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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好意思再死死揪住他的衣领,将他的头往自己这边拽,只好放开了手:“咱们快回去吧。”
他点点头,将灯笼递给她:“上马。”
“哦。”苏风沂答应了一声,垂头丧气地爬上马背。
疏远是那么容易,顷刻间,他们又疏远开来。
“啊……嚏!”刚坐直身子,她又打了一个喷嚏。
他脱下外套,扔给她。
如果那是关心,他的动作显得有些野蛮。如果说那不是关心,他又为什么要扔衣服。
她接过外套,还没来得及穿上,鼻子一酸,忍不住冲着它又打了一连串的喷嚏。
“我的手绢全湿了。”她拿衣裳堵住鼻子,嗡嗡地说道。
他皱起眉头,既而叹了口气。他一共只有两件上衣,只好将月白色的内衫脱下来扔给她。
她的脸忽然通红。
他只穿了两件上衣,全都扔给她之后,便像路上的酒鬼那样打着赤膊。空气冰凉,夜雾湿冷,地面上还残留着雨水。这个打着赤膊的人一手柱着手杖,一手牵着马,昂首挺胸,从容悠闲地走在大街上,神情坦然得宛如琼林菀中的状元。他有一张消瘦的脸,身上的肌肤已远不如她们初次见面时那样细腻苍白,而是明显露出风沙磨砺的痕迹。他的身体也远比她想象的要健壮,却仍显瘦削,双臂优雅而修长,和人打过架,肩上几道浅浅的刀疤。
“穿上衣服吧,很冷呢。”苏风沂轻轻说了一句。
“不冷。”
无论怎么看,他还是个孩子。她在马上津津有味地打量着他,永远记得癸水初至时子忻安慰自己的样子:明明尴尬万状,却假装镇定自若。在一张职业的面孔下,他用祭司般的眼神凝视着痛苦中的病人,喃喃地说出许多温柔的慌言,仿佛自己是一张无形的滤网,每一次死神从中穿过,都要被迫留下一团黑色。
也许黑色太多,即使在快乐的时候,他也显得忧郁,双眉微蹙,一副苦恼的样子。
子忻很不容易快乐呢,苏风沂心中叹息。
进了客栈,将马牵回马房,大厅里只燃着两只小小的蜡烛。昏黄的灯光下,苏风沂发现子忻裤腿的膝盖处有一团掌心大小的血迹。
她惊呼了一声:“子忻,你受伤了?”
“没什么,一点小伤。”他漫不经心地继续往前走。
“不是小伤,给我瞧瞧。”她一把拉住他,手往膝盖上一摸。隔着裤腿她能感到膝盖处明显地凹下去一块,上面缠着纱布,血从里面断断续续地渗出来。
她浑身一震,脸色苍白地看着他,颤声道:“你……你把你的膝盖骨给了……给了他!”
他拂开她的手,冷冷道:“这和你有关系?”
“没……没有,可是……”她张着口,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两眼发酸,心口发痛。
“很晚了,去睡吧。”他漠然地说了一句,往楼梯上走去。
走了两步,她忽然扬起脸,一句话脱口而出:“这和我有关系。”
蓦地,他停步,转过身来,问:“有关系?有什么关系?”
她听见自己说道:“这条腿不是你的。”
“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以为她故意开玩笑,他双眉拧成一团,盯着她的脸,目光森然。
“当然是我的,上面有我的记号。”她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
那条残废的腿上满是父亲手术后留下的刀痕。多年来,他早已习惯忽略它的存在,而将手杖当作了自己的腿。
如果实在要在上面找出一块好看之处,那就是足踝上刺着的那个深蓝色的漩涡。
——过了很多年,等我长大了,你还会记得我么?
——难说……
——那你至少得记得这个漩涡,好不好?
终于想起了什么,沉默良久,他道:“是你?”
那个六年前在东塘镇里遇到的小丫头。
——那只是一次十分偶然的相遇,她的长相和名字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之后他还遇到过好几个同样个头的小丫头,没有任何一个在他的脑中留下过印象。只有每次洗澡时看见了这个漩涡,他才会想起曾经有这么一个鲁莽的丫头,半个招呼也没打,就在他的腿上刺了一个古怪的图案。
苏风沂微笑:“你想起来了?”
他当然想起来了,仍然觉得很生气:“你不能随意在别人的身上刺字,毕竟我不是一件古董。”
“那时我只是个小丫头……”
“年纪小不是干坏事的理由。”
“不论你怎么说,一件东西上面有我的记号,这个东西就是我的。”她开始蛮不讲理,“我要你现在就做手术,把我的膝盖骨挖下来,放回到这条腿上。”
他根本不理睬她的胡搅蛮缠,问道:“倒要请教,那个漩涡是什么意思?你家佣人身上是不是全都刺着一个漩涡?”
“那个漩涡,”她咬着嘴唇想了半天,也没听出他的挖苦之义,反而认真地解释,“是命运的意思。”
“可想知道我对它的解释?”他忽然道。
她瞪大眼睛,用力点点头。
“不是命运,是自做多情。——以后这种事,你少干为妙。”
冷冷地掷下这句话,他漠然地越过她,缓步上楼,消失在了自己的房中。
她的手上还抱着他的衣裳;身上,还披着他的长衫。她浑身冰凉地站在原地,用衣裳捂住脸,眼泪涌了出来。片时功夫便将衣裳浸湿了一大块。
她一直捂着脸抽泣,过了半晌,有人拍了拍她的肩,抬起头时,她看见了唐蘅。
“出了什么事?一个人在这里伤心?”他柔声问道。
“没……没什么事。”她想忍住泪,泪水偏偏不停地往下淌。
“来,坐下来。”他给她找来一把椅子,将胸口的乌木小像取下来,放到她的手中,“不愿意告诉我就把烦恼告诉给阿青吧。阿青会保佑你的。”
她的手湿漉漉的,里面全是泪水:“阿青是你的神,只会保佑你。呜呜呜……没人保佑我,谁也不来保佑我。我无论做什么都做错了……呜呜呜……”
她一阵呜咽,越说越伤心。
“你若将眼泪滴在阿青的眼睛上,他就会看见你。真的。”
她擦了擦眼睛,将小像放在手中仔细端详:“为什么阿青的样子是只青蛙?”
“是小时候我姐姐送给我的。姐姐给每个人都刻了一个,子忻也有。他早就弄丢了,只有我觉得它很灵验,一直保存着。”
“原来你还有个姐姐。”
“是啊,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叫阿爽,一个子悦。”
“我有四个姐姐,两个妹妹,还有八个哥哥。——没一个是亲的。”
“阿青要我帮助你,你有什么心愿可以告诉我。”
“我喜欢子忻。呜呜呜……”她的声音很小,像蚊子哼哼。
“我帮你祈祷吧。”他将阿青放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握在手中,闭上双眼,喃喃低语。
不知道是唐蘅的祈祷见了效,还是哭累了,苏风沂终于平静下来,想起了轻禅,不禁问道:“轻禅好些了么?”
“子忻去看她了。——他说今晚他要替她手术。”
“你……你一直陪着她?”
“嗯。”
“她醒过来了么?”
“早醒过来了。”
“我去看看她——天也快亮了呢。”她站起身来。
“别去,子忻吩咐过,说手术时不能打扰。我原本在一旁还可以帮他一些忙,他连我也赶了出来。”
苏风沂悚然变色:“阿蘅,无论子忻怎样不情愿,我求你进去陪着轻禅,好不好?”
唐蘅道:“为什么?”
“你说,子忻会不会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给她?”她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会。眼睛若是挖了出来,就装不回去,且不说是装在另一个人身上。”
“真的?肯定不会?”
“肯定不会。”
——苏风沂疑惑地看了唐蘅一眼。不知为什么,同样一句话,如果是子忻说出来的,她就坚信不疑;如是是唐蘅说出来的,她就难以置信。虽然她明明知道子忻只是一个江湖郎中,而唐蘅的母亲却是大名鼎鼎的妙手观音吴悠,神医慕容的得意弟子。就算他不曾认真习医,耳濡目染之下,说出的话也错不了太远。
她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违反常识的想法。等她抬起头来再看唐蘅时,发现唐蘅正呆呆地盯着自己眉毛,好像在研究眉毛的形状。
她忽然明白了。
因为他的一举一动,太像女人。
潜藏在这个判断之下的是几个说不清道不明仿佛人人都这么想,一生下来就这么以为的暗示:
比如,男人就该像个男人。男人若像女人,这个男人肯定有毛病。
比如,一个有毛病的人说的话,不能当真,也不值得信任。
仿佛注意到她的疑惑,唐蘅淡笑:“你为什么一直皱着眉头盯着我?”
“我盯着你了么?”她揉了揉红肿的双眼。
“难道我脸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奇怪的不是你,”苏风沂道,“奇怪的是我的眼睛。”
“别用眼睛想问题,要用脑子。”唐蘅淡淡地道。
……
苏风沂用这一夜剩下的时间缝了三个眼罩。
从见到沈轻禅的第一眼起,她就认为她是个不需要男人照顾的女人。她的脾气并不讨人喜欢,自信得近乎横蛮,而且满脸满眼都写着“自给自足”四个字。一个女人若不容易受男人眼神的控制,对世俗暗示反应迟钝,在牺牲二字上斤斤计较,会比别的女人多一份自由。
所以,尽管沈轻禅高傲得好像马蜂窝里的皇后,神气得让身边的人黯然失色,苏风沂还是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她。喜欢她睥睨一切的神态,喜欢她大胆率性的做派。
有些人经历,有些人经历着别人的经历。
当这个睥睨一切的人忽然满脸鲜血地向她走来,且昏倒在她面前时,除了震惊和愤怒,她更感到某种幻觉的破灭。——仿佛有条鞭子一下子将她从振奋人心的江湖传奇中赶出,赶入了一条残忍、血腥、黑暗的窄巷。
眼罩的质料是质地轻软,有着椒眼纹路的素罗,分成淡青、淡灰、和纯黑三种颜色。她点着一只小小的蜡烛,盘腿坐在床尚,一边缝,一边流泪,像深闺怨妇那样陷入愁思,为莫名的心事哀伤。明明为轻禅难过,脑子里反反复复的,却全是子忻说的那些让她难受的话,还有他打着赤膊,柱杖牵马的样子。她知道,无论表情如何冷漠,说话如何尖刻,她心中的子忻是柔软的,是好欺负的。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
胡思乱想中,清晨已悄悄来临。
她匆匆洗了一把脸,拿着眼罩正要去看沈轻禅,猛地一个人正好从轻禅的房里走出来,两个人几乎撞在一起。
不用抬头就知道是子忻。
他穿着一件灰蒙蒙的外套,手中拎着一个小小的药箱。
“早。”她听见他打了一个招呼。
她还在为他那句话生气,便装作不认识这个人,瞧也没瞧他一眼,扬着头从他面前走过,随手将门死死关上。
窗边薄幕轻展,一缕晨光微微地透进来。沈轻禅安静地躺在床尚,左目上缠着一层白绢,白绢之下似乎掩着某种黑色的药膏。她的脸肿得可怕,没有受伤的那只眼也跟着肿了起来。往日容颜消失殆尽。
“那小子肯定得罪你了。”她睁开眼,脸色苍白地看着她,笑了笑。
苏风沂坐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柔声道:“痛得厉害么?”
“还好,事先服了麻药。子忻刚刚做完手术。他说缝合之后,我这只眼睛永远都是闭着的样子,就好像睡着了一样。”
她说话的样子很坦然,苏风沂听了,却不禁一阵心酸,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
“别难过,比剑总有伤亡。能活下来就已经不错了。求仁得仁,我毫无怨言。”她的嗓音虚弱,目光柔和坚定,仿佛这并不是一件不能承受的事。
“可是,你的脸为什么肿得那么厉害……会不会有什么事?”苏风沂忧心忡忡地道,“要不要去瞧瞧别的大夫?子忻只是个江湖……江湖郎中,只怕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手术。万一……”
她不说倒罢,一说,沈轻禅一骨碌从床尚坐起来,道:“我也这样担心。子忻进来的时候我还在昏睡,稀里糊涂地喝下一碗药。一醒过来,他就告诉我手术已经做好了。我当时就想问他究竟认真学过医没有,又怕这话太损,平白地让人听了难受。这嘉庆城里最有名的外科大夫便是回春堂的沈拓斋沈老先生。我有好几位哥哥都在他那里瞧过病呢。”
苏风沂忙道:“不如咱们现在就去找他?万一子忻做错了什么,只怕还来得及补救。”
沈轻禅不由得笑了,拧了拧苏风沂的腮帮子:“奇哉怪也,你这丫头明明喜欢人家,还说无论如何也要嫁给他。到头来却对他的看家本事半点不信,这是为何?”
“我只是喜欢他这个人而已。”
“啧啧,看来他真地得罪了你。”
“我说的是真话。”
她们以为时辰还早,楼下不会有什么人,下楼之后却看见了郭倾葵。
沈轻禅一直扶着苏风沂的手臂,见到郭倾葵,连忙垂下头,手指一缩,不由得掐了苏风沂一下。
苏风沂紧紧握住她的手,道:“骏哥早!”
“早”郭倾葵敷衍了一句,目光却直直地盯在沈轻禅的脸上。他看来已在楼下等了好些时候,脸上分明露出焦虑的神情。
只要这两个人同时出现,苏风沂总能嗅到了一股紧张的气氛。
“她已受了伤,请勿乘虚而入。”苏风沂警惕地道。
然后她就闭住了嘴。
两人的剑都悬在各自的腰上,谁也没有摸剑。
沈轻禅一直没有抬头,郭倾葵的目光却很复杂。
复杂的目光可以有多种多样的涵义,悲伤、痛苦、矛盾、遗憾、怜惜、后悔、愤怒……只有一点不包括其中。
仇恨。
苏风沂默默地看着这两个人,心沉了下去。
过了片刻,沈轻禅忽道:“风沂,咱们走罢。”
仿佛从沉思中惊醒,苏风沂道:“等等,我先到柜台去雇辆马车。”
“你们在这里等着,马车我来雇。”郭倾葵突然道。
说罢,他转身大步出门。
沈轻禅轻轻地又道:“风沂,我想叫唐蘅陪咱们一起去。”
“他一夜未眠,刚去睡了。”
“那就请你在他的门缝里塞一张纸条,说我们在回春堂,让他醒了过来接我们。”
“为什么?”
“路上可能会不大安全。”沈轻禅淡淡道。
她依言写了一个字条,塞进了唐蘅的门缝。
空中传来一声鞭响,马车到了。
虽是清晨,门外早已一片嘈杂,一缕刺眼的阳光射入眼帘,沈轻禅只觉一阵晕眩,身子微微一晃,手不由得往空中一抓,抓到一条坚实的手臂。接着,她的身子一轻,身后已多了一道高大的身影。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抱了起来,用腿撩开车门,轻轻地放到车座上。她睁开眼,用唯一的一只眼睛看着他,嘴皮动了动,没有说话。
她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酒味,听见了他胸膛有力的心跳。他的手臂紧紧地箍着她,好像要把她压成一枚铜子塞进自己的荷包里。
他怔怔地看着她,然后摸了摸她的脸,神色有些凄然:“他找到了你。”
“他们也在找你。”
“他会杀了你。”
“人早晚要死。”
“阿轻,别住在这里,好么?”他的声音开始发颤。
“我就住在这里。”
他叹息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身下车,将一旁目瞪口呆的苏风沂接到车厢上,向她问了地址,然后拾起马鞭,跳上前座。
苏风沂不敢相信这个人就是郭倾葵。
……
酒香不怕巷子深。沈拓斋的回春堂谈不上半点气派,也不临着街面,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病人已将他门前的小道塞了个水泄不通。
沈先生长着一个三角脸,三角眉毛,三角眼,还很讲究地蓄着一把三角胡子。以他的学问,原本可以进朝廷做御医,他也的确有这个荣幸。只可惜他的三角脾气时时发作,只在京城呆了半年就将认识的人得罪得一干二净,被怒气冲天的同行们赶了回来。回到老家他便建了这个草堂,头悬梁、锥刺骨,发愤著书,专找医界的名人抬杠。方法是先把别人的书细读一遍,找出毛病,然后旁征博引地大批一通。如果一本书的名字叫《诸症病源》,他就会写《诸症病源考》。如果一本书叫《伤寒七论》,他就写《伤寒七论考》。七考八考,考出的结论是这本书论据不足、引证有误、方子欠妥、药理偏差……总之,其言之凿,其证之确,让后生晚辈读罢之余,直流冷汗,以后买书,不搭上他的一本《……考》不敢下方子。
如此类推,攻击了一大群京城宿敌并大获全胜之后,沈先生雄心勃勃地将目标转向慕容无风,打算写了一本《云梦灸经考》,不料拿着书足足研究了五年也没写出一个字。好不易有了几个疑问,跑到蜀中去和吴悠较量,只谈了个开头就被她穿心刺肺、敲骨击髓地驳了个体无完肤。一时大大气馁,这才偃旗息鼓,埋头诊务。可是他技术虽高,脾气仍然不好,最讨厌手术时病人哇哇乱叫,偏偏干的又是外科。苏风沂还没将沈轻禅送进大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狂嚎,仿佛有人正在受凌迟之刑,紧接一个苍老的声音不耐烦地吼道:“叫!叫!就知道鬼叫!就算是把你祖宗八代从棺材里叫了出来,又有个屁用!没本事就不要和人抬杠,不要动手动脚调戏民女,给人家老公一顿乱揍,治好了也是白治,早晚给人送到牢里去打一百个板子。奶奶的,银子呢,小丁,这人交了银子没有?……没有?顾员外的儿子会没银子?你小子挨了打又想赖帐是不是?来人,把这小子给我扔出去!不治了!”
正说着,远远地一个家丁模样的人冲了一进来,手里举着银票,大声道:“沈先生息怒,沈先生息怒,银子在这里……少爷的伤还是拜托您了!”
见沈拓斋脾气如此之大,还有谁敢坏了规矩?苏风沂只好陪着沈轻禅站在最后。还以为老先生的一顿汪洋大骂会让等候的病人悚然变色,不料人人脸上无动于衷,都露出一副饱受催残,行将就难的样子,不禁对沈轻禅道:“你怕不怕?这位沈大夫脾气坏得很——比子忻可差多啦。”
“技高之人不免傲慢,使点性子也可以原谅。何况,我又不会乱叫。”
“骏哥不来陪着我们么?”苏风沂东张西望。
“他还是呆在马车里比较好。”
足足等了两个时辰,这才轮到她们。
沈拓斋的样子显然已经有些疲惫,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浓茶,将脉枕推到一边,打量着沈轻禅,半晌,问道:“看你斯斯文文的样子,想不到一个姑娘家也和人打架。”
“是啊。”
“左眼受了伤?”
“打架打输了,给人挖掉了。”
沈拓斋吓了一跳,手中的半杯水差点晃到她身上:“把蒙着的绢布揭下来我瞧瞧。”
她解开眼罩,一层一层地揭掉绢布,眼窝深陷,露出可怕的左眼。苏风沂连忙闭上眼睛。
“不是有人已经给你治了么?”沈拓斋哼了一声。
“那是个江湖郎中,我不大放心他的手艺。”
“回去罢。”
“您老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可能做得比他更好。——你遇到了高人。”
“您好歹给开点止痛的药……”苏风沂在一旁补了一句。
“现在不能轻易止痛,不然肿越消越慢。”
“可是……”
“好走不送。”沈拓斋扯着嗓子叫了起来,“下一个!”
两人有些狼狈地站起身来,正要出门,沈拓斋忽然道:“等等。”说罢,走入书房,拿出四本书塞到苏风沂手中,问道:“那郎中姓什么?”
“姓姚。”
“这是我写的书,就说送他雅正。”
“哦。”
两人垂头丧气地猫进车里,郭倾葵在车上问道:“大夫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就让我们回来了。”
“这下你们总算相信了吧?”
“相信什么?”
“只要有子忻,就不必去找别的大夫。”
两个人同时点头,均觉心中有愧。
马车平稳前行,出了小巷,驶入大街。出了大街,驶向一道树林。
穿过树林,再拐几道弯,就是裕隆客栈。
一路上,沈轻禅的手一直握着剑,显得十分紧张。
快驶入树林时,她忽然闭上了眼,聚精会神地凝听着四周的动静。
苏风沂正要说话,猛听得“嗖、嗖”两声,两枚飞箭钉在车顶上。马车突然飞驰起来,尘埃滚滚,两旁树林飞速倒退,紧接着车厢一阵乱晃,“扑”的一声,不知哪来飞来一道钝器击碎了马脑,马车突地跳起来,渐渐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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