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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车走得慢,停在方秀才家门口时,天已经黑了。
门口挂着一盏残破的灯笼,在凄风苦雨中摇晃,几乎快被吹灭。
借着微弱的灯火,阿桂打量起她未来的“家”。
这儿,似乎比二叔家还要破落。
院子没有院墙,只有一圈木篱笆歪歪斜斜地插着,门板也被风雨吹得摇摇欲坠。
屋子只有两间,都点着昏暗的灯,墙壁像是随便找了些黄泥巴糊起来的,随时要倒。
车夫是这村的,自然知道方秀才家过得有多凄惨。
这境况,谁来了都会望而却步,更何况是这么个小姑娘。
他轻咳一声,“阿桂?快进去吧,外头还在下雨呢。我就住在村东头,若是有事需要帮忙,你使唤小同去叫我便是。”
小同?
阿桂微怔,还不明白他口中的“小同”是谁,车夫已经驾着驴车走远。
忙活了大半日,冷飕飕的,他迫不及待回家吃上一口婆娘做的热汤饭。
而阿桂,回头看了一眼刮着冷风斜雨的空院子,心中莫名有些怅惘。
她哈了哈冻得有些僵直的手指,慢慢推开了那扇被雨水浸湿的木门。
“吱呀”一声,木门开了。
没人来接她。
正屋里响起一连串的咳嗽声,方秀才的声音虚虚传了出来,“小同,去看看是不是你刘叔把人接来了?”
侧屋原本还点着一盏灯。
方秀才话音未落,那灯就被吹灭了。
唯有小雨淅淅沥沥的打在屋檐上。
沉默无声,是最好的抗拒。
阿桂咬了咬唇,走到檐下,拍掉发丝和红嫁衣上的水珠,然后敲门。
“请进——”方秀才说了两个字,又咳起来。
阿桂抬手,局促地推开了眼前这扇散发着腐朽雨水味道的木门。
方秀才住的屋子,只能用四个字形容——家徒四壁。
正中间摆着缺了一个脚儿的方桌,用捆在一起的几根树枝撑着。
没有椅子,桌上只放着一盏旧铜灯,火光昏暗,里面的灯油快要燃尽,随着阿桂开门进来的动作,差点儿就被外头的冷风吹灭。
屋子里仅剩的另外一件家具,便是方秀才躺着的那张床。
也是破破烂烂的,随着方秀才咳嗽的动作,嘎吱嘎吱的响,让人担心它随时都要散架。
阿桂走进去,对上方秀才那眼窝深陷形如枯槁的病容。
他脸上透着久病的苍白,瘦得像干骨柴。
与他不同。
阿桂虽然经常被二婶克扣一日三餐,略显面黄肌瘦,发育不良的样子。
但她的眼睛很漂亮,像琥珀色的宝石,鼻尖冻出的浅粉犹如刚冒尖的花骨朵儿,正是娇嫩的年纪。
方秀才看到她,身躯一震,目露惊讶,随后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你……你才几岁?”
“十二。”阿桂垂下眸,低声回答。
方秀才再次剧烈地咳起来,伏在床边,几乎快把肺咳出来似的。
他的眼神里,全是被骗的愤怒和绝望。
“十二、十二岁……”方秀才咳了一口血之后,含糊不清地喃喃着。
阿桂不太明白方秀才的意思,怔在原地,指尖不安地攥着衣角,没有说话。
方秀才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后,费力地扭头朝着侧屋喊道:“逆子!你、你给我、过来!”
他因为生气的缘故,说话越发上气不接下气。
艰难地喊出这句话后,又开始剧烈咳着。
阿桂敛下眼,看来“方秀才时日无多”这句话,二叔没有骗她。
一个比阿桂矮了大半个头的身影从侧屋里慢慢走出来。
他在门口站定,踢了一脚门槛,似乎在憋着气,不愿意踏进来。
阿桂借着烛火,看清了他。
是个小孩。
眉眼间和方秀才有些相似,但更俊秀更好看。
只是脸上脏兮兮的,身上也是,像从雨天泥地里打了个滚儿出来的。
阿桂在打量着他的时候,他也在看着阿桂。
阿桂似乎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冷漠和疏离。
她垂下眸,下意识扯着红嫁衣的袖口,削瘦指尖蜷着。
方秀才强撑着身子,斥道:“逆子!逆子啊!”
他有一堆话想骂,奈何力不从心,说几个字便喘不上来气。
事情是这样的——
方秀才知晓自个儿命不久矣,可他的儿子方喻同才九岁,年纪尚小,他去后无人照顾。
是以,他将自己的棺材本拿了出来,请村里的媒婆帮他娶个媳妇儿。
为了冲喜是一说,但更重要的,是他希望他去世之后,仍能有人来照顾方喻同,贤惠善良,知冷知热。
媒婆带来的消息让方秀才很满意。
姑娘年方二十,貌若无盐,嫁不出去,又正好需要银子给妹妹治病,所以愿意嫁给他来冲喜。
年方二十——已经是能照顾人的年纪,又正值年轻有力气的时候。
貌若无盐嫁不出去——以后不用担心她给方喻同找后爹。
为了给妹妹治病嫁人——这姑娘善良,愿意为了家人付出。
一切都像是为了他的要求量身定做的,方秀才高兴之余,也起了疑心。
恰好媒婆送来庚帖时,方秀才那几天眼疾犯了,便让方喻同把关。
当时方喻同认真瞧过,说没问题,方秀才这才放了心。
到了这会儿才知道,哪里是没问题?
明明是大大的问题!
小姑娘才十二岁,给方喻同做童养媳还差不多!
难不成还指望着她能给方喻同当后娘?
方秀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事又实在太糟心。
顿时气急攻心,一口污血喷了出来,染脏了半边床榻。
方喻同原本还郁郁寡欢的脸色骤变,忙跨过门槛走进来,想要替方秀才清理。
可方秀才瘦得骨瘦如柴的苍白手掌却用尽全身力气般,将他推开,“逆子!!!!”
“爹,我错了……”方喻同敛下眸子,闷声道歉,“但我就是不想你给我找什么后娘!那些银子,还不如用来给你治病……”
“当时送来的庚帖上,写着出生年岁的地方脏了,若是细看,能看出她才十二岁。可以拿庚帖去寻那王媒婆的错处,把银子退回来!”方喻同站在床边,语速流利,听起来是早已盘算好了一切。
他伸手往后,正好指尖对着阿桂。
阿桂垂下眼,身子一颤,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方秀才叹笑几声,“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便是华佗在世只怕也救不回来,苟延残喘罢了,何必再浪费银子?爹也得为你今后盘算才是。”
为了治病,从前的宅子卖了,他们一家三口搬到了现在这间破茅草屋。
很快,他的结发妻子实在熬不住跑了,狠心抛下了他和懵懂无知的稚子。
方秀才不想用他的棺材本去治病,死后他也无所谓是风光大葬还是草席卷着随便埋了。
他只是担心他唯一的儿子才九岁,没爹疼没娘爱的,能活下去么?
方秀才抬起病入膏肓的脸,对上方喻同坚韧倔强的脸。
他又移开视线阿桂弱不禁风的小身板,重重叹了一口气。
“罢了……明日,叫你刘叔送她家去。”
“好,我跟着驴车一起去,把被骗的银子要回来。”方喻同终于达到目的“不要后娘”,一直紧绷着的下颌松泛了些。
方秀才咳了一声,看向阿桂,眼底倦色难掩,“你叫……阿桂是吧?”
阿桂紧咬着唇瓣,削瘦指尖紧紧攥着袖口,身形纤细单薄。
一眼就能瞧出她的境遇很不好。
方秀才低低叹气道:“小同,你送她去你屋里歇息吧。”
“那我呢?”方喻同嘴角下压,似乎有些不大乐意。
方秀才又被气到,干瘦的手拍着床板,“你还有脸问?!若不是你,人家怎会到这儿来?”
“还不是因为你一把年纪了还惦记着给我找后娘?”方喻同喃喃着,没好气地瞪着一旁立得端正的阿桂,“跟我走吧!”
“逆子!你这个逆子啊!”方秀才气得嘴歪。
稚子无知!根本不懂父爱如山似海!
……
阿桂跟着方喻同到了侧屋。
里头没点灯,黑黢黢的一片。
他不悦的表情隐在黑暗里,恰到好处地融在一起。
阿桂悄悄攥紧袖口,听得他说:“你直接睡,就别浪费我家灯油了。”
“好。”阿桂低低应了一声,就见他团团朦胧的身影,走出去关上了屋子的门。
听到他的脚步声走远,阿桂一直僵着的身子终于松弛下来。
还未歇口气,天空中忽然传来“轰隆”一声。
电闪雷鸣交加,大雨倾盆而至。
方喻同慌张颤抖的声音从隔壁传来,“爹!你怎么了爹?!”
阿桂一惊,连忙拉开门,提起裙摆,盯着正屋里那盏被狂风骤雨吹得正在狠狠摇晃的烛火跑过去。
一进屋,恰好对上方喻同一双憋泪憋到通红的眼睛。
阿桂呼吸凝滞,想要说话,手里却被他塞了一块冰冷的帕子,“你看着我爹,我去找大夫过来!”
方喻同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大雨里,泥水在他脚下飞溅。
或许是因为太着急,阿桂眼睁睁看着他摔了一跤,又手脚并用地飞快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拼了命似的跑得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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