦,”老蔡媳妇皱眉,“你是‘家属’?说话可真够老不正经的!”
俩人在堵车的三分钟内闲着斗嘴,越斗越欢,声音就越来越大。瞿连娣在窗口盯半天了,实在没憋住,撩下肉串就出来了。
斗什么呢?
“我怎么老不正经了?”王贵生说。
“你跟瞿连娣老不正经,厂里熟人都怎么说你们呢。”老蔡媳妇嘟囔着。
“老子单身离异,她也单身离异,都单身我俩搞对象怎么不正经了?”王贵生歪着头大声说。
“……”瞿连娣用围裙擦擦手,一声不吭又赶紧往回走。
“哎你别走,你给我回来。”王贵生叫住瞿连娣,勾了勾手掌,“那谁媳妇,不然我今天跟你正式介绍一下,这,我对象。”
周遥仍然坐他板凳上,瞿嘉就坐在旁边台阶上,两人坐成了一对雕塑。
两人一模一样表情,半张着嘴看着。
“老子现在,是她男、朋、友。”王贵生对老蔡媳妇一乐,“行了?”
“喝瓶北冰洋都能喝高了……”瞿连娣脸上不太好意思的,“发什么疯啊你?……”甩开手赶紧走开了。
老蔡媳妇脸色也不自在:“你俩真般配,挺好,骚到一窝去了。”
“老不正经的是你,你和老蔡你们两口子?”王贵生今天确实未饮先醉,眼眶发红,逮着机会亦是借题发挥,“老蔡在厂里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人不错,晚节不保让你这婆娘给拐带坏了,带沟里去了!
“你坐这辆车怎么来的,你那大别墅怎么来的?”王贵生把汽水瓶子往桌上一掼,“你闺女真嫁给香港大老板啦?……就你这爱显摆的排场,喜糖发了吗,婚礼呐?你们家办事儿了吗?”
周遥和瞿嘉都听傻了。
毛儿没长全的半大小子,不谙世事太过天真,顿时觉着自己真幼稚,以前好像都没听说过这种事。
“嫁个屁啊,在我们这些老家伙面前摆谱牛气,谁不知道你们家的骚事儿?挺个大肚子嫁都没嫁出去呢。”王贵生很不厚道地甩出真相。
老蔡媳妇面色通红,气爆了,揭下贵妇的面具,隔着车窗大概是又扔了什么东西,想让老王闭嘴。
老王闭嘴也没用了,华服已被无情地揭开,底下藏的一群虱子全跑出来。
“我跟瞿连娣我俩单身谈个对象,我们俩光明真大不怕人说!”王贵生点上一根烟,“您那位香港姑爷离了吗?就没可能离么,你们家是人家二奶都不止了,三奶、四奶?丢人不丢人?!”
话不投机,半句都多,早已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变革与改制就是一道残酷的分水岭,在原本铁板一块的工人群体之间割开无法弥合的裂痕。这道裂痕逐渐分裂,铁板就裂成两块大陆,越漂越远,不可能再融合。
分流的人群也渐行渐远,大家终究选择了不同的道路,走不回来了。
各桌的食客哄然喧哗,有人喊“真丢人”!也有人喊“开着您的大奔快滚蛋!”
奔驰房车喷着尾气,在暗夜里划出依哩歪斜的仓皇的印迹,在一行路灯的注视下落荒而逃……
老王出马,一人就顶一家子,三句两句就把瞿连娣在厂里多年的老冤家斩于马下。
周遥估摸着,蔡大大家的媳妇,应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在“五芳”小吃店附近出现了。下回再路过也会坚决绕道,撞见谁也不敢再撞见老王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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