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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学期末最后那天, 收拾东西放假回家, 瞿嘉右肩挎着书包, 左手拎着从课桌和储物柜清出来的东西。
一出校门往左拐,不用抬头, 就朝着每次固定停车的白杨树的方向过去了。
他眼角余光瞥见树下身影一晃。
就在他的自行车位置,谁的大围巾一甩,正弯腰低头弄他的车。
“干吗呢?”瞿嘉下意识就哼了一句, 眯细了眼。
有那么很短暂的瞬间, 希望扑进他眼帘的人是周遥。他反射弧的长度很耽误事儿的, 现在才终于投射到张贴在楼梯口的全年级期末成绩大排名。名单上周遥的名字化作一片纸,轻盈地飘落下来,骤然覆盖上他的意识, 就是他情感上不可承受之轻。
突然就难受了,想见周遥。他后悔了,心疼周遥,特别想抽自己。
但是树底下动他车的人显然就不是周遥, 身影一晃, 高度就不对。
周遥身材挺高的,头顶经常能撞到白杨树的第一根树杈,所以周遥每次去帮瞿嘉拿自行车,都是要弯着腰缩了脖儿, 躲开那根树杈。偶尔不小心撞着,他就嘲笑周遥眼神不好,周遥就捂住头转过脸来, “嗷”得骂一声树杈子欺生,也笑。
想念周遥的笑容了。
小姜同学于是就被抓了现行,一下子直起腰,收回小爪子,脸上就清清楚楚写着“猫腻”二字。
“干什么呢?”瞿嘉问。
“没有,没干什么。”姜戎直接来个立正站好,拎书包看着他。
瞿嘉的自行车这时候动了,以慢镜头的移动速度在他俩眼前歪倒,“哗啦”……啊……
自行车阵,倒一辆就是倒一大片,多米诺骨牌效应,相当精彩。一堆破车以张开脚蹬子“手拉手”的姿势,全部缠在了一起。
结果就是小姜同学极其尴尬哭丧着脸一路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完蛋了我好蠢”,一辆一辆去摆自行车,瞿嘉就跟在后面,帮着把一辆一辆车拎起来……
瞿嘉最后拎出他那辆破车,往后座上夹了一堆东西,瞅了小姜一眼,转身骑车走了。
姜戎那小子一脸意犹未尽恋恋不舍似的,盯着他的屁股和他的车,在后面远远地望着。
瞿嘉一路骑车回家,距离他家大约还有一站地,拐弯就进了一个胡同。
进去以后捏住车把,蝎子摆尾“唰”得调转车头,他等了大约三秒钟,默数1、2、3。
他然后蹬上车,前车轱辘从胡同口飙出去,正撞目标!小姜爆出“啊”得一声,前轱辘被撞得直接弹起来,手忙脚乱得,就从车座上飞了出去,被惯性几乎扔到旁边那面墙上。
还是瞿嘉眼明手快,伸手一把当胸抓住这小子的外套,然后再缓缓地松开手。
“你跟着我干什么?”
瞿嘉看着姜戎。
心里正不爽呢,你老是跟着我想干什么?
……
姜戎跟着他好像不是第一次第二次了。
上回在操场边上,撞见周遥突然抽筋倒地打滚儿,瞿嘉从电线杆子后面冲出去,就发觉姜戎不知从哪也跑出来了。别人都不在,就那样凑巧,永远是小姜同学“陪伴”在他俩的身边。
三年来,也像是一位专业陪跑运动员了。
姜戎犹豫了两秒钟都不到,实在也忍不住了,沮丧地嚷出来:“哎呀我不是要跟踪你,我就想看看你车后座里那张纸条,还在不在了啊?”
什么纸条?
瞿嘉完全就不知道,自己屁股底下坐了一张纸条,直到小姜同学再次弯腰抠饬到他车座里面,从他自行车车座的破垫子和一堆弹簧支撑物中间,竟然真的抠出一团纸,已被这两天滴滴答答的雨水浸湿,蹂躏得不成样子。
那张纸展开来,瞿嘉就看了一眼,再破再烂再泡了水,化成一团纸絮他都能认出来。那就是一张数学课的算草纸,上面写满了他的名字,还有别的字,只言片语却异常的刺眼戳心,用最直白的方式发泄情绪。
瞿嘉,瞿嘉,瞿嘉。
嘉嘉,嘉嘉,你个混蛋,你都干什么了,你不理我,你不理我,你大混蛋。
……
瞿嘉盯着那张纸,不用问都知道是谁写的。怎么这样蠢?
因为他也干过同样的蠢事,把粗糙版的情书字条夹到他喜欢的男孩儿的自行车后座上,他也写过很多次。
“谁给我塞到车座里了?”瞿嘉突然问。
“就是我塞的么。”姜戎把书包一扔,反身坐在自己的车后座上,在瞿嘉盯视之下只能坦白交代。
“我就是那天碰巧看到了。”姜戎低头抠手指,小声说,“对不起呀瞿嘉,我偷看了你车后座上夹的纸 ,我就看了一眼……我就觉着,这也太明显了?!”
瞿嘉惊异地盯着小姜,已经不知说什么。
姜戎皱紧眉头,认真地说:“我怕被别人看见了,我就,我就想帮你们俩藏一藏,我就把纸条叠起来,塞到你车座垫子里面。”
瞿嘉:“……”
他下意识就问:“哪天的事?”
姜戎略微回忆一下:“你生病了,你那两天发烧请了病假么,然后你重新回来上课,就是那天啊。”
他发烧请假之后回来的那天。
周遥冒雨造访过大杂院,看到他和夏蓝在一起讲话。
周遥在大院门口留下一盒冰糖草莓,之后的那天。
距离期末考试还有一个星期的那一天。
是这样吗?
还有什么?瞿嘉脑海里快速往回倒带,用他迟钝的混乱的反射弧线到处扒拉,让记忆的碎片重新拼凑。还有什么,这些日子究竟都发生过什么啊。
发生了太多事,他脑子都短路了,通着他的智商情商的几根电线都烧掉了,跌宕起伏的剧情快要应接不暇。而周遥,显然比他短路得还要厉害呢,以至于不慎写出这样一张暴露情绪也暴露身份的字条。
所以,周遥就是给他写了一张很真实的字条,以为会得到他的回应。
再然后?然后周遥就考砸了,数学考试一路痛快淋漓地丢了二十分。
周遥高中三年所有的期末考卷加在一起,数学都没有丢过那么多分。只有他瞿嘉有本事让周遥把数学考砸了?
俩人都把书包扔在地上,一站一坐,在胡同口面面相觑瞪着对方。
姜戎在视线对决中无力招架,迅速败下阵来:“你别瞪我了么,我又没有说什么!”
小姜都看出来了,还有多少人其实已经看出来了?
他们只是不说,让瞿嘉和周遥度过了一段最美好甜蜜的时光,什么都没表露过。现在他和周遥终于无法掩盖矛盾的爆发而吵架了、疏远了,这才发觉,身边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早有微澜,身边许多人竟然都是知情者。小姜,黄潇潇,或者还有潘飞,还有他的班主任那老奸巨猾的家伙……还有多少默默旁观但没有出声的小伙伴?
茫然,无措,似乎也走投无路了。
瞿嘉把纸条收进自己外套内兜,用能剐人一层皮的眼神端详对方:“说,你想怎么样?”
瞿嘉那表情是很冷很凶的,小姜同学本来就瘦,再剐就没了。姜戎被瞪得又一怔,低头抿嘴:“没有。”
是啊,想怎么样呢?
把这么重要的字条卷成小纸卷塞到车座垫子一堆弹簧中间,地下党交接情报的保密级别也不过如此,小姜同学,你是真的想让瞿嘉发现这张字条吗?
还是就不想让他发现字条?
一眼就看出笔迹和语气了,那就是周遥写给瞿嘉的。
“我没有想要怎么样。”姜戎站队表明了态度,生怕瞿嘉下一步甩甩手腕要揍他了,“我怕别人看出来,又怕你自己马马虎虎得,看不见那张纸条,你每天拿了车就走,就从来不仔细看一下你的车……
“那时咱们几个人一起打比赛,周遥让你打前锋,他就总是给你传球,反正很少给我传。在球场上他一抬头就是先找你,你接他的球就总是能进,你们俩就是比别人都默契。
“你进了球我想抱你一下和你庆祝,你直接就把我扔地上,瞿嘉你简直摔死我了!我屁股差点儿裂成两瓣,你转过头就去抱周遥,你就从来只抱周遥一个人。
“你还亲他脑门儿。每次进球,你就偷偷亲他。”
“周遥老是跑到你们班去,给你送学习材料,你的练习册都是周遥帮你写的答案?每次考试他比谁都要忙呢,做题智商是不是也能转移的,就像输血那样?周遥就是把他做题智商都输你脑子里了,你就满血了,结果他就考砸了?
“我早就觉着,我看出来了……我一直就看出来了啊!”
姜戎说着话,自己突然也抖了,用力咽了一下,憋太久了憋了快三年。
瞿嘉攥着车把的手指也在抖,很想过去捂住对方的嘴,啪啪啪抽几下,抽到这小子闭嘴不再讲话。他认识三年的小姜同学,知道得太多、太多了。
“瞿嘉你别吓成那样,我又不会说出去。”姜戎很认真得,“我又不会无聊到打小报告告诉咱们年级主任,我才不干那种恶心事,你不用怕我!”
“我怕什么?”瞿嘉还是那张冷脸,口里不停呼出白气,脑子也是木的。
朔风卷起沙砾抽打他的脸,一切意想不到的波澜都接踵而至压到他的肩膀上,让他已经有一种破罐破摔债多不愁的感觉,来,都来。被人曝光就豁出去了,知道了又怎样?高考试卷上有哪一科哪一道题考这个吗?男生喜欢男生的该题就不准得分,有这样的一道题吗?去他妈的。
反正,他瞿嘉在学校混了这么多年,就不是刷校风校纪的道德标兵。自从唐铮被开除出校,他一只脚就已经踩在悬崖边上了。
“瞿嘉你不会是要,不会要把我灭口了?”姜戎瞄着瞿嘉阴晴不定的表情,啧,好可怕啊。他“噗嗤”苦笑一声,搓搓已经冻红的手指,再搓搓脸,抖成个毫无反抗能力任人宰割的模样。
“不会。”瞿嘉嘴唇一动,“但是你别再提周遥。你要是让别人知道这事,我真的把你灭口。”
姜戎脸上笑容消失,点点头,明白啦。
蠢货装聪明不容易,聪明人装傻却不难。
那天,在瞿嘉眼里,他的小姜同学转眼就变成一颗老姜。
“我没有对别人讲过,我不会乱说的。”姜戎看似镇定,有些干涩的情绪也控制不住,化作一片湿润涨满了双眼。赶紧抹掉,不抹掉会让眼眶结冰的。
“我就是怕周遥太伤心了,他期末考试这些天都特别难受?他上课就发呆,下课就一个人看窗外,或者趴桌上听cd不说话。我陪他上个厕所,他撒泡尿都能尿歪了,尿我脚上了!……
“每天傍晚就一人去操场踢球,射门,不停地踢大脚,也不喊我和潘飞一起去。我知道他心情不好,我就猜到你们俩吵架闹别扭了。那天他腿都抽筋了疼成那样儿你还不理他,我看他好像要掉眼泪了……我就不明白了,别人都没看出来吗?别的人都瞎啊?为什么我每次一眼就能看出来你们俩呢!”姜戎逃开视线,很艰难地说,“你去哄哄他呗,别让他再伤心,我看着都挺难受的。”
“去吗?”姜戎小声说,“和好了。”
瞿嘉不说话。
“你要是不去,那我就去跟他说了。”姜戎说,“我去安慰他,我去哄他,瞿嘉到时候你可别打我,你不要嫉妒我吃我醋啊。”
“你敢去。”瞿嘉想都不用想,甩给对方三个字。不能忍。
“好么。”小姜真是不敢,缩了缩明显矮一截的肩膀。
“你敢跟周遥说什么,我也拆了你。”瞿嘉低声威胁了一句,“轮得到你安慰他吗?”
“轮不到我呗。”小姜同学一噘嘴,“但是你这人就死要面子。你不去,那我就去。”
“……”
“周遥人在哪呢?”瞿嘉问。已经知道自己有多蠢了,一团火在烧他的心。混蛋,瞿嘉你就是大混蛋。
“我哪知道?”小姜一耸肩膀,叹口气,“你去找他啊。”
瞿嘉最后看了一眼小姜同学,没再刨根问底问别的事。不问,也就不会知道更多烦心事。
他调转车头,骑上车就离开了。
小姜同学提着书包,站在胡同口没有动,望着瞿嘉的背影逐渐远去了,消失在一片苍茫的大街上,灰蒙蒙的背景中。
小姜然后抬手挥了挥,一笑,向瞿嘉的背影道别。
走了走了。
去去。
终于让你知道了,结束了,再见啦,很帅很让人心疼的瞿嘉同学。
……
瞿嘉当晚回到家,把那张写满自己名字的破烂算草纸也收进他的铁盒子,百宝箱。
然后又把藏床底下的水晶罐子搬出来,坐在自己床上,把所有用彩纸和花花纸叠成的纸鹤都倒出来,铺了满满一床。他再把纸鹤一只一只装回罐子,就为了数一下,周遥当初到底给他叠了多少?
他收礼物的时候都懒到没有数数。周遥自己叠着叠着也忘了,不知道罐子里一共有多少。
瞿嘉数了两遍,竟然没到三百六十五只,只有三百五十八只纸鹤。他顿时脑补了周遥每晚坐在书桌前,床上,闷头费力地叠这些傻鸟,叠到最后忘了数目,明明还差几只就能凑够三百六十五,就没凑齐。遥遥有时也是傻乎乎的,一头热血还缺心眼。
周遥你没有叠够三百六十五只纸鹤,所以每年的三百六十五天里面,有几天咱俩是要吵架的……
瞿嘉把头往墙上磕、磕、磕,连磕三下,跳下床抓起电话。
按下号码,手指最后就停在“拨通”键上,没按下去。call周遥说什么?说,我终于看见你塞的那张骂我的纸条;还是说,我跟夏蓝就没关系,你误会了。
寒假里,他重新开始上数学补习班。
补习班租用了美术馆附近一间小学校,利用小学校周末和假期的空档,在平房教室里上课。
严冬,北风呼啸着从窗户灌进来,来上课的学生都把家里最厚的羽绒服穿出来了,还有穿棉裤和棉鞋的。一坐就是一整天,太他妈冷了,冻傻了都!
瞿嘉回来确实是因为,周遥替他交了一份钱,听课证上贴着他的照片,三个月课程挺贵的,他舍不得浪费这个钱。
潘飞也买了这个课,来过两次就不来了,冻回去了,钱都不要了。
家里条件好的学生,就没住过平房,完全无法理解这世上还有四面门窗漏风的平房教室,这就是个水泥搭的窝棚!煤炉子烧得又不热,教室冷得像大冰窖,怎么上课啊?
所以瞿嘉还算相当禁冻,他习惯了。他就穿个毛裤,羽绒服里揣着一只热水袋。
有时他去教室去得早,就拎着铁钩子和簸箕,绕到平房外面,四处找哪里还有蜂窝煤?赶紧从别地方偷几块煤来,把教室里的煤炉填满、弄热。
中午,就找到小学校门口的煎饼车,买个煎饼吃。
经过传达室窗口,他已经走过去了又慢慢走回来,迅速就打了个电话。他就是想呼周遥,说:【谢谢你的补习班听课证,过一阵还你钱。】
想说的其实明明不止这句,还想说别的,比如,“对不起”“有空出来吃饭吗”“你想去看电影吗”……
他和寻呼台小姐连上了热线,又陷入习惯性的害羞和沉默状态,难道说“遥遥我想你了,遥遥你别因为我难受,你这样我十倍百倍的受不了”。说不出口。
一节课后才收到周遥的回呼,周遥回他:【以后记着还我,连本带利。】
周遥显然是真生气了,不想搭理他了。
是啊,那时候体育会考1500米,周遥为了不让他掉队,拼命地拖着他一起跑,一步都不离开他……然后他让周遥“滚蛋”。
第二天继续上补习班,课程表排满,一直安排到除夕前一天。
中午他又在煎饼车前面排队,因为吃煎饼最便宜省钱。一个蛋的煎饼卖一块六毛钱,两个蛋的卖一块八。
队伍终于排到他了,“两个蛋的。”瞿嘉说。
他盯着那热气腾腾的饼铛,余光一扫,突然就愣住了。卖煎饼的三轮车帮子上,搭着一副围巾和一双手套。
瞿嘉盯着那一套蓝色的围巾手套:“这谁的?”
摊煎饼的也瞟了一眼:“就刚才,有人落在这儿的,忘拿了。”
“谁落这儿的?”瞿嘉问。
“我哪知道谁?一个学生,买完煎饼吃着他就忘拿了。”摊煎饼的说。
瞿嘉拿起那副围巾和手套,四面张望,跑出去几步,再往马路两边张望——这回他是忘拿煎饼了。
他当然认得这副围巾手套了,天蓝色的,这是周遥的。全天下独一份没有重样的,因为这是瞿连娣自家手工作坊织的,送给干儿子周遥。
周遥这个数学小太保,是根本不需要跑来美术馆附近学校,来上这个补习班。
周遥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所以,周遥的围巾手套是隔空乾坤大挪移了,神秘地挪移到补习班门口的煎饼车上了。
周遥就是过来看他的,对。
……
那天下午,瞿嘉就站在煎饼车的旁边,在寒风中等了挺久,但周遥就是没有回来。周遥为了不搭理他这混蛋,围巾手套都扔下不要了,把他晾在风里要冻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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