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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作品: 你在高原 |作者:张炜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11-16 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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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玉米地》

它的入口处有一块棕色的桐油牌子,上面写了“舜风农场”几个字。我站在这儿端量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新巧。改得好,巧借同音,不露斧痕,而且更加敦厚了。只有站在这儿才会明白它存在的理由:处于东部丘岭与平原的接合部稍北一点,正是界河进入平原地区的最初一段,河道在这里变得开阔起来;它的东岸不到五公里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河潮土,这是最适宜耕作的土壤……我感到奇怪的是,在东部已经极少未受分割和侵占的地方,能够找到这样一大片并如愿以偿地经营起来,这该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当然,我知道这不是帆帆的力量,也不是一般人的力量所能奏效。岳贞黎为了自己的干女儿可以将最后的一点力气使出去,想一想倒也令人感动。

初秋天气,东北风不紧不慢地吹着,好像在向我诉说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一个感人的故事。我承认千里跋涉而来,有一多半就是被这些故事所吸引。我的怜悯心有时候未能抵御一颗好奇心,它即便到了中年也还是这么强盛。一片威势正旺的玉米地,一眼望不到边,大刀似的叶片和吐出的红缨让人眼热。这就是我们平时说的田园啊,这就是凯平梦中的那片大农场啊,只是它没有出现在西部高原,而是在东部,在帆帆的老家……我心里一阵发酸。

从灰色的大门入口望过去是一条白沙铺就的道路,打眼一看很像一般的乡间泥路,但仔细些看就知道是经过了严格修筑——硬实的路基极有可能是石子做成的,再上面才是一层黏土,是白沙。这种白沙会勾起沿海一带出生的人的一段回忆,让其心头发热,好像踏在这条路上,就等于一脚踏上了故乡。此刻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会找到一个故乡的女儿吗?当然,许多人会这样想啊想啊,想到那个淳朴的村姑。很可惜,她已经不是了。因为凯平的缘故,我一想到帆帆,想到与她仅有的几次见面,心里就有一种痛楚。这会儿令我吃惊的只是这片梦幻一样的大玉米地,它好像撩起了我心底的一丝嫉妒——谁能想到连一片不大的田园都无力保护的男人,在这片无边的农场跟前会有怎样的感慨?一个老朽的家伙轻轻动几下手指,就能帮她圈住这么大一片土地。这又一次让我明白帆帆为什么会那么畏惧——为了服从,她甚至抛弃了千载难逢的心爱——我相信她仍然深深地爱着凯平。多么可怕,这就是问题的症结,它像一个坚硬的疙瘩硌着我的心。

几排红砖瓦房差点没让玉米的海洋淹没。好在有几棵大树,它们是老槐,黑乌乌的树冠那么醒目,忠实地庇护着这儿的主人。狗叫起来了,接着人出来了,是个令人瞩目的小人儿——不到一公尺高,脖子细细的黑黑的,头颅特大。小人儿两只大眼睛雪亮亮的,手里抓紧一个大苹果跑过来,一边啃一边使劲盯住我。我注意到这个小家伙脸色发灰,衣衫偏大,好像营养不良似的,出奇地瘦削,嘴唇紫乌乌的。他看了我几眼,还没等我打招呼就反身往回跑了。停了三五分钟,一个头上包着碎花布巾的女人牵着大头娃娃的手出来了——我觉得眼熟,对方开口一喊,立刻让我认了出来!“啊,帆帆,帆帆!”

“真的是你?”她的手松开了大头娃娃,几步跨到了我的跟前,一手把头巾抹下来。一头乌发垂落,一个美丽少妇满脸阳光站在我的面前——她红润的嘴唇半张着,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喜鹊一直叫啊叫啊,你看看原来是这样!阿贝,小阿贝——快过来叫伯伯,你宁伯伯来了!”

“宁伯伯来了!来了!”那个大头娃娃只重复着母亲的话。原来这就是小阿贝,我还是第一次见他。他咕咕哝哝往前凑着,大眼盯住我,一丝友好都没有。这个孩子除了一双眼睛像母亲,其余都显得极陌生。他好像有明显的发育方面的毛病,脸上一点水灵气都没有。

帆帆把他抱起来,又走近了一点,眉头像刚才那样一蹙一展。这个动作让人觉得真美——我发现帆帆因为长时间田野生活的缘故,整个人已经完全有别于我在那个大院所看到的人了,脸庞、手和一截露在外面的胳膊都是微黑发红的颜色,形体也更加紧实。这是一个更加健康的帆帆。城里的她白生生的,结婚以后则变得更加白胖……小阿贝哼一声挣下来,自己到一边玩去了。她独自站在我面前,好像让人第一次发现长得这么高——她的两条腿可真长啊,这长长的两腿如果在田野上跑起来,头发让风一吹,会像一匹火红的小马——她真的是火红的,因为她身上总是驮了朝霞和晚霞。

“啊,真让我开眼……多大的一片农场!这就是他的理想啊,让你给实现了……”

一句话出口,又觉得突兀了。远处有几个人在忙着什么,那是农场的工人。一群鸽子在玉米地上方旋动、起落。更远的地方传来作业的机器声。

帆帆的眼睫缓缓地垂下来。又浓又长的睫毛就像蜀葵花瓣轻轻闭合了。我从她的神情上看到了一种不安。我这时想到了凯平说过的一句话——那是他听到帆帆跑回老家以后说的:“她仍然爱我,而不是别人……”是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结论。

只可惜,对于凯平来说一切好像都太晚了,无法挽回了。

她的年龄不算大,一番新的事业正在开始,她还是一个青年。可是因为胆怯或其他,她已经失去了人生当中最重要的机会,并且深深地伤害了对方——我不会忘记那个飞行员独守孤屋时忍受的那场煎熬,更有她的背叛所给予的致命打击。

“你从哪儿来?城里?”她问。

“嗯,不过我已经出来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一直在找——”

“找你过去那些朋友?”

我没说找古堡和凯平,只说:“是的。也找你……我在这儿朋友很多,我们分手很久了。这一段没什么要紧事情,我就游荡起来。”

帆帆听了十分高兴,马上笑了:“这多好啊,你就在我们农场好好待一阵吧!你看我们这里多宽敞,房子也多,什么都方便。你能来我真高兴啊!”

她的话一丝夸张都没有,我明显感到她的愉快。同时我也意识到,她见了我立刻会想起一个人——那个人可能仍旧缠绕在她的心头吧……可是这一次我会让她失望的,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有那个人的消息,他现在也成了一个失踪者。

她好像刚刚发现我一直身负背囊站着,上前揪了一下我的背带说:“它太重了,快放下放下……”

我们开始参观场舍:牲口棚、农机库、工人宿舍、食堂,还有一间澡堂、一间娱乐室。让我最喜欢的是那个饲养棚,里面有驴和马、牛,几只奶羊——这么多牲畜一齐仰脸儿看我,停止了咀嚼,让我有一种久违的幸福。这种情景即便在乡间也很少看到了。它们身上凝聚了大地的气息。我朝它们摆摆手,走开了。在一间很洁净的房间跟前,她伸手指着说:“你就住这里吧,这一间有浴室。”

我随她边走边看。鼻孔里是青草的气味,耳朵里是秋虫的声音。这里简直就像一个活着的童话。

一位胖胖的老太太擎着两只沾了面粉的手从一间屋里走出,见我和帆帆正说话就退回了屋里。帆帆说她是厨房里的,“会烧鱼头豆腐,鱼和豆腐都是我们自己产的,你信不信?”

我问了一句:“是淡水鱼?”

“当然,这里离海还有一段距离嘛……”

鱼头豆腐果然好极了。这是回到平原以来最好的一餐。帆帆端来了一个大玻璃杯,里面是自酿的葡萄酒。新酒的香气里很容易品出葡萄的味道,有一种涩涩的苦和微微的酸。这就是自酿酒。这在今天已经十分奢侈了,是一种久违的享受。入夜后秋虫叫得更响了,纷乱错杂,像讲述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农场工人有男有女,一共十来个人,他们友善地看着我这个身背大囊的远道客人。为防蚊虫,房舍空地上到处点燃了艾草火绳,它冒出的气味让人神往。

自酿酒似乎没什么劲道,但往往会不知不觉地喝多。帆帆无声地陪我,添酒的时候不说一句话。她自己只饮很少一点。我好像无力拒绝她的酒,一次次端起杯子。小阿贝时而进来,骑到母亲的肩上,偎在她的耳边咕哝几句又走开。

这是个回忆和忧伤的时刻。无论是酒还是艾草火绳的气味,都让我从头想起——这些年,这些事;特别是我在东部平原上的溃退,那些同甘共苦、如今也像我一样因找不到立足点而四处游荡的朋友们……我多么想念他们,满心愧疚无处诉说。我一遍遍想到了庆连,荷荷,我的老友拐子四哥,还有那个为坏了名声的淡水鱼而痛心疾首的宾子。平原上有那么多深夜难眠的人,他们与我一一相逢。

“我有一句话,它不说出来就会、就会鲠在心里……”

我觉得自己真的喝多了,因为我终于管不住自己的舌头,竟把一直隐在心头的那个尖利的问号吐了出来。尽管心底深处有个声音在阻止自己,可是舌头硬是将它喊了出来。我发现对面的帆帆脸色变了,她端杯子的手也抖动了。好,应该这样。

“我想问问你,你、你既然约定了凯平在那里,那个城边的孤屋等你,要一起逃开,为什么、为什么最后你要骗他?你是怎么想的?你难道真的爱上了那个田连连?我怎么就是不信?今夜没有第二个人,我想听你一句真话……”

好像纷乱的秋虫一下安静了。它们也要听一个隐秘。

帆帆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望向更遥远的夜空。我往那个方向瞥了一眼,发现今夜的星星变成了一团团火,在天空跳跃和燃烧。那些星星排成了队列,纵队,横队,然后又向更远处飘逝。我的眼睛有些模糊,揉了揉,再次望向帆帆。

她抿抿嘴,微微张开。这个半张的嘴巴真是要命,湿漉漉的,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引人惶惑——当年也许就是这副神情把凯平死死迷住且永不忘怀。妈的,有的女人让人什么办法也没有,直到死了也没有办法。她盯向我,就这么半张着嘴巴,我只好把目光移开。

我一瞬间想起了来到东部的这些年里,我曾经遭遇的女性。她的面庞从脑海里闪过。老天,我在那片田园里以自酿的美酒毫不含糊地招待过她,在醉眼蒙眬中有过多少推心置腹的交谈。我不知从哪儿来的抑制力,汹涌奔腾的血流并没有冲决那道堤坝。她的不可抵御的活生生的美,具体而切近地罗列眼前。我会永远感激她的援助,感谢她与我同饮一壶煎茶一杯浊酒……过去了?那段青春,那段日子?

我想,今夜她如果固执地坚守自己的秘密,我将不再询问。这种询问只能有一次。我静静地期待着。秋虫们比我更少耐心,它们终于再次乱纷纷地鸣叫起来。与此同时,她开口说话了:

“嗯,我听见了。不过你能告诉我,这次又是他让你来这儿的吗?”

“不,这次可不是——我已经许久没见他了。这是我自己压在心里的一个问题。”

她点点头。她可真沉得住气啊。这样的女人尽管长得美丽,心眼是一般人的十倍,所以,因此,于是——稚气可爱的凯平就被她结结实实地耍了一把。这种致命的把戏只一次就足够了。她的脸转向我,声音淡淡的,好像回答的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小问题:

“好吧,我告诉你吧。因为我不小心犯了一个错误,就只能和田连连在一起了。我不能干干净净像原来一样,也就不配和凯平结婚了。”

这个问题回答得太过简单,乍一听甚至也没什么明显的破绽。可是我凭直觉就觉得这是欺骗,起码是扯淡和蒙人。我说:“是吗?你以为是我喝醉了吗?我清醒着呢,你别骗我了——我这么大年纪从老远跑来了,你连一句实话都不肯说!我又不会伤害你,只是一个谜压在心里难受……”

我觉得这一会儿酒醒了大半,嘴巴再也不绊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住我:“你是说,我在凯平这样的人面前,已经不配再犯错?”

“我,我可没那样说!”

“或者你的意思是说,我在凯平这样的人面前,已经不敢犯错?”

我挠着头:“你说到了哪里!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就你们当时那样的情况、那种劲头,是不可能、也不太可能再爱上别的什么人的……”

“为什么就一定得是爱呢?世上的事情有多复杂,男女的事情就更复杂了,你怎么就只想到爱呢?只要爱就什么都不怕了吗?可是有时候钱更有力量、权更有力量,暴力就更不用说了——它简直压根儿用不着和你商量什么……”

我大声问:“难道你那会儿遇到了它们?田连连只是个炊事员,你说的这些东西他一样都没有!而且凭我的印象,他还是一个忠厚青年,他不会对你构成任何威胁。所以说帆帆,你不用和老大哥兜圈子了,我是一个过来人,我能听明白。你如果不想说,我就不会再问了。我会改掉这种可恶的好奇心!我不过是一直牵挂你和凯平的事,当时为你们奔走了那么长时间,到现在也放心不下来……”

帆帆不再吱声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是啊,连连是个多么忠厚的年轻人哪,至今一句城里话都不会说。他在那儿一个亲人都没有,是农民的孩子从部队转业到首长家工作的。这样的青年在城里谁都可以欺负他——我那时觉得俺俩差不多一样可怜,我欺负谁都不能欺负他啊……”

她又一次止住了话头。

我应一句:“不能欺负他,并不意味着要满足他的所有要求。”

“我同情他,可是并不爱他,所以我还是离开了。他也知道这个,他现在并不恨我……”

我想说的是:一切的问题就在这里,你不爱他,可是却和他结婚生子,并且在最最关键的时刻一下背弃了真爱,践踏了人生最宝贵的一次约定!你可知道对方就为了这个约定,什么都放弃了什么都丢掉了!你啊,帆帆,你可真是忍心啊——你应该拍拍自己胸口问一句,你真的像他爱你一样,深深地死死地爱着?还有,你们一起作出那个约定时,你心里一点都没有掺杂其他吗?

就是你,帆帆,毁了我的朋友岳凯平一生。

我犹豫着,不知该怎么说出如上这些话。

“你不会怀疑这个的:我爱凯平,一辈子也没寻思过别人,现在和以后也不会有了……你不信我这些话吗?”

我摇摇头。

“怎么,真不信?”

“不。我是说,你这个闺女的心可真够狠的……”

“是啊,我的心真够狠的,这是真的啊……”她哭了。

“你这么爱一个人,说丢就能丢开——那一天在咖啡屋,你怀了孕才去见我,我知道事情已经不可收拾了。你走到了这一步,多么不可思议……”

帆帆的哭泣低低的,显然是害怕那些工人们听见。我心里怜惜她,可又深深地为她遗憾,甚至是——不能原谅。

酒力还没有过去,可是它的力量沉入了身体的深处,让我浑身热辣辣的。我难以在这张桌前一直坐下去,就提议出去走走。玉米田间的小路啊,这样的夜晚,这是我梦中反复出现的情与境。我没待她回答就站了起来。她跟在了我的身后。

月亮已经升到了玉米的梢头之上。灿亮的玉米叶儿一齐向上仰着,像在张大手臂迎接那轮皎洁。多么静又多么嘈杂的田野,无数的声音交织一起,都是一些小小生灵的私语。它们把人间和自然界的所有隐秘都编织起来,就像用马兰草编织一条无尽的长索一样。土埂已经洒上了露水,潮湿的干草、甩着晶莹的绿草,都不时碰到腿上。偶尔有一只秋虫弹起来,劲道十足地射向半空,或落到我们身上。一只小鸟一荡一荡地从前边飞过,嘴里像是吐出一串串细小晶莹的珠子。“哎哟,哎哟。”另一只大鸟不无夸张地吆喝起来,很难不让人想到是对我们的调侃。它们也许从来没有见过她在这个时候不着头巾、飘着一头乌发走上这儿。她身上的香味是蓄足了田野之息、瓜儿和甜果、野花与种子而成的。对此没有比它们再熟悉的了,它们当中最顽皮的某个一边看,一边学人咳嗽,笑,拍手,还发出噗噗的不雅的声音。它们不认识她身旁的人,小声议论:哟,他也许有个四十啷当岁?她的什么人?兄长还是那个方面——哒哒哒哒?最调皮的说到这儿就做出射击的手势。嗯,不管是什么人,只要她喜欢就行,咱就不能心烦。她是这片土地上的大老板,老板管得住这里的一切,从人到土块儿到小鸟小虫小兔子,还有刺猬什么的……它们用一阵阵议论将两人越送越远,直到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这才打个哈欠,学那些工人一样说句粗话:“妈的,时候不早了,咱也睡吧……”

好大玉米地!玉米缨儿吐放着西瓜那样的甜息,让人沉醉。一眼望不到边的月下碧绿,英气逼人的一片玉米林,就这样向人敞开胸怀。我们在一处泛着白光的水泥管道上坐下来。我问她一共只有这几个工人吗?她说是的,因为农场里已经完全机械化了——从灌溉到收割——连最后的秸秆都要用机器压制烘干成饲料颗粒,装成袋子,成为农场里的产品。这的确是一处现代化农场,从产量到品质都是第一流的。它的规模目前也是周围这一带最大的,而且发展顺利,派生扩展出新的产业,如蛋禽饲养场、奶场和淡水养殖场……我听到这里插话说:“可是淡水鱼,它的名声现在已经不那么好了。”她“嗯”一声,“这需要专门的预防和检测措施——哎,你倒是内行啊,这真的是一个销售方面的大问题呢!”她雪亮的眼睛看我一下。我想到的是荷荷,是林泉,是关于“大鸟”的一声声呼喊。我长叹了一声。

“怎么了?”

“哦,我在想,办这么一个农场需要多少钱啊!这简直是……一个奇迹。我知道实现它需要很多条件,除了你,也许再没有谁可以办得到了。我真是嫉妒你啊,帆帆!”

她不吱声了。

“帆帆,告诉我吧,就是现在,你有没有和凯平走到一起的愿望?告诉我吧,这个太重要了……”

“这对你重要?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凯平直到前不久还苦苦地找你——他得知你离婚的消息就一次次跑回城里,为这个他父亲又跳又骂的。你该明白告诉一声,我会让他明白,让他作个决断,别再折磨自己……”

她低下头,一会儿抬起头看着星星,带着很重的鼻音说:“不用了,他现在知道我的农场在这儿,他可以直接找到我。”

“他来过这儿?”

她点点头。

我站起来:“啊,这太好了!你们终于可以在这样安静的地方好好谈谈了……好好谈吧,一切也许都不算太晚!这太好了……”

她也站了起来:“不用谈了。该谈的早就谈完了。我和他不能走到一起——他太孩子气了,你其实最了解他啊。”

怎么说呢?经她这一提醒,我突然也觉得有那么一点!是啊,凯平,你真的像个孩子一样不可救药……可我的心底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剧烈地反驳:这就是爱情,这就是!

“他太迷恋你了,所以不能改变——如果轻易就可以改变的,也谈不上什么了。”我想看到她神态的每一点变化。她索性把脸转向一边。

我提高了声音:“你如果不想骗自己,就该明明白白说出来:你是因为凯平才走开的,是这样吧?”

她转过脸来,这让我看到了脸颊上的泪花:“不,因为我不能和他们、不能和他在一块儿。我得走开,死也要走开——他一天天老了,就要走不动了,我知道他最需要照顾的日子来到了,可我还是要狠狠心走开。他跟前有一个田连连就够了,平时也是他照顾主人,不是我;该我做的全做完了,我就得走了,我求他:行行好放开我吧,我在这里这么多年了,让我回老家吧……他舍不得我,可我宁死也要走……他是我的干爹,不能不牵挂我和孩子,最后还是满足了我最后的一个梦,也算为我和孩子留下了一条后路。他给了我们娘儿俩一大笔钱,然后又找了当地领导,这才让我有了这个大农场……可是我不会白要他一分钱的,再有几年我就会还他的,我一定!我做得到……”

她几乎是呼喊着说完这番话的,这让我有点吃惊。我屏住了呼吸,生怕打扰了她。我想再听她说下去、说出一切。可是她突然就煞住了话头,咬着牙,仿佛后悔刚才说多了一样。

我这才想起一个重要的事情,问:“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找到凯平?我怎么去找他?”

她沉思着,像在犹豫,最后说:“他不会让你去的。他现在给一个神神道道的老人做了保镖,还兼专机驾驶员,不离那个人左右。他以前到这里来都是急匆匆的,只说是探家——他对那个人真是忠诚啊,嘴巴忒严,从来也不提那边的事情,不说他们住在什么地方——他只给了一个电话号码,叮嘱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

“那是一座古堡。秃头老鹰……”

“你说什么?”

“他不会瞒我的。他现在还来不及告诉我,是我自己等不及了。这段时间对他来说可能是个特殊的日子……”

她低下头:“也可能吧。我知道你们的关系。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我把他的电话告诉你吧……”

“我明天就去——明天!”

“别太急了,这会吓着他……”

当我小心翼翼地拨通那个隐秘的号码时,那边半天没有声音,像在发愣。我大声说:“凯平!你怎么了?你该听出来啊!”还是没有声音。又过了一分多钟,那边大大喘息了一口:“啊,当然……这么说你在帆帆的农场里?”“对!老伙计,你到底在哪里?你一步都不要动,我这就过去!我找你找得好苦,我有最要紧的事情问你……”那边急急打断我的话:

“不,你就待那儿。”

“为什么?我不能去吗?”

“是的。见面以后你就知道了,你先待那儿——”

电话挂断了。那边可能正忙。既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也不可能离开。这个凯平真的变了,口气急促而生硬,像个将军。

我等下去。帆帆变着法儿让炊事员做好吃的给我吃。奇怪的是她一点都没问我和凯平通话的事。就这样三天过去了,对我来说却很漫长。第四天下午,不,傍黑的时候,那个家伙总算风尘仆仆地来了。

我注意到,他一进大门帆帆就冷冷地躲到一边去了。可他好像并不在意,直接到我的客房里来了。

凯平睡在同一间客房的另一张床上,一歪身子躺倒,一看就知道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他大仰着身子剧烈喘息,一只大手按在胸部,并不看我,只望着天花板。我说:“你这个背叛友谊的家伙。你居然这么久晾着我……”我站在他床边,终于看见他脸上泛出了笑容。

“我刚刚在新窝里安顿下来——你可能不信,那儿每天都像历险一样!完全陌生的环境,我得适应一段……我还得把极小的一点空隙用来找帆帆,你大概会原谅我……好了,现在轻松点了,谢天谢地!老伙计,我们可以聊上一天一夜了,然后再赶回去……”

我拧着眉毛看他,想看看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咕哝一句:“不就是个‘秃头老鹰’吗?被他吓成那样?”

他呼一下坐起:“嗯?你怎么知道?”

我故意不告诉他。他急了:“知道这名儿的可不多——可以说你压根儿就不可能知道他!怎么回事老兄?你知道但没有找上门去,这就好。老板对我好得没法说,我一开始还不适应呢!他对我的要求其实很简单,两个字就可以概括:忠诚。他不允许对外边讲身边的任何事情——只要有一次,立刻解职。”

“你现在服务于一个大资产阶级了,而且这么周到,这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你从一极跳到了另一极,这么迅速——不愧是一个飞行员啊,一瞬间完成了这样的高难度动作……”

凯平眯着眼,做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听而不答。

“听说你还是他的贴身保镖!好啊,值得祝贺,在部队上学的那点本事总算有了最好的着落——保护一个大资产阶级,一个大财东,不让他磕着碰着。高薪,万里挑一的机会,开开专机——上边有只大鸟的标志——是这样吗?”

我说到最后差一点喊道:你知道吗小子?平原上有个最美的姑娘被你们的大鸟吓疯了,她就是我兄弟的未婚妻……

他一声不应。屋里静了一会儿。这段时间让我觉得有些过分,因为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搞明白呢。好在对方沉着过人,他一声反驳都没有,只等我说过一通,这才坐了起来咕咚喝了半杯水,抹抹嘴巴,然后看看窗外——这让我想起他最关心的其实只有一个人,这就是帆帆。他压根儿就不在乎我高兴与否。他看着,目光显然在追逐一个人……这样看了一会儿转过脸,声音低低地问:

“多么奇怪!老宁,我最想问你的就是,她多么奇怪……”

“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她为什么老要躲开我?为什么这么固执?”

我不得不将心中那个冷酷的结论告诉对方:“也许,也许你不该相信她那些表白……”

“就是说她不爱我?不,她爱我。我知道——我真的知道!老宁,你怎么能怀疑这个呢?”

“她离开了田连连,又回了老家——你老爸现在已经管不住她了,可她还像原来一样躲着你,这你怎么解释?”

凯平站起又坐下,看着窗外,像个讨吃的孩子一样趴在窗前……

“老弟,就此打住吧!还是让我们说点别的——我这次找你可有一肚子话要说,先好好谈谈你们的公司吧,说说那个狗娘养的地方。让我告诉你一些事情——我有一个平原兄弟,他给折磨得要死要活,这与你们的公司有关……”

接上我就扼要说了一遍庆连和荷荷、还有宾子谈到的那些事情。“知道了一切,不见得就能帮他们,可我不想蒙在鼓里。还有,我最惊讶的是你——你能待在那样一个罪恶的地方……”

凯平一直趴在窗上。我以为他没有听,就使劲摇了他一下。他转过身来,垂下眼睛:

“当然,我会从头谈谈那里的……”

《古堡王》

大山里有些吓人的传说,因为越传越盛,一般人再也不敢去山的深处,特别是不敢让孩子往里走。因为近四五十年这儿一直是军事封锁区,所以除了部队也就没人见过里面是什么样子。老年人心里只有记忆,他们一旦不在了,余下星星点点的记忆反而更增加了神秘感。比如说都知道那片大山深处有一座古堡,黑苍苍的不知矗立了多少年,是很早以前洋人修建的——为什么要修这样一座古堡谁也不知道,只说是炼丹。其实洋人哪会炼丹,全是后人附会之说。不管怎么说这古堡存在的年头够长了,见过它的人都说黑魆魆的吓死人了,到了半夜,几十里外都能听见它发出的一些怪声,据说那是徘徊在里面的鬼魂之声。谁也不敢进入古堡,都说里面近年又有了新的妖怪:这家伙长了翅膀,黑不溜秋半夜来去,专门从四周叼一些小孩进去,养起来一点点享用。

军队撤走了几年,但古堡恶名远扬,始终没人敢于接近。冬天大风刮起来,呼啸声传出很远,那声音难以言喻,呜呜嗷嗷,都说是那个妖怪——秃头老鹰在号叫。据说附近村里出了个胆大后生,身背钢枪狂妄无比,某一天领人去了大山深处,到了近处跟从的人即畏惧不前,他也就独身一人进入了古堡。这样半天过去,伏在远处的那些人于是失望,知道后生肯定是不在了,只得抹着眼泪转身走开——刚走了一会儿听见后边大声呼叫,原来那个后生慌慌逃出来,肩上的枪没了,衣服破了,鞋子也掉了一只。他又喘又吐,说:“妈呀妈呀,里面真是有妖怪哩,到处都是啃光的骨头架子!阴风刮起来,咱的头发都竖起哩,跑啊跑啊也找不到出口,迷了路……古堡大得啊,没有半月二十天谁也摸不着四至,我要再不出来,也得剩下骨头架子啦!妈呀妈呀……”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进入古堡。这样直到迎来某一天:无数车辆堵在山外,警察一群群不停地奔跑,显然是出了大事。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从一群簇拥者当中走出,看看群山,又钻进车里,一直转到盘山路上。他在路上远远看着古堡,每问一个问题,旁边的人就慌慌解答。“洋人”、“妖怪”,尽这些字眼儿。四十多岁的人笑了。

那天过去不久,传出有人要买走这片大山——这个人就是那个四十多岁的人的上司,听说是个举世闻名的老财东。这话一直传了几个月,老财东总算来了。这家伙看年纪在七十或一百岁之间,一顶灰色纱凉帽扣在头上,沉默寡言。他自来到去不超过三四个人见过,而且都是上方人士,是高级陪同。有人说那家伙是一个罕见的伟人,空里来空里去,就像鸟儿一样。

真实情况是:那个戴了灰纱凉帽的家伙由他的总管陪同,也就是以前来过的那个四十多岁的人;另外一个是紧随左右的干练的黑衣人,总共只有三人,他们要进古堡。进去之前老财东又回身招呼省城和当地一位官员同行——这可难坏了两个人,他们连连摆手,拉出一副要哭的架势。官员一辈子都没遇到这样的难事:要进去不敢,害怕妖怪吃人,最起码是阴风邪气侵身;如果不去又怕得罪了老财东。在他们眼里这个戴灰纱凉帽的家伙可是一方神圣。两个人哼唧了一会儿,最后心上一横豁了出去,决心伴老财东走上一遭。两个人在心里这样说服了自己:人家老财东份儿多大,他不怕死我们又怕什么?再说人家还带着一个黑衣人呢,这人必定身手不凡,百儿八十人还能近身吗?这样一想胆子也就壮了一些,于是紧紧跟上去。不多不少一行五人进了古堡,这是真的。后来有人不信,好在有随行的官员作证——山里人都知道,这些官员虽然常撒一些大谎,可总不至于在进没进古堡这种惊人大事上撒谎吧!两个官员起誓说:“进去了!”

那肯定是进去了。具体情形如何没人细说。后来的所有消息都是零零星星传出来的——人间的所有大消息都是这样走漏的,它们需要时间,需要一丝一丝、费时费力地一点点渗透出来。比如那些千古奇闻、秘史,莫不如此。有的事情发生了一两千年,直到现在还众说纷纭没有定论,就因为作为消息来说,它们实在是太大了,还需要更充裕的时间消散透露。那天进入古堡的详情也属于大消息之列,所以今天也只能知道个大概。传说是戴灰纱凉帽的家伙——注意,这个人才是故事的中心——一路默默的,别人当然也就不敢随便说话了。这就叫“一鸟入林压得百鸟不语”。他一直走着,一脚迈进了苍苍古堡就蓬蓬吸起了鼻子。别人也学他的样子吸响了鼻子,可就是吸不出什么名堂。他吸着,说:“嗯。”四十多岁的人赶忙凑近一步,他就咕噜了几句。四十多岁的人小声对一旁官员说:“老板说了,他可能就要在这儿住下了。”官员大惊失色:“你是搞错了吧?住这儿?寒疵疵的?”“不,老板不是指现在。”“什么时候也不行啊!这里能要人的命啊!”“还要修一修,修葺一番,然后……嗯!”官员的脸黄了:“修一修也不行啊,这会要人的命啊!”四十多岁的人见当地官员极力反对,不得不在灰纱凉帽旁边小声讲了。灰纱凉帽又咕噜了一番。四十多岁的人回头解释:“是这样,老板说本来要新修一幢建筑的,但这儿有了古堡也就不需要了。新盖的,没气息。”接下去不再说话。至此大家才明白,那家伙一进来就蓬蓬吸鼻子,原来是寻找“气息”来了。他们在心里认为这家伙是个怪人,大约和古堡里的妖怪差不多。

从那以后,人们就在背地里叫那个戴灰纱凉帽的家伙为“秃头老鹰”。有人从他的后颈看去,发现那里的头发稀稀拉拉的,很像秃鹫。

又过了几个月,大山四周皆围上围栏,一些穿了粗布制服者鱼贯而入,还开来各种车辆。施工设备复杂至极,机器日夜轰隆。先是修路,而后又修古堡。这样半年之后,又响起飞机的轰鸣——这种飞机很像大鸟,上面还绘了大鸟的标志。“大鸟”一遍遍往古堡那儿飞,人们以为里面肯定就是那个戴了灰纱凉帽的老财东。

人们议论:就因为戴灰纱凉帽的家伙法力超群,所以才压得住古堡里的妖怪,叼走小孩的事就再也没有发生。再加上一只大铁鸟轰轰隆隆来去,什么妖怪都会害怕,都得乖乖让路。总之都认为原先古堡里居住的那个妖怪要挪挪窝儿了,从今以后要换上一位新的帝王。接近过古堡的人渐渐传出话来,说它看上去与过去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内里可就大为不同了——活活气死王宫!它外部仍旧是黑苍苍的,里面呢?既阴森森又亮堂堂,芬芳扑鼻,墙上地上,到处都是大花毯子。

这片大山从此就属于新的主人了,他就住在古堡里。这么大的一片地方,有多少石头树木小河,还有百种走兽和飞鸟,也都一块儿归了那个人。这让山里人烦闷,他们瞧着围起的栅栏就像长城,看也看不到边,就说:“这大概是造了一个国吧?这国叫什么名儿?”他们想不出,后来就根据飞机上的标志,叫它“大鸟国”。这个大鸟国里一定有国王和妃子、大臣之类,一定有趣极了。可惜天大的热闹什么都看不见,山里人有点心急火燎的。

因为山里人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大,上边就传出话来:大山自然归了古堡里的人,不过老百姓还可以进山采药和游玩,只是不能乱掘乱刨,更不能接近古堡。他们重新得以进山了,发现这儿修得路是路,渠是渠,还有一些亭台楼阁。再走近那个古堡就不成了:离它几十里远就有了密密的栅栏。偶尔听到头上有隆隆声响起,一仰脸就能看到一只大铁鸟飞向古堡。

这个住进古堡的帝王叫吴大淼,年龄在一百岁左右,是其他人的估计。是中国人,但中国语说不利索。最常用的有三国语言。这一生主要在海外生活,因为老来思乡及生意方面的需要等,才选中了这个凶险之地。有人告诉他古堡里的妖怪杀人不眨眼,他却毫不在意。资产据说有上千亿,太太有八个——她们入乡随俗,如今大多都不叫太太了,只叫秘书、资料员、打字员、助手等等。她们当中除了年纪最大的一个五十多岁了,其余都在三四十岁左右。五十多岁的是大太太,吴大淼为其取名“老豆蔻”。如今八个太太全都随他住在古堡里,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另外的几个男子负责安全保卫之类,住在古堡旁那个单独的石楼里,二者有一条地道相通。但平时石楼里的人不准踏入古堡一步。除了八个女人之外,只有黑衣人可以住在近前,这人既是他的贴身保镖,又是专机驾驶员,其实是他最亲密的人。

人们平时只唤他老板,将这个称呼留给了他一个人。自从老板入住古堡以来就没有外人见过他,无论谁都不曾见过。有一次一个高官从极远的地方专门赶来,还是没成。一般情况下古堡里传出的讯息是:老板不在,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代理总管——这个人就是那个最初来此地勘察的人,四十多岁,叫吴灵,是老板的本家孙子,平时也住在那个单独的石楼里。那一次高官只会见了吴灵。老板一年里出不了几次门,大多数时间待在古堡的某一个房间里看书,是个嗜书成癖的人。古堡里最多的东西就是书,各类书籍堆满了许多空间。据说那些大铁鸟轰隆隆来去不息,主要就是往这里运书的。八个太太除了伺候他吃睡,再就是为其管理图书。这些书都被他视为宝物,不准受潮,更不得污浊受损,要永远保持洁静完美才行。他在古堡里四处走动时,最厌恶遇到人。所以只要听到他的脚步声,其他人就得赶紧躲起来。他要找谁倒是极其方便的,因为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设备,那是专门用来听候老板召唤的。

老板读书的时候是最为专注的,任何人不得打扰。他有时读到痴迷处可以一连几天不睡,吃的东西也简单到极点,无非是一大杯水、一点咸肉和几片面包之类,外加一大把生菜。他咀嚼菜叶的样子很像兔子,吃东西时眼睛也不离书,进茅厕更是如此。八个太太除了老豆蔻偶尔敢于主动找他,其余任何人都没有这个胆量。古堡里一年四季温度都差不多,因为这里拥有最先进的空气调节设备。通信设备当然更是一流,他可以在任何时候与任何地方的人通话,高兴了会聊上多半天。一架直升机待在停机坪上,如果他起意要走,几分钟内就可以离开这里。可能是年龄的关系,他走出古堡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八个太太都认为是这样。他作为一个人真的是太老了,人老了就格外懒惰,不愿出门。她们是多么渴望跟上他到外边风光一番啊,去海外,去自己的所有领地;如果在近处转转也蛮好的——比如那两个海岛。她们常常偷偷叹息,互相之间却要装出欢欣满意的样子。如果有哪一个女人唉声叹气,总急着往外面跑,老板知道了就会极其失望,说一声“躁性”,长时间不再搭理。

太太们总要稍稍议论一点他衰老的话题,但也是适可而止。比如她们总是点到而已,不太往深里说:“瞧鼻毛全白了。”“耳垂上都是深皱。”“嘴角耷拉了。”但只要说起他的长处,比如记忆力、身上的力气,一个个就全打开了话匣子:“嘿,不服不行啊,他哪像这么大年纪的人啊,一口气能要咱半天,像小孩儿一样闹腾!”“一点不错,咱都被他缠磨烦了,也担心他第二天累得爬不起来,谁知道人家一大早就起来瞎串悠了,大脚丫子踩得石头地叭哒叭哒响!”“这么大年纪了,连袜子也不穿就出来了,有一回还忘了穿裤子——我琢磨着是看书看走了神,忘了这档子事了。”“那一准是,那准成是……”老豆蔻在一旁只听不说,因为她心里鄙视这几个小东西,暗中说:“你们才吃过几碗干饭啊!我跟上他的时候你们还不知在哪里打转哩!那时候,哼,老板身上的腱子肉,一攥拳头吓不死你们!他那会儿还能洗冬澡儿,抱着俺就往冰窟窿里跳,咱千央万求‘行行好吧,咱可比不上你呀’,人家压根儿就不听,搂着咱扑通一声跳进去了。老天爷!活受罪啊,伴君如伴虎啊……”老豆蔻回忆起更早时候的这些事,感动得抹泪:那时候老板突然喜好起无线电了,摆弄起自家电台,让我接收一个专门的频道,他在那边老说没完没了的情话:“爱、爱,爱死了。”还小猫小狗地叫着,那是什么成色!如今,哼,你们是老猫儿头遇上半只死老鼠,捡个梢头而已,别人吃剩的而已!

老板在古堡里是不戴那顶灰纱凉帽的,于是她们都能看到他的头顶:毛发稀稀拉拉着实不多,但也不是全秃;问题是这毛发有的白有的黄,有的红有的黑,像是代表了五大洲的不同人种。后头即脖子上方,那儿秃得厉害,所以从后边看很容易让人想起秃鹫。他喜欢让她们没事了搔搔这头顶,说这才是恢复体力的最好方法。“如果头顶荒了,那么一切皆荒。”这是他独特的理论。她们当中有个把会按摩的,这让他格外喜欢。于是她们也就竞相学起了这门技术,只为了胜出一筹。有的还自己发明出一些新的健身法,让老板在将信将疑中一阵惊喜。不过老板身体的颓相并不多,除了不再洗冬澡、不愿出门,其他一切仍旧照常。老豆蔻坚持说老板从年轻时候就是如此,愿意独处——有一次记得他一连四十二天没有出门,屙屎撒尿都在屋里。“看一个人老还是不老,最主要的是看他对女人殷勤不殷勤,见了女人待理不理的,眼皮都抬不起来的,那就是快了。”老豆蔻跷着一根手指,像讲经一样说给她们听。有的不识时务,问一句:“什么快了?”老豆蔻立刻迎着她大喝一声:“快要伸腿瞪眼玩完儿了!”

如果仅仅从对待女人的态度上来论,大家都觉得老板是青春常在的。理由就是他身上许多时候是充满了力量的。也有恹恹的时候,但那大多是正在思考问题的缘故。要知道老板与一般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思考:一刻不停地思考,吃饭和读书都要思考,就连睡觉的时候也要思考——据说他将最重要的生意方面的问题、最关键的决断都留给了睡觉的时候。白天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一定要留给晚上,晚上都想不明白的问题,那就得放进梦里了。梦中解决的问题多得数不胜数,常常就在睡梦中将一个个大问题解决了,那会儿一个惊喜反而使他睡不着了,于是还要赶紧翻身坐起在纸上记下来——到了大白天一看,真真妙计也!海内海外偌大一盘生意,有人会以为他全部的精力都投在了上边,其实呢,只有最亲近的人,如八个太太和总管吴灵、贴身保镖,只有他们几个才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正好相反,老板基本上什么事都不问,平时只是看书,所有日常事务都交给总管和其他几个分公司的老板,他自己只在每月十五月圆之夜看一次报表,咕哝几句——这几句可是要命的,听的人必须一字不差地记住,记在纸上,然后照着去落实。

老板干什么事都特别专心,喜欢集中起时间好好做,不愿零打碎敲——从读书到洗澡,甚至是夫妻生活,莫不如此。他可以一连几天泡在热水池子里,手捧一本书,有人来给他搓洗都不会放下。还有时想起她们来,就召集到一起睡上十天半月,这段时间里她们一个个必须老老实实,不准依仗年轻围簇在四周胡乱调笑。届时老豆蔻就在一边监视,动辄拧住谁呵斥一顿。她们当中有的抱怨说:“这样长了一点意思都没有啊!”这话被老豆蔻汇报上去,结果老板大恼,嚷着:“改遗嘱!改遗嘱!”所有人一听到这句话立刻吓得脸都变色——通常老板一年里只订改一次遗嘱,改完后即锁起来。大家于是忐忑不安,不知道遗嘱又经过了怎样致命的修改。

让老板不高兴的事情还有许多,如果不是十分恼怒,他是不会嚷叫“改遗嘱”的。偶尔遇到大节令要一起吃饭,如果有人喝汤发出了吱吱声,或不小心弄出其他不雅的响动,他都要皱眉。大家知道,这些不快积累到一起,也很难说不影响到每年里的“改遗嘱”。所以大家都小心到了十二分的地步,平时总是想方设法让他高兴。比如他最喜欢的是安静,也就没有一个人敢于在古堡里弄出一点声音。这古堡实在太大了,一边弄出再大的声音,另一边也不会听到。但即便这样,也还是没人敢于大声说话。这是一种习惯。所以整座古堡里平时没有一点生气,就像是一座死屋,以至于有许多野物还以为这里荒着,便自动跑了来。就连那些因为当年施工而飞走的老鹰,这会儿也转了回来。古堡的这一端住了狐狸,那一端说不定就有貉和獾之类。古堡上空一直有一两只大鹰在盘旋,以至于有人以为它们也负有看护古堡的重责。

也许真的是因为年龄的关系,大家注意到老板不再戴灰纱凉帽了,而是改戴一顶黑色的线绠圆帽。这种帽子让人想起一位乡间老太,不过那副度数很大的眼镜又使其看上去高深莫测。中等偏上的身材,不,也许是高大的身材——要知道所有的观测在他这儿都变了形,因为对这样一个特殊的人物几乎找不到相应的参照物,所以大家常常弄不清他到底是高大还是不太高大,也弄不清他的真实年龄。给他做衣服的裁缝一会儿说他是偏矮的个子,一会儿又说他太粗太高格外费布匹。有人说他饭量过人,一顿下来可以吞进一个猪头外加两大海碗米饭;有人说他是个人定参禅之人,基本上“辟谷”了,也就是说不太吃粮食了,连瓜果梨桃和水都极其节制。从背影上看,偶尔会觉得他是个不久于人世的风烛残年之人;但如果相处一会儿,就近了看一下,又会感到这是一个活力四射的人,有着难以遮掩的顽皮。他甚至由于精力过剩和其他难以言喻的欲望,身上散发出十八九岁的青年才有的小公马气味。这种气味即便天天洗澡也无济于事,因为那来自分泌物,是从无所不在的毛孔等处渗流出来的。对这些气味,最熟悉的还是老豆蔻,她蓬蓬一吸鼻子就能知道人在哪里,即便黑灯瞎火也从不出错。

有人问过老豆蔻,认为只有她才是他年龄方面的权威人士。谁知她一开口就把人吓了一跳:“我刚遇见他的时候,人还年轻,也就刚过七十岁生日吧。俺原想给他生个把孩子,后来一问已经有十几个了,都散在海外各处,也就懒得再添那些麻烦。孩子和他不亲——凡是大家大世的孩子个个一样,全都生不拉叽的。”按她的话一推算,老板的年纪也快一百一十岁了,因为老豆蔻特别强调:“俺那时可是十八岁的黄花大闺女!”身边的人对年龄问题总是特别敏感,因为这涉及大家的切身利益,比如还能伴他多久、他离开人世以后又怎么办,这些是绝对重要、绝对不能明着说的。老豆蔻对她们这些弯窍心知肚明,哼哼笑着,一脸的睥睨。随着一年年过去,老板的年龄反而逐渐模糊起来,老豆蔻倒是变化极大:她的额头变得出奇地开阔,越往上坡度越大,锃亮逼人;眼窝深深,眼珠一天比一天发蓝;鹰钩鼻子,鼻中沟又深又长;一张小嘴儿进一步萎缩了,不仅是樱桃小口,简直小得只能塞进一个手指——也可能就是这个缘故,大家发现老板亲吻她的时间格外漫长,不知是因为格外费力还是格外不舍,一粘到一块儿就不愿挪开,长得让人心焦。

“老板这人真是有情有义的人哪!照理说都成了这么大的富翁了,天底下有操不完的心,哪里还会顾得上男男女女这点事儿!可人家就不,凡事都讲究个认真,亲嘴儿、摸咱身上、说热闹话儿、逗人儿,样样都不含糊!遇上逢年过节他还会给咱讲些故事——不说不知道,老板可是个故事大王啊,什么故事只要经他一讲,一准会把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些刚刚来听故事的小死妮子,咱就不点她的名儿了,笑得脸色惨白趴在地上——因为老要笑,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人就给憋坏了!老板一看不好,赶紧给她捏人中穴,她这才醒转过来。老板的好处多得三天三夜说不完,除了讲故事还要送礼物,节日里把些小东西红包绿包裹成一团,让你接到手里好奇——解开了才知道,有的是一块牛皮糖,有的是个金戒指,有的是块羊脂玉,有的不过是个花盖子虫。看看吧,贵的能值二十万,便宜的,像那小虫子,喜欢几天就该扔了……”老豆蔻也因为年纪的关系,许多时间都用来回忆和叙说了,她平时实在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不读书不看报,什么嗜好都没有。她最大的喜好、一生的喜好,就是好好服侍老板。而其他的太太爱好极为广泛:有的围在一起打麻将,有的下五子棋,有的绣鸳鸯,有的看黄色小说,有的钻研房中术。最后来到古堡里的两个太太戴了眼镜,其中的一个当过电视主持人,她俩在一起最拉得来。她们都认为与老板一起阅读是最有意义的,要读好书,读励志的书、经济学著作、伟人传记——最可靠的办法是去看看老板在读什么。她们瞅了一个机会去看了,发现老板正读一本星象学著作。从那以后她们就研究起天象来了,常跑到古堡顶部去看星星,结果被北风吹透了胸部,大病一场。

老板有一段时间迷上了绘画,自己钻研了半月,无师自通地就要给她们画人体素描。她们争先恐后赤裸着身子往他那儿跑,做出各种姿势。老板这会儿格外认真,戴着眼镜,满脸肃穆的模样让她们忍俊不禁。她们对他的画稿实在不敢恭维,觉得幼稚且有些淫秽。最让她们想不通的是,这样的画稿只能是自家人传阅,可老板竟作为成熟的作品与他人探讨起来——给保镖和总管吴灵看,让人家指指点点说这个是画了哪个、那个又是画了哪个、像不像等等。她们当中有的因为害羞哭了,老豆蔻就说:“老板的心大啊!老板哪会想到这些花花草草的事儿!”

可是最令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个保镖即黑衣人身轻如燕,差不多能够飞檐走壁,还能驾驶飞机,是老板最倚重的人物之一。想不到他一天天病了,茶饭不思,人瘦得皮包骨头。总管吴灵为这点小事当然不会通报给老板,只差人送去医院治疗。几天后人从医院出来,总算振作了一些,但神气仍旧大不如从前——仅有的一丝精神头儿专用来看女人,特别是盯住最小的太太看个不停。这事被老豆蔻发现了,她于是里里外外手持一根柞木棍。有一天她似乎听见远处的长廊上有憋气的声音,跑过去一看大吃一惊:那个保镖已经将最小太太的内衣拽下来了,另一只手正堵着她的嘴。老豆蔻说一声“找死啊”,一棍敲在他的左肘上。他倏地跳起,竟然能在半空里跨开几步,落地时已经在十公尺之外了。

出了这事,古堡里愈加静谧,简直像荒了十年一样,连各种客居的野物都不敢发出一点响动。几天过去,老板正在睡觉,一觉醒来发现跟前正跪着一个人,揉揉眼一看是黑衣保镖。保镖哭着说:“我犯了死罪啊!”老板不慌不忙穿上衣服,听了前后缘由说:“什么死罪。那不过是性子太急了而已。这是一种病。你愿治好这病就留在我身边,不愿,就去下边公司里。”保镖磕头:“我当然是愿治好这病啊!”

吴灵让一个医生给保镖打了一针,打在胯部那儿。吴灵问他怎样了?他答:“不太痛,就是痒。”吴灵说:“痒过一阵就好了。”结果保镖从此之后再也不爱女人了,只一心做好分内的工作。古堡里所有人都夸:“瞧人家小伙子多么老实肯干!人有了病就得抓紧时间治啊!”不过很快大家都发现这个保镖老实得过了,平时不问则不说一句话,温和而不笑,目光呆滞。有一次他驾驶飞机,一离开古堡,螺旋桨竟扫在了一棵小树上。当时吴灵坐在舱里,吓得面如白纸。他回来禀报说:

“这人实在得换了。”

“我舍不得呢。”老板头也不抬,眼睛还在书上。

“换了吧。我要将他换了啊。”

“真舍不得呢……”

“我会找更好的来,您就等着吧。”

《人间城郭》

凯平的声音渐渐将我引向了夜色深处。我的思绪随着他游走不停,一直奔驰到千山万壑之中,在那些沟谷里磕磕绊绊地穿行。后来又化为一只大鸟,在高空里遨游,俯视山峦大地。我一直在努力搜寻那个古堡,最后连自己也消失在它巨大的阴影里。我说:“我听到了秃头老鹰飞动的声音,它在扑动翅膀……”

凯平屏息静气。回应我们的是田野上的一片秋虫,它们声音纷乱。如果仔细辨析,可以听出千百种鸣叫——午夜的声息是如此地繁复冗杂,各种生命都在夜色的遮掩下欢歌或呻吟。一种小兽悄悄奔走的蹄声停留在窗下,我屏住了呼吸。那是一只四蹄动物,如同幼猫般大,它在谛听,然后走开。这时大约是凌晨两点左右,一只刺猬咳着,沿着那只小兽走过的痕迹爬去了。更远处的野地里有一只不眠鸟在长吟,稍稍凄厉的嗓子让所有的植物梢头一动不动。

“如果老爹得知我在古堡里干,他会气炸了肺。”凯平小声说。

我没有回应。因为我知道岳贞黎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我们这一代比起老一代还是单纯多了,按人体解剖学和生物进化学家的话来说,就是我们脑子里的“沟回”不如他们曲折。那是在某些方面神经紧绷的一茬老人,即便衰老到行动不便的时候,也还是葆有这种特殊的敏感。后一代人往往觉得他们僵死刻板,其实呢,他们当中的一部分极可能比我们还要活络。是我们自己束缚在一些可笑的概念中,而他们在许多方面反倒是自由的,一个个蛮想得开。

“我不想与他讨论,也不想辩解。我有我的计划,有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判断。我现在不想说,也不想见他。是的,他老了,按理说需要我待在身边。可我对这个问题还没有想好,没有想过怎么面对一个老人,这个人是我的养父,他有恩于我。那是养育之恩。他先是把我拉扯大,然后就动手把我毁掉,功过两抵了。你明白,我自己有多么矛盾,不知道该回去伺候他的晚年,还是继续待在古堡里……”

“说得直接一点就是:到底是服侍一位老革命,还是服侍一位大资产阶级。”

凯平坐起来,黑影里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可能是自小生活太优越了吧,营养充足,这家伙的眼睛就是比一般人要亮——如果大白天,还会看到这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水。这家伙之所以能让许多美女着迷,十之八九是因为这样的一双眼睛。他看了我一会儿,叹息:

“你是调侃吧。”

“也有点认真。可能五十年代生人都这样吧,在有些事情上还是放不下,心有不甘。”

凯平点头:“我也一样,老兄,请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简单点判断吧,咱给他们——古堡里这号人卖命地干,还是有点亏。”

“我看也是。而且我对他非常忠诚。”

我也坐起来,这会儿想抽支烟。可我发现凯平这家伙把烟戒了——“你不吸了?”

“老板不喜欢吸烟的人。”

“老天,瞧瞧,都忠诚到这一步了,连最难戒的习惯都改了……”

凯平望着黑漆漆的夜色咕哝:“可是,如果回去服侍我的养父,心里觉得更亏!”

“那是因为他对你和帆帆发了狠阻止过——除开这一条,你就没什么了,你会心甘情愿地回到他身边了。”

“也许吧。不过有时半夜睡不着,想了许许多多,觉得也不全是——想不出为什么,反正也不全是你认为的那样。”

我笑了:“也许你想报复他,就是说,你偏偏要为另一种人服务!你在跟老一代赌气,就是要做给他们看。如果是这样,你会发现自己还是弄错了……”

凯平拍打起床来,他有些急了:“我可没有想过这些!我在古堡干不是使性子,不是为了报复父亲,真的……”

“那潜意识里也许会有!因为你刚刚还说过,‘老爹知道了会气炸了肺’——这是多么大的误区啊!你就没有想过,他愿意与否那是另一回事,但你走上这一条路对他来说倒有可能是——我这里只好借用一个词儿了,叫‘正中下怀’!我这样说大概一点都不夸张。”

凯平咬着嘴唇,像努力解一道数学难题一样,想着,摇着头。他还是想不明白。

我启发他:“你就不想一想,如果你父亲他们这些人真的厌恶老板,那家伙怎么会占下那么大一片山峦,又怎么会住到古堡里呢?”

“这不同。引他们进来,这是战略战术问题……”

我笑了。我的飞行员哪,多么单纯可爱地引用了部队的行话或术语。可惜一切真的没有那么简单。我觉得起码他的父亲在物质利益方面比他还要敏感,还要富有远见。这从他们一人城就住进了橡树路即可以看出端倪。这方面的心智,对不起,他们不必用一些堂皇的话来遮掩,也不必客气。当然这是相当复杂的问题,我一时难以给予完整的表述,只是思绪给引入了夜的更深处、只是想到了罢了。

秋虫声中,我在想东部平原和山地。这儿有了古堡里的秃头老鹰,这就有了真家伙了。不然有人就得苦苦地模仿,费尽心思,花上九牛二虎之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古堡之王来得正好,正是时候。

实际上我们人类原本就有模仿的本能,所以有一些最基本的东西一直在重复。比如苦难和奴役的方式,爱情的方式,还有悲哀和欢乐的表达等等。有人说这种模仿的本能来自猴子,因为人是猴子进化来的,而猴子的模仿能力人们早已熟知……

我发现这个秋天自己的心情正在逐渐变好。我知道这是因为我大步走向了东部。不知为什么,一到东部,一看到这片平原,我就有一种莫名的踏实感……这里的庄稼和草地使人心旷神怡,到处都可以引起美好的回忆。可惜只一会儿,绿色闪过之后就是那些无法回避的黑河汉,是干涸的河床沟渠、龟裂的土地。随着往东,一些谁也叫不出名堂来的新兴厂区出现了,它们仿佛一夜之间拱出了地表。其实这里像别处一样,正在挖空心思吸引外国人。那些人模狗样、系着领带的人陪同大鼻子到处溜达,像在努力寻找一块好的祖坟地,一路推敲、琢磨、观察,用仪器测量,结果最后选中了风景最优美的海湾或河边,建起了一些严重的污染项目。东部平原那一片片的丛林,五颜六色的野花和浆果,从此将消失殆尽……大片大片租卖土地,日夜不息地在良田上搭起脚手架,祖祖辈辈没有盖过的几十层高楼,梦中未曾见过的豪华轿车,都仿佛在一夜之间涌出来。操办者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小名,穿着进口服装,系着大花领带,手拿便携机,恨不能让父兄对自己也以“首长”相称。他们忙着用电脑打出一路攀升的所谓“工业产值”,大肆宣传十倍百倍的经济增长奇迹,却从来不敢把目光转向另一种奇迹:彻底沦丧的人性,拥挤的医院和臭烘烘的河湖江海,大片开膛破肚的土地。

我当年曾怀着朝圣者的心情踏入的东部城市,而今却让我难以辨认。

每次走近它都小心翼翼,一如当年。我不由得整整衣衫,紧紧背囊,想体面一点进入它的街区。我仍然深爱这座离出生地最近的繁华之都,尽管它像我看到的其他城市一个模样:同样的建筑,同样的街道,同样的颜色,甚至是——同样的气味。那些在记忆里的别致的楼房,绿茵茵的公园,一切都哪去了?它们像是突然消失了藏匿了。大街上的垃圾箱同样盈满,脏物四处流淌,各种轿车急速驶过。整个城市笼罩在暗红色的午后雾霭里,透过它望去,远处又耸起几座塔楼——那是刚刚兴建的四星级宾馆。东边靠海的三角地带正在修建一个更高级的宾馆,到时候屋顶上可以停留直升机。

邮局和银行门口格外热闹,那儿挤了一些戴着黑眼镜的家伙,他们两手抄在裤兜里游来荡去,形迹可疑。这是一些兑换邮票和其他票证的老手,据说还夹杂了一些同性恋者。有一个小家伙向我示意什么,凑近来小声咕哝了一句,还没容我反应过来,就变戏法般从胸口那儿摸出一把扑克牌似的东西展开——原来是一些黄色图片:“这是很实用的东西啊,不贵……”

我沿着环海路往前,要穿过一片新兴的建筑群。而这儿不久前还是一片民居,是一些浅灰色的三四层楼房,楼房空隙里有一些颜色发黑的老旧砖房。如今这一切都不见了,新立起的一幢幢楼房差不多清一色铝合金门窗,墙上贴了马赛克,还使用了另一些闪光的装饰材料,如玻璃幕墙。楼旁和花坛旁,一些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拙劣雕塑下边,正活动着一个个面目猥琐的女人和男人。

这是一场令人不安的追逐和模仿。我想起——在东京,日本人把我们当成台湾人;在欧洲,西方人又把我们当成日本人。当时同行的娄萌惋惜而痛苦地搓手:“你看你看,就是这样!”在札幌,娄萌合手站在一个橱窗前久久不愿离去,喊她也听不见,我过去叫她,这才发现那儿摆满了各种杂志,其中有几本是大幅男女裸影。娄萌恋恋不舍:“哎呀,物质真是极大地丰富啊!”

当时一个欧洲人正巧从我们旁边走过,他大概认出我们来自大陆,突然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语录本向我们摇晃,用极其糟糕的汉语说:“我是红卫兵!”

娄萌恐惧地闪到一边。可我分明看出,这个欧洲小伙子只有十八九岁,友善而纯洁,目光热烈。娄萌急匆匆闪开,埋怨说:“这是些法西斯分子!”我纠正说:“他明明告诉自己是‘红卫兵’嘛。”

“这些外国人真是莫名其妙,我真想给他们好好上一课。他们懂得什么是‘红卫兵’吗?真是咄咄怪事!世界上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儿都有……”

走开了一段路,我问娄萌:“你就知道‘红卫兵’是怎么回事吗?”

她以为我在开玩笑,沉着脸往前,一声没吭。

娄萌对大阪的评价是:我们任何的一个大陆城市都比不过,“物质极大地丰富”,“你看到了吧?人们在这里的每一分钟、每一天都不白过。我是说这儿有足够吸引人的东西。看绿化得多么好。那房子的样式,嘿,真棒”。实际上她没有说出口的东西还包括,这里的性自由和性刺激比我们那儿强。在国外的一些国家和地区,一部分人可以像享受快餐一样享受性抚慰。一个大陆人最初会好奇,震惊,不可思议,结果眩晕症候就出现了。可是眩晕之后,很快就会发现一些似曾相识的东西。比如说会发现肮脏和贫困,麻木与不义……这些与大陆城市全都一样,也有流浪汉背着杂七杂八的东西茫然地走着。垃圾箱旁边也有人光顾。还有,也会看到孤苦伶仃的女人站在那儿等待:她们无望的眼神、伪装出来的热情,掺杂着让人揪心的痛苦。充斥图书橱窗的同样是一些描述色情和暴力的读物,稍微“雅”一点的印刷品则待在一个角落,少得不能再少。

娄萌一路上都在炫耀她东京的一个朋友,后来我们终于到了东京。她很快跟朋友联系上了。那是她丈夫的一位亲属,几年前到了日本,据说现在已经发了大财,阔得不能再阔,居然有了自己的店铺和一所不错的房子。我们后来才知道,他们一开始不过是两个出来打工的学生,一直在这儿同居,到现在还没办结婚手续——他们住的不过是一座公寓楼,十分逼仄,是天花板矮矮的那种日本建筑。

娄萌的朋友见了我们,脸上流露出一种未加掩饰的尴尬和紧张。一开始我们都不在意,后来倒是娄萌使一切发生了逆转。她在他们身旁表露出的过分谦卑,使两人的脸色渐渐改变——到最后这两人脸上开始显露出某种骄傲,甚至连说话也变得居高临下了。他们仍然在上学,业余时间一块儿在餐馆打工。据这位先生介绍,他最近已经不让太太到餐馆里去了,可她就是喜欢做,“我想让她在家里搞点资料,用不着嘛,再说她的学业也不能耽搁了……”娄萌从一见他们的面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极力奉承。她大概忘了,按辈分这两人还要喊她一声“姑姑”呢。

两个大学生为我们准备的食物很简单,主食是面条,每人一份方便面。我们很高兴。娄萌说:“我早就渴望吃一顿面条了。奇怪的是在日本的所有餐馆——札幌也是一样,这里的面条全变了味儿了。”她历数了几个餐馆的名字,两个留学生解释:“那都是你们吃到的最好的中国餐馆了,没办法,因为要设法满足当地人的口味。那些欧洲人以为这里的中国菜地道得不得了,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只有在我们家里才能感觉到真正的……是吧!是吧!”娄萌说:“不是感觉到一点儿,简直像回到了家里!不过最好不要让我看厨房……”

我明白娄萌的意思。她的厨房炊具漂亮极了,到处都闪闪发亮。那种进口的高档炊具在大陆家庭是少见的……我发现面前的这两个孩子在举止做派和生活习惯上已经彻头彻尾东洋化了。或许是他们故意装出来的,或许已经这样了,反正让人觉得又别扭又好玩。两个人不时地用日语交谈。我只会几个日语单词,娄萌出国前突击了几个星期,这会儿也无济于事。她听不懂,可怜巴巴地望着我。这时候她那一口洁白的牙齿真是可爱极了,像假的一样。

她喜欢与在外国生活久了的中国人聊天,天南海北事无巨细,什么都问,一旦涉及性的方面,就尽量显得有点分寸,比如她这会儿问:消遣场所与其他场所里的不同特点;这方面、这里的人到底能走多远?她在小心地、慢慢靠近着一些关键词。这对年轻的留学生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后来还是女的大大咧咧戳一下眼镜:“怎么讲呢?干脆这样说吧,人们已经不觉得那事儿怎样了,总之彼此需要,很简单的事情……”

娄萌脸部的皮肤有点发紧,有些突兀地说了一句:“不管他们怎么样,你们可要严肃哟!”

男的看一眼女的,笑得很诡秘:“你放心吧。不过从我们那儿出来的有些女孩子,个别的还真干上了色情行当。她们出来得早,都是有关系的人,所以才第一批出来。你如果看到突然阔气起来的中国女孩子,最好不要问她这方面的问题……”

娄萌愤愤不平地敲打桌子,说简直是民族的耻辱!

我插话:“这只是她们个人的事情,是她们自己的事情。”

娄萌把话题扯开,说自己最受不了的就是色拉、色拉,还是色拉;再不就是生鱼片。两个留学生立刻惊讶了:“那是很贵的呀!”

娄萌说受不了。

夜晚,走在繁华的街道上,那跳动的灯火、蜂拥的人群车辆,总让我觉得又回到了自己常年居住的那座城市。没有太大的区别,嘈杂,拥挤,一切遥远而又切近,就在眼前;有时候却又恍若置身僻地,一脚不慎就踏上了荒无人烟的大漠,干渴,喉咙焦干。在这匆忙紊乱的街道上,我有时会突然失忆般的,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接下去又要到哪儿去?匆匆的面孔,急急的脚步,一个又一个闪过——这些人都是与我们差不多的东方人,他们手提皮箱,步子大得可笑。同样拥挤的公交车,一个人夹着皮包走下来,落地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碰一下眼镜……一切都是极其熟悉的。

我把这儿想象成很久以前的一片荒原:不知哪个家伙来到这儿,挥起了第一镐,垒起了第一座茅屋。于是一切就这样开始了。人流、炊烟,越聚越多,一个热闹的居地也就形成了——直至出现了车辆,高大的烟囱,滚滚排放的浓烟,蜂巢似的巨大公寓,成了一个非人力所能控制的、极其陌生极其庞大的繁殖之地。

我到现在还后悔去了另一个留学生家里。如果不是遇到那个四十多岁的老留学生,如果不是谈起了娄萌的那两位亲戚朋友,一切该是多好。他无意中道出了一个无情的事实:我们前几天去过的那一对留学生家,的确是一拨同时出来的人中最富有的了。“可是你们不知道他们靠什么挣来这笔钱——实际上一连多少年,没有人比他们更辛苦,也没有人比他们更屈辱。他们专门从高层公寓楼上往下背人——背过世者……”

娄萌这天很痛苦。当我们从四十多岁的这个人身旁走开时,她马上吐出几个字:“恶心。真不该去他们那里吃饭。”

在一个小巷子里,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了脚下坑坑洼洼的地面。前面不远处站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姑娘,她旁边十几米外好像还站着另一个姑娘。我觉得这个姑娘有点面熟,走近了,看到了一张东方的、南部的脸。她如果不是南部省份的人,那么就是一个越南姑娘,顶多有十七八岁,额头很高,眼睛很大。她看见我们,刚要张嘴说什么,又紧紧合上了嘴巴。她点了一下头,勉强笑了笑。

我记得在欧洲的心脏地带,在汉堡,那些肩挎精致皮包、叼着香烟的女人何等大方。她们跟走过来的男客主动搭讪,大声讲话,咯咯的笑声直传向很远。都是一些大致美丽的女孩子,并不觉得这份“工作”有什么难为情。一座飞速旋转日夜燃烧的城市,它只要燃烧就会有热量,就会烘干人的汁水,先是流淌,然后倒毙。在欧洲,流浪讨要的艺术家,招摇过市的朋克,身穿黑色长衫的牧师,讲起话来吭吭哧哧的政府人士,都一同站在立交通道的扶手电梯上。一座又一座摩天大楼,金属玻璃结构的庞大躯体在发光。那大得不能再大的辉煌的灯具店,还有色彩斑斓、几乎罗列了全世界所有的古典和流行音乐的录音带、胶木唱片激光唱片……翻滚的音乐和嘶叫的服装,一切都让人想起大海里一排排高耸扑动的浪涌,它们在涌过来,在淹没和吞噬。图书杂志,黄色书刊,性想象,全部裸露着推向眼前,又从耳畔呼啸而过。那吸引了几十万人的一场摇滚演唱,筑起了如痴如狂的森林,大到像一面墙壁的巨型音箱耸立广场,头顶是巡逻的直升机,警察车辆布满了森林四周的每一个出口……巨响的节奏快要震出心脏,这是要让声音的利刃把它剜出来,就让它在湿地上活蹦乱跳,跟上音响的轰鸣。泥泞里是随着音乐节奏滚动拥抱的男女,是脸上抹了油彩、额头捆绑的布头写了歌星名字的长发男人;是数不清的人摇晃手中的啤酒,是趁机狂饮的黄发蓝眼男女……一切都在呼啸,新生和死亡堆积在一起才有的呼啸。除了车辆还是车辆,这个世纪末的气味,一阵阵呛满鼻孔使人睁不开眼睛的尾气;一队铁骑人马,超大型黑色摩托,骑手剃着光头,穿缀满铁钉的黑色皮衣,陌生,恐怖。呼啸,还是呼啸。

在这片喧嚣中,我不仅觉得自己是一个外来人,而且眼前的这个世界也是外来的。我并不觉得这个世界就是异族人的,在我眼里人都是一样的,只有世界是陌生的、怪异的:有一个惯于恶作剧的“上帝”,是他把这样一个世界砰的一声抛下来……

而眼前的城市就像我常居的那座城市一样,尽管色彩不同,呼啸不同,有一点却是共同的,就是它们绝不适合收留我们人类。

这喧闹而奢华的街道真如一片广袤荒原,到处都在涌流和旋转,却没有人的立足之地。我往哪里走啊?我将走向何方?我被一只什么样的手牵到了这里?我为什么又要与这座异域他城互通讯息?这儿不是一个正常人的巢穴,而是一座末世之城。是它发出了绝望的呼啸……

我还记得当年的柏林,记得起那是一座有墙的城。那里,大教堂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毁过一半,他们就一直让它毁着,留在大街上。古怪而幼稚的抱怨方式,藏下了深意却又多少失于执拗。那时候令人难忘的只是一道绝妙的墙,上面写满了残酷的游戏。我在墙的两边都徘徊过,注意了左右两面极为不同的情调。哪是墙里哪是墙外?墙两面都是一些笨拙的彩绘。

我是一个外来人,一个流浪者,一个无家可归者,一个踏上了荒原的人。我惊愕于这道大墙,看到一边比另一边清冷多了,可是一边比起另一边,大街上的脸庞更有光泽。他们没有另一边的喧闹,没有自己燃烧的夜生活,这些都折磨不着他们。他们过得单纯而单调,所以尚可以葆住脸上的光泽。而另一处人间城郭,曼哈顿,山峦的海岛,远在北美,却是墙那边的代表作。那儿是更加肆无忌惮的燃烧——燃烧,日夜不停,火焰旁仍然有那么多瑟瑟发抖的贫儿,像眼前的欧洲一样,那也是一些无家可归者。

在伦敦,在加拿大魁北克,还有美丽的佛罗伦萨……到处都有卖艺者和流浪汉。他们也有背囊,还领着自己心爱的狗。一个流浪汉竟然可以在乞讨中养活两条可爱的狗。在魁北克,一个领狗的人流着眼泪向我叙说。我一句也听不懂。我知道那是一种全世界通用的声音,那是苦难的长叹。科隆大教堂,一座又一座的教堂,在这片拥挤的绿色土地上拔地而起。走到哪里都会感到宗教的巨大身影投下来,阴森森的。它们都散发着地下的气息,潮湿,黑洞洞,旧衣服放了一千年的味道。地上需要宽容和怜悯的东西太多了,而这些高耸巍峨离真正的泥地又太远。它们都指向遥远的虚空……

喧闹的欧洲,繁荣的欧洲,绿色的欧洲。只可惜走到哪里都会感到阴森森的。夏秋无头无尾的绵绵细雨又加重了那种阴森感。阴冷的欧洲啊,你让一个东方的流浪者无法消受。

整个柏林,最高的建筑物就是大墙另一边的那个电视塔。电视塔上有一个金属圆球,从墙的这一边望去,可以看见金属球上闪闪的“十字”。是太阳的反光,还是建筑师的误笔或上帝的玩笑?对无神论者开的一个玩笑?大墙这边的人一讲起那个奇妙金属圆球上的“十字”,立刻就神采飞扬手舞足蹈。“在这儿你不是又一次看到了上帝的力量?”是的。可是我更多的却是感到了宗教的专横,还有其他。

从汉堡往南,一直走出柏林,走到斯图加特,再到纽伦堡,慕尼黑……大街拐角的一个巷口,我一连看到好多蜷在那儿抵挡可怕阴冷的流浪者、乞丐。他们差不多全都是破衣烂衫,衣不遮体。丰腴的欧洲,早已“筑起广厦千万间”,只可惜,正义在这儿也同样找不到自己的居所。在标志着欧洲经济起飞的鲁尔区,可以看到工业污染造成的一片又一片高大的欧洲云杉正在死去,它们在一片墨绿中显出赤红的颜色,默默挺立,像披挂了一身血渍。

莱茵河默默流淌。波恩大学一位教授阴着脸说,这河水可以用来冲洗电影胶片了。他说没有人敢于吃莱茵河里钓上的鱼。这是一条多么美丽的河。

在莱茵河坐“贝多芬号”游艇一路下去。多么醉人的两岸景色,站在船上眺望,看远耸的古堡,会觉得身处神话之中。船上有慷慨的老太太,黑眼睛黑头发、像女孩一样美丽的土耳其男孩。这一切都让人愉快。午餐是如此丰盛,黑鱼子酱,利口酒。托起这一场奢华的竟是肮脏不堪的河水。

从游艇上下来,有人嚷着到卖便宜货的“跳蚤市场”上去。引路的东方小伙子在这儿已经生活了两年多,他说差不多所有东方来客都要到“跳蚤市场”上去。那儿专卖一些旧东西,像家具,衣服……我拒绝了。

一个人从跳蚤市场上归来,竟然马上穿了刚刚买来的一套旧西服,自豪地炫耀:虽然被穿过,但肯定没有穿过几次,你们看不是像新的一样吗?嘿,便宜极了。

一个使馆人员伸手抚摸我的领带:“我猜一下好吗?”

他还没容我反应过来,就说:“跳蚤市场上的,顶多五马克——怎么样?猜准了吧?”

对方是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尖尖的下巴。我只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连绵细雨。一阵阴冷。刚刚是九月,就有一种刺骨的冷。这是欧洲的阴冷啊……

在一个细雨绵绵同样阴冷的慕尼黑之夜,我,还有另一位扎着毛刷刷辫的小姑娘一块儿,被一个蓝眼睛的会说中国话的欧洲人请走了。他说要跟我们聊聊天,找一家小酒馆。这儿灯火通明的酒吧一家挨一家。这位满脸胡茬的外国人脸色不佳,显然正在过早地衰老。他有五十岁左右,人高马大,笨重的两脚踩得湿漉漉的地皮咚咚响。他上车下车都用手夹着一个中国姑娘,那姑娘顶多有二十岁,长得胖乎乎的,中等偏下的个子,一双眼睛漆黑漆黑,像是有点害冷的样子。她来这儿几年了,时下正与这个外国人同居。这个人高马大的家伙很像一个拐卖妇女的人贩子。

就这样,他夹着她,摇摇晃晃找到了一个英国女人开的小酒吧。英国女人懒洋洋地为我们唱歌。她长得别致,细小的鼻梁高高翘着。她是英国伦敦人。慕尼黑的大块头凑过去,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英语。我们听明白了,他讲自己请来了两位东方客人。同行小姑娘一片天真的样子,实际上已经饱经沧桑。她的鼻子和上唇连得很紧,看上去像一只兔子。不过我知道她是一个好人,心慈面软,平时愿吃甜食,人很精明。

大块头一落座就傲慢地讲起东西方差异,讲他这些年来因为通晓中文而立下的汗马功劳。他不断示意我们:如果说东方文明在这儿还能占有一席之地的话,那么我们第一个感谢的就该是他这样的人。“这儿是欧洲。无论如何,它还是世界文明的中心!”他粗壮多毛的手指比画着。可是听上去,总觉得他像一个初中生,稚嫩,浮浅,但惟独没有那份天真。

我一边呷着干红葡萄酒,一边忍不住要提醒他几句。你是搞东方文化研究的,大概不会忘记盛唐。那时的中国统治者也自以为自己是处在了世界统治的中心,所谓的“中央之国”。当时的统治者由于太富有,连大街上的树木都包裹了华丽的绸缎……我没有说出的是,作为一个傲慢的异族人,你像我一样,同样是“神秘循环”之中的一粒小小尘埃。我们都一样,在这种循环面前,都不过是无能为力的尘埃而已……当然,我提请他注意的事实有上千年了。这在我们这些角色看来,那是漫长到不可思议的一段时光,或许仍有被遗忘的理由。可是在上帝眼里,它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像今日与昨日离得那么切近。我笑了,因为我一下又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个著名人物,想起他的一句名言:“过去我们比你阔多了”……他实际上只不过在讲世事沧桑,讲捉摸不定的“大循环”。他的可悲不过是像眼前这个大块头一样:过于自大傲慢。

从酒吧里出来,同行的少女在辉煌的路灯下,毛刷刷辫不停地颤抖。当我表示对那个大块头的厌恶时,她就一声连一声劝说我,说:“他们往往都是这样。”她的意思是,时间久了,人也就疲沓了。“会吗?”我很怀疑。

我曾长时间地注视着莱茵河岸的野栗子树。绿毯似的草地,洁白到一尘不染的金属或木制椅子。并不怕人的野鸭子,一群一群。灰的,白的,红嘴巴红脚丫的鸽子……这一切使人想到了另一种生活,唤起了心中久久压抑的某种温情。这使我想到了“善”这个奇怪但却是至关重要的概念。但我没法把心里的这一切与朋友讨论,尤其是走在这眼花缭乱的异国土地上,我知道更是没法讨论“善的积累”。它也许是一个极其独特的、难以分析的概念。但它显然居于伦理学的中心。我只承认这绿色的土地给予我的那种温柔和美好的想象。我想这并不能用“得天独厚”几个字一笔带过,因为它的形成一定会有着精神的渊源。不然,再多的财富都不会避免贫穷的下场,也不会避免恶的大面积滋生。任何一个时代和国度,精神的堕落从来都是毁灭的根源。

扔一点面包屑,鸽子和野鸭子就会凑到旁边。看它们可爱的眼睛,顺光溜滑的羽毛,还会想到什么别的……这时有一个人急匆匆赶到身边,流着口水。他走起路来有点歪膀子,两条腿好像有点毛病。这个人如果在大地上奔走起来一定是个不中用的角色。可是他这会儿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大谈北美刚刚开过不久的“世界妓女大会”,会上的一些章程。他说大会上提出:要讲究“职业道德”,要……他讲得不厌其精,极力想吸引我的注意。好像他也是一个大会的参加者。

一个眼界狭窄、没有想象力的人往往更容易过分专注性的问题。这样的人也容易闭上眼睛诅咒和挑剔。但无论如何还得承认,一个人走在这儿,无论他愿意与否,都要忍受性的狂轰滥炸。我身边的一个同行老者在性商店里长久滞留,到后来非要几次催促、伸手去拉才能把他拽出来。他可以站在那儿长达十几分钟端量一个黑塑阳具:它简直像一枚迫击炮弹,而且通体布满硬刺。老者指着那个黑家伙问:“这能用吗?”

得不到回答他就自言自语,连连摇头,咕哝着:“怪矣!”

橱窗上书摊上的黄色杂志,各种稀奇古怪的画面不停地磨损人的想象力。充满了极度夸张的性内容的影片日夜不停地播放。整个城市似乎能量单一:燃烧的都是性,炸响的都是性。在东方,在我们居住的那个城市里,人们更多的是在公共厕所里画淫荡图画。那儿也出现了性商店,先是一处,后来则数不胜数。但最有创造力的仍然是公厕,是求助于彩色粉笔和猥亵的话语,让人目瞪口呆——有一次我猝不及防地在墙上发现了一个熟人的名字,那上面极为夸张地叙说此人的坚毅凶猛……这样直到前不久刚刚破获的一起案件,一个十恶不赦的小子一连强奸了十几个少女,而且最后都把她们扼个半死……在那些绿化得很好的健身公园,常常看到有人在洁白的大理石雕塑上添个性器官。一排排刚刚镶起的装饰性灯具往往用不了一个星期就给砸得粉碎……在东方,在那一边,总是让人感到穷凶极恶;而在西方,在眼下,这座燃烧的城市让人感到的却是最后的疯狂。

绿色的草地,高大的野栗子树,可爱的鸽子和野鸭,它们在这最后的疯狂里还能保持多久?

每个路口的自动电梯都在旋转。霓虹灯在旋转。橱窗内的彩色模特儿在旋转。渲染性交镜头的胶片在旋转。超级市场里的人群在旋转。就在这旋转之地,一种失去和剥夺感,会在一瞬间把人强烈地攫住……这种感觉强烈到了极点。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外来人。此地真是一片荒芜和陌生。在这一片光和色组成的花花绿绿的世界上,你感到的不是存在和富有,而是虚幻和贫瘠,是突然把人搁置在异地星球上、永无归期的那种恐怖。

从今以后,我必得躲开吃了几顿外国菜就吹上半天的贱坯子。我是一个不入群的东方流浪汉。我头发蓬乱,满面灰尘。我走上了荒原。荒原、荒原……耳边回响的尽是传遍荒原的绝望的呼叫:“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烧啊”——这声声呼喊到底出自哪里?

是的,我曾翻过佛陀的《火戒》全文。面对着这座燃烧的城市,我不由得要像它那样问答不休:

“僧众啊,究竟是何物竟自在燃烧?”

我听到的是亘古未变的回答:“耳在燃烧;声音在燃烧……鼻在燃烧;香味在燃烧……舌在燃烧;百味在燃烧……肉体在燃烧;有触觉之一切在燃烧;思想在燃烧;意见在燃烧……思想的知觉在燃烧;思想所得之印象在燃烧;所有一切感官,无论快感或并非快感或寻常,其起源皆赖思想所得之印象,亦皆燃烧。”

又问:“究由何而燃烧?”

“为情欲之火,为愤恨之火,为色情之火;为投生,暮年,死亡,忧愁,哀伤,痛苦,懊闷,绝望而燃烧。”

“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粟米岛》

它在大海深处,只有空气极为透明清新的日子里,从岸上才能看到影子。打鱼的人乐于讲述它的故事,因为他们当中真的有人在避风的时候上去过——那要是驾船技术极佳的老把式才行,一般的渔人想靠近是万万不成的。环绕岛子的是纵横激流,船只要被扯住也就凶多吉少了。在海中远远看一眼真是诱人:一早一晚金光闪闪,平时则是雪亮的银子色。所以也有人将其叫为“金银岛”。这个岛不大,但吸引人们做多方想象,上百年或更长一段时间有不少人尝试着迁移到上面,总也没成。它一直荒着。近几十年人们改天换地的劲头大出许多,可惟独对这个岛子无可奈何。

原因就是它虽然看上去美丽,实则非常凶险。传说中有相当强悍的后生依仗年轻气盛,好奇心又重,就上了岛子。他们见这儿没有人烟,连稍大的野物也少见,于是就无所畏惧,四处游荡起来,结果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还有人说曾有几户人家一块儿搬到岛上,想在春夏捕鱼旺期短期居住,一到了秋风刮起就拔营走人。他们都带了防身武器,船网等日常用具也算得上精良,人手个个强健。尽管如此,这些人家最后也没有全员归来,他们最棒的小伙子还是走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以至于成了永久的谜团。

近年来登岛的渔人当中,倒也不乏有去有回者。这在岸上的人看来倒成了一件怪事。人们发现去过的人都有了一把年纪,相貌平平甚至可以说丑陋。就没有一个四十岁以内且又相当英俊的年轻人登过岛。人们据此推断:一方面可能因为时间久远历经变迁,岛上原有的凶悍精灵已经不在或改了脾性;另一方面则是去的渔人令其厌弃,人家压根儿就不愿搭理他们,所以这才得以平安回返。但无论怎样,人们还是认为岛上被一个特异灵物把持,这种看法几十年来从未改变。依据少数去过的人描绘,这个岛没有太高的礁石,是洁白沙岸围绕的一个椭圆形,长了茂盛的粟米草,一眼望去亮闪闪的。没有人迹。它给人突出的感觉就是干净,到处都是清水白沙碧草。

那个精灵怪气让人惧怕,让人叹气,越是知道根由越是这样。它(她)是女的,一开始不是精灵而是人,是实实在在的渔家姑娘。这孩子有名有姓,叫娟子,家住另一个大些的海岛,母亲过世早,只与父亲相依为命。她从小长得活像画出来的人,所以稍稍大了一点就让父亲放心不下了。那些本岛或外岛的年轻人找个借口就来搭讪。父亲没有办法,出海时就将她带在船上。有一天娟子和父亲的船行远了,天阴得乌黑,一下就不辨南北。大风突然刮起来,让人一点防备都没有。为了防止船在浪涌里翻沉,父亲让船与一排排浪头尽可能交成十字:这是所有渔家在大浪中保命的方法。就这样好不容易熬过半夜,船还是翻了。

娟子沉入了海底,什么都不知道了。她醒来时发现自己仰躺着,四周全是明晃晃的粟米草——身子下边是硬硬的龟甲,还在活动。原来她被一只大龟给驮上来了。她哭了一会儿父亲,又昏倒在大龟身上。这只大龟把她缓缓地驮到一个背风向阳的地方,铺了一个大草团子,又围上软软的粟米草,这才把她放上去。她饿了,它就嚼一些鱼虾和草籽喂她。她趴在那儿睡睡醒醒,一连过了三天,那只龟才离去。

她一个人在孤岛上看着日出日落,哭得死去活来,不知这是哪里。她想家里的海草房子,想父亲,觉得不如死了好。有一天那只大龟又来了,它从海底带来了透明的石头给她玩,还驮上她转遍了整个岛子。娟子终于明白这只大龟救了自己。她再也离不开它,可它还是要离去。

娟子在岛上搭了柴寮,接了雨水,采了草籽野菜,捡一些鱼虾和花贝,总算活了下来。她盼有一只船来到这里,那时候就可以离开了。盼啊盼啊,天底下的苦日子全让她一个人过了,她见了一只小鸟、一尾小蜥蜴、一只举着大螯的蟹子,都千方百计亲近它们。

三年过去了,她裤子换成了草裙,上身围了马兰编成的背心,连辫子也用红筋草梗系了。水洼就是镜子,它照出的一张脸又圆又亮,泛着油黑色。她咕哝:“爸呀,你在海底,我在岛上。大龟呀,你把船领到这里来吧,我想见到人啊!”

有一天她趴在草寮里睡到半上午,一睁眼看到的是远处的几支桅杆。她一下跳起来,大喊大叫往那儿跑去。原来有好几只船,上面下来的都是男人。他们一见娟子就愣住了,指手画脚呼喊不停,把她围起来。她有些害怕,可还是一口气把自己的经历讲了一遍,求他们将她带回岸上。这些人根本不听她的话,口音怪异,盯住她嘻嘻笑,还硬是解了她的草裙。他们说:“一准是海里爬上来的精灵,再不就是岛主——听说海里每个野岛上都有一个岛主。”他们把她脱得光光的,拨弄着,说:“想不到这野物和岸上的大闺女一模一样,一揪吱吱叫,你听,你听!”娟子羞得抱住胸部,叫个不停,他们越发高兴了。

这些人吃饭喝酒,大口吃肉,脸色越来越红,胡子都翘起来了,看过来的眼神实在吓人。娟子终于明白这是一群歹人。她装着上茅厕离开了他们,然后就摸上了停泊的一条船。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船,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它驶出去。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船划开一点点,然后想到了升帆——就在她刚刚拉动绳索的时候,一个红胡子从后面扑过来把她按住了。这个家伙用一块破网把她缚住,不管她怎样哀求都没用,大呼小叫地把她给糟蹋了。接着那伙喝酒的人也上了船,他们为争夺她吵闹起来,最后还拼起了鱼叉。

船队驶离了小岛。行至大海深处,风暴袭来,大浪呼啸如雷。船上人踉跄着,忙着解索降帆,再也顾不上娟子了。她终于寻个空儿,一下跳入了波涛汹涌之中……

她很快就被浪打昏了,蒙蒙眬眬又伏上了那只大龟的后背。大龟问她:“你要去哪里?是人烟稠密的地方,还是没人的荒岛?”她哭着答:“还是去没人的荒岛吧。”大龟说:“那你就做个岛主吧,要不那些人还是要欺负你。”娟子点点头。“你可得想好了啊。”娟子再次点点头。大龟喊一声“闭眼”,一头扎入了碧波深处。娟子接下去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样不知多久,她觉得太阳晒得身上发痛,睁眼一看沙子粘在一层鱼一样的肌肤上——下体就像一条大鱼,有鳍……大龟不见了,她原来躺在了粟米岛的沙岸上。

从此她就成了这里的岛主,有了超人的本事:可以像大鱼那样在海里出没,也可以待在岛上,像人一样走路;一连几天不吃东西也不饿,食欲来了能一口气吞下几十条鱼。她喜食任何活物,包括人,都视为“鱼”。她叫海中游动的为“水鱼”,地上奔走的为“旱鱼”。

她第一次品尝“旱鱼”的味道是成为岛主的第二年春天。记得粟米草刚生出一层嫩芽时,一只大船又被一场大风打到了这个孤岛上。几个彪形大汉一见她就涎水长流,大声吆喝。她仰脸笑眯了眼说:“几条‘旱鱼’恣成这样?本岛主今晚就会会你们。”

她让蜥蜴王摆下酒席,又让大肚狼做了酒保。她陪他们喝酒喝到深夜,大肚狼添酒殷勤。几个大汉喝醉了就解衣服,还扯她的衣衫,她就在华丽的岛主府邸和他们游戏起来,直到黎明时分才算尽兴——这会儿她觉得口渴非常,醉眼蒙眬中将几个壮汉当成了青叶萝卜,一手握住一个,咔嚓咔嚓咬着吃起来。

哀号惊天动地。岛主对一边侍候的大肚狼和蜥蜴王说:“这几颗萝卜可真叫脆生啊……”

粟米岛连同另一个岛都被一个公司买走了。这个消息一经证实,四周村子的人就说:“到底年头不一样了,多么胆大的人都有。”“他们买那东西做甚?”“做甚?还不是盖上房子玩乐,没事吃饱喝足了躺在大炕上打挺儿。”“他们就不怕龟娟?”“大概不怕。”

现在村里人只叫那个岛上的精灵为“龟娟”,因为她成了害人性命的东西,这样称谓才能区别于原来那个不幸的姑娘。在人们看来,每个海岛既是一个四面不着边际的地方,那么无论大小都是一个国。既然连村子都要有村长,岛上自然要有岛主。龟娟作为一个岛主,已经是让人闻风丧胆:她面容姣美,心肠却格外狠毒,常常要笑嘻嘻地吞食生人,是个真正的食人番。当有人将这般凶险告诉公司时,人家不仅毫无惧色,而且更加兴奋了,拍着大腿说:“咱买的就是这个凶险啊,想想看,一个地方连点刺激都没有,那还值什么鸟钱!”

这一下都知道了,人家花上的那笔大钱,起码有一半是为了玩命的。人们估计到时候入住海岛的人大概自有一套新玩法,比如戴了铁帽子穿了金钟罩,让龟娟没法下口——这样一来就白白得了她身子的欢喜,而她却丝毫不能加害于人。这真是绝妙的方法啊。这个方法让他们想起了海边的人怎样吃剧毒河豚:以特别精细的办法去除内脏毒腺及血液,然后就可以炖出格外鲜美的鱼汤——这会儿吃的就是凶险哪!他们这样一想,也就承认了买岛的人真是世上高人,心智何等了得。

粟米岛开始了建设。大船日夜运载物品,还有轰轰的飞机响起。“这一下闹大发了,咱就等着看热闹吧!”只要天上飞过一只大肚儿铁鸟,海边的大人小孩儿都会伸手指点说:“快看快看,大铁鸟儿又来了!”他们从这只大鸟儿的频繁往来之中,不断展开了那个岛子的幻想,认为天大的怪异和神奇就要发生了。它被一片大水包裹起来,荒无一人,只藏了一个狠与美都达到了极处的女妖,这会是何等情形。可惜那儿离岸太远,不然半夜里一定会听到惊天动地的嘶叫声。

大铁鸟儿令人害怕,因为这让他们想起许多往事。自古以来就有一些“鸟人”隐入海边人群,那对鸟眼看人时挤弄着,算计起老百姓来格外狡猾。那是非人的智窍啊。有一只大鸟在海边见了一只晒太阳的大蛤儿,以为得了便宜,扑下来就啄,结果人家大蛤一合嘴就把它夹住了——一个村里人过来一看就乐了,索性连蛤带鸟一起捡了来家。这个故事讲到这里就算完了,哪知道后面还远远不止呢!事实上鸟和蛤儿一进那人家门就后悔了,觉得不该这么闹腾,不过它们还是紧紧夹住连住。那个人挽着袖子烧水,只等水开了把蛤和鸟一块儿投进去,拔毛做一顿好汤。那人见锅子噗噗冒汽就去摆弄蛤和大鸟,哪知道刚一伸手就被蛤夹住了。他啊啊一喊,那只大鸟就从后面一下按住了他的头,按到了开水里。结果他给烫成了一个秃子。他啊啊大叫时,蛤重新夹住了大鸟,它们就悠悠悠地飞走了。飞到海边,蛤哈哈一笑,就落回了水里。这原来是它们合计好了的一出闹剧,最后被捉弄的还是人,他除了变成秃子,连一点便宜都没占上。

那些买岛的人玩起了这样一只大铁鸟,想必是最有办法的人:那个龟娟最终被其驯服,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过了多半年的时间,粟米岛的生意就开张了。这儿成了一处最有名的海中旅游胜地,其中最吸引人者,当然是有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女妖龟娟——关于她的介绍材料印得花花绿绿,上面言之凿凿,说这个女妖至今还活得很好,这全仗了开发者注意原汤原汁保护环境的缘故,所以她不仅活着,而且仍旧妖冶逼人,对来往岛上的各色人等,接待起来童叟无欺——当然了,玩到了酒酣耳热之时,将尊贵的客人几口吞下去,那也实属难免,是照例要发生的——你等只要不是现代熊包,不是个软蛋酥骨头,只要有点血性,算个男子汉的,那就照样可以登岛一试,这儿保证让你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

所有看了说明材料的人都长叹一声,说这些搞开发的人啊,也太实在了,这种要命的事儿怎么能说穿呢?这种凶险一般而言掩都掩不住,怎么能大张旗鼓地喊出来呢?难道这些人真的疯了吗?他们仔细看着一个个旅游项目,什么“潜水”“与海豚零距离接触”“迷你弹子房”“鸟瞰之旅”“龟娟之夜”——最后一项被黑体大字印出,显然是要人命的重头戏。

这个岛上的各种美食也被重点描述了一番,什么活吃海参、生吞鹌鹑蛋、活剥蜥蜴皮、活鱼芥末……一色的生吞活剥,仿佛一直要听着吱哇惨叫才能进食。除了吃就是洗浴,海水浴自然不在话下,另有什么正午沙浴、悬崖风浴、半夜火浴——每一种都配有实景照片,看上去同样令人心惊肉跳。在骄阳似火的白色沙滩上,一个男人赤身裸体给埋进了沙子里,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少女手捧沙子往他们脊背上轻扬;大风呼啸之时,迎向北海的悬崖上吊起一个同样赤裸的男人,一阵阵狂浪拍向悬崖;赤红的炭火摆成一朵莲花,中间有一个大木盆,木盆里是一个汗淋淋的男人,几个少女各持一把长嘴铜壶给盆中男子浇水。

“看来这个岛上主要是玩命,只有活得不耐烦的人才会往那里去。”这是大家的统一看法。他们料定这个岛上的生意一定不会好,或许这正是开发者的本意:挣钱不是一个问题,只不过为了好玩。还有人甚至疑惑:这个岛子是不是用来自杀的呢?要知道现代人有的真是活腻了,他们生不如死,但就是找不到死的地方,再说服药上吊不仅格外痛苦,而且都是古老的方法了,真正的现代人是不屑于使用的——于是,然而,粟米岛也就应运而生了。

大家特别注意到说明材料上有这样一句话:“保叫你有来无回。”一切于是恍然大悟。瞧明明白白写着,真话直说,气魄啊。

人们预料这个岛要吃大官司。

人们还估计,这个岛上不久就会埋满了死人。

可是许久过去,天上的大鸟还是自由飞翔,海中的船儿还是来来去去,并未见异常悲恸或其他紧张情形,更没有警察警车一路号啕,也没有军队压阵。游客的多与寡也无法判断,因为大部分人都是密封在船舱里的,或者干脆就天上来天上去——那是天人,就更加琢磨不透了。不过人们也私下里揣测过:说不准那些抱定了死之决心的人,都是远道而来,是从世界上各个角落汇集到这里的,因为这样垂死挣扎着跑来的人、特别想在临死之前好好破费一下的人,也不是随处可见的。总之这都是百里或千里挑一的怪人和有钱人。“活腻了,不想活了,就是这样。”这些人在死前要尽情地乐上一把,然后,躺下,或乖乖地蜷进那个死亡之女——龟娟的怀里,以了却最后的心愿。整个的过程既是这样轰轰烈烈悲悲惨惨,那么也只能做得极其严密了,绝不会被外人打扰的。想想看,人到了最后嘛,钱也花了这么多了,粟米岛一定会让他们满意的。

在人们能够想象的各种快乐的死法当中,要数“龟娟之夜”最好也最恐怖。想想看,那女子不会是一般的美妙人儿,丰腴销魂自不待言,被她搂过才会知道什么才叫“酥胸”。那种幸福与陶醉是花钱也买不来的,所以才以命相抵。问题是到了最后的一刻——据说她是在最快乐的时刻,因为无法忍受的饥渴才突然下口的——这一咬如果咬得准倒也好,一口把头咬下,痛苦想必不会太大;如果咬得稍稍偏了一点,或者她一时吃得甜美,细细品尝起来呢?那就糟透了!那还不如上刀山下火海、不如油锅里煎炸呢!

“反正这都是一些推测和琢磨,人家在岛上到底怎么个死法,咱也听不明白。咱是穷人,花不起那笔大钱,也就不用站在岛外瞎操这份闲心了!”村里人最后归结到这样一句话上。

粟米岛上的建筑并不多,但每一幢都极其精美,并且建得毫不张扬。这儿最大的长处就是静谧。由于特殊的海域位置,岛上的风并不大,除了悬崖那儿,一般来说都是懒洋洋的风。大鸟不少,它们除了一些海鸟之外,还有别处难得一见的长腿鸟,有大红冠子鸟,有出入成双成对的恩爱鸟,还有领着一家老少来闲逛的、头上长了一溜长毛的相公鸟。这些鸟白天晚上飞着旋着,发出呼啦啦的声音。晚霞和朝霞中,它们的双翅被映成了红色,就像一朵朵大花儿在风中怒放。

来岛上的客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喜夜而厌昼,通常是白天大睡或关在屋子某个角落,到了夜里掌灯时分就快乐起来。男人们一个个梳洗打扮所费的工夫超过了女人,同样是搽些粉脂之类,洒些香水,穿得实在讲究,有的纯一色白的西装,有的是大花礼服。个别忒用心的人还在上衣口袋那儿别一朵小小的康乃馨,或别的带颜色的东西,胳膊上还搭一根文明棍。金丝眼镜是少不了的,金链怀表之类的也是少不了的。这些人一般都有了一把年纪,属于老派人物。所以说老派人物一旦遇上了新时代,也就难免想不开,表面上文文静静,内里却要寻死觅活。他们都有一颗热烈逼人的心,常常要把自己逼到绝地而后生,在一个个密不见光的角落里与年轻人较着劲儿,誓与青春为伴,与死神赛跑,与王母娘娘一争高下。

他们几乎全都是乘坐大铁鸟而来。这些人无论住在多么遥远之地,一个个也还是消息灵通,这个世界上出了什么好乐的事,有什么刺激胃口的吃物,有什么好观好瞧的,都瞒不过他们的耳朵和眼睛。他们总会及时赶到现场,在第一时间报到。“我们老了吗?谁这么说呢?年龄?那也该不是问题吧!”他们这样自语或对答,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如果有谁敢在体力方面和他们过不去,他们就会拉出一副跟人拼命的架势。当有人将东部海上某某大人物买了个粟米岛、岛上的不无凶险之旅告诉他们时,他们就做个鬼脸说:“那就让我死在岛上吧!”对于那个岛的主人他们是心向往之的,这辈子的心愿之一,就是能在临死前亲眼看一下那个人。瞧这辈子过的吧,各种热闹着实看了不少,可就是没能面对面地看过同一时代里的杰出人物——比如这个老财东吧,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就连一幅近照都没有见过。老杂志上能找到的是他二十岁左右的照片,那时候他严格讲还没有真正发达起来,可以说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吧,虽也引人注目,但与后来的他真的不可同日而语。如今他是世纪明星、时代英杰,是太白金星,是财神的化身,更是一个活生生的神话。与这个人生活在同一时代,就是一种真正的人生机遇。就这样,他们抱着去他的领地一试的微渺希望,登上了大铁鸟,随它翱翔而去。

粟米岛上的阳光可真强烈啊!这儿名不虚传,瞧阳光下无边无际的粟米草吧,就像西洋小伙子的头发,金闪闪亮锃锃,忍不住就要弯腰抚摸一下。躺在这样的草地上打个滚儿,长命百岁。月夜里约上三两好友,有男有女,仰在这片滑溜溜的草地上看星星,谈一些男女之大防,旁边再摆一杯法国美酒,那该是何等快乐!如果兴致再高起来,还可以脱巴脱巴跳进海里,打打水仗,因戏水而戏人,获得一些虽粗鲁却也不失高雅的享受。

最吸引人的还是从住处到游乐场所的一条青石小路。这是一条人字路,就像吊带裤子后背的带子形状——走到它分岔的地方学问也就来了。站在这儿任何人都会犹豫一下:下一步再往哪里走呢?往左还是往右?往左通往“静修馆”;往右通往“龟娟之夜”。那个用来静修的馆舍简朴沉穆,超级安静是不用说了,还飘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焚香味儿。人在这种气味中很快就想盘腿而坐,想双目垂帘。再看馆里的长老吧——这老不死的看样子足有一百来岁,长了白须白发,连眼眉也是白的,鼻中沟长长的,嘴唇红红的,穿了宽肩大袖的青色道服,长长的手指一动一动。传说这家伙的来历颇为奇特,是分管这个岛子的小老板从一个村庄花重金买下来的——当时他一眼就看上了这个坐在马扎上吸烟的老头儿,觉得很长出了个样子来,一问年纪并不大,也就起了买意。小老板将人带到岛子上,又稍稍培训一番,就让他在这个馆里坐堂了,取名“长老”。长老话语不多,以目代言,以手代话,比比画画地让客人坐好,然后以身试法,先自打坐起来。客人学他的样子坐上一会儿,只觉得四大皆空,气息从丹田那儿进出自如,浑身都是虚空。他们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一只大鸟在遥远的夜空里飞翔不已,自东到西,又自西到东。灿烂河汉被那只大鸟划开、切开,又好似一片厚厚的流沙净土,被一只飞翔的大鸟从中抽出一个圆圆的管道——时间的沙子就像沙漏里的细小颗粒,一丝丝在管道里蠕动。这种内视法有趣极了。长老说,这就是人的神遇力、透视力、遥感力,总而言之是神仙之法。

要做神仙,就要去静修馆。据说只要好好坚持,功力长到了那一天,人就可以凭空离地,然后随意念在半空里滑动——遇山翻山遇水过水,千里万里倏忽可至。至于死的问题,那就不须讨论了,因为一切尚为遥远,六七十岁就好像一个人刚刚出了娘胎似的,严格讲还是一个新人呢。

如果往右岔开一步,踏上的就是“龟娟之夜”了。人在那里就要经受热怀之炙,快活得死去活来,翻着白眼大呼小叫,最后走上一条不归路,即被那个疯了上百年的女妖精咯吱咯吱嚼了算完。

看来一个人站在这条分岔的青石路上,往左往右,只一念之差,结局也就迥然不同了,真如书上所说:佛魔一念间。

在“龟娟之夜”,鲜花蓬蓬,香气逼人,一群少女一个赛似一个娇艳,初一人还以为个个都是龟娟呢。她们小手如葱,翘翘然指东道西,既温柔又幽默,大眼闪闪如墨。少女穿不惯肥厚的衣装,一个个只不过使一条布绺将高胸一遮,胯部一缠,打着赤脚光着膀子,好比到了混沌初开那会儿,又大方又逼真,直率得很。她们说起话来启动樱桃小口,吐出的内容却是羞煞人了。一个大老爷们初来乍到,有时还真不是她们说荤话的对手。她们先将大老爷们的衣裳扒了,然后就又搓又洗的。他们实在不愿费这工夫,就说:“早洗过了呀。”人家却答:“那不行,那不算,到这儿还得再洗。”他们于是明白:一级有一级的水平,一层有一层的要求,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有个龟娟在等着呢,她是容不得一丝丝秽气的。这样一想也就只好任其摆弄了,憋着气让一盆盆热水从头顶浇下来。哗哗的水声里他们想起了许多往事,忍不住悲从心来,泪水也就流了出来。好在这泪水是和水流掺在一起的,她们一时发现不了。如果水停了还要哭的,她们就要问上一句:“是什么事儿让老总泪水涟涟啊?”他们只好如实回答:“享受一场就要死了,想一想真是划不来啊!”姑娘们听了也就陪上哭,哭过了一会儿,就对在他们耳朵上小声传授一点内部机密。真有效,一经她们在耳边咕哝几句,他们立刻就不哭了。

大约从进入“龟娟之夜”的大门开始,一路要经过五六个不同的房间。这些房间里摆设不同,功能不同,服务的少女也不同。她们有的为他们搓脚,有的为他们剪趾甲,还有的为他们掏耳朵。她们的小手又轻又软,挠上一会儿人就痒得受不了,只好嚷着:“痒死了痒死了!”为了止痒,有的就翻身压住一个少女,大喘粗气问:“还敢不敢欺负大叔了?”少女吓得吱吱乱叫,蹬着腿说:“这可使不得啊!这到了龟娟那里,俺得受大罚哩!”他只好蔫蔫地下来。

跨过最后的一道门槛了,仙乐齐鸣,华灯同绽。一微胖少妇半卧榻上,手持羽扇,半裸半遮,神色坦然。他双腿抖着走向前来,低头问安,竟有些口吃。这阵势从没见过,他一瞬间真的有点后悔了,抬头看看进来的那道门,早已经关闭。他屏气,握拳,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儿。可是当他一抬眼看到榻上那个光艳的少妇,又瘪了。

“何方人士,姓甚名谁?一一报将上来!”少妇使用的是上几辈人操弄的话语。这使他更慌了。他赶紧答:“在下姓李,小名五儿,富家子弟,早年颓唐,后经叔父……”还没等答完榻上的人就笑起来了,原来她是逗他玩儿!这一明白不要紧,他的胆子立马大了许多,只一蹿就跳上了高榻……

体香如此逼人!原来这就是龟娟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一见就是醉眼,醉眼就要蒙眬,蒙眬就要摔跤。他一下没有站稳,一个趔趄跌在地上。少妇把他扶起来说:“我看也实在差不多了,你销魂了不是!我这会儿真是口渴难耐,真是一丝儿也等不得了,你还是闭上眼,委屈一下吧……”少妇说着伸手就去抓他,一把将其攥个铁定。这时候他只觉得头皮发麻,一股电流从头顶灌下来,两腿一下软了,整个身子像一摊泥一样萎在地上。他跪都跪不住,好不容易才想起那个洗浴少女耳边传授之方,赶忙结结巴巴说:“我交、我交一大笔钱买命——这还不行吗?我用一大笔钱赎回一条小命来,这还不、不行吗?”

高榻上的少妇一时无语。

他又哀求起来:“可怜可怜我吧,我家里还有高堂老母……”说着泪水成串,从胸脯上哗哗流下。

少妇大病一场似的,从榻上勉强爬起来,蚊子似的声音哼道:“那就饶你不死吧——不是看上了你那几个臭钱,是看在你的孝心,这会儿还记得高堂老母。快滚起来吧,从小门溜出去……”

《一窥真容》

凯平的声音被浓浓的夜气洇湿,透出一股山野气息。我实在躺不下了,这会儿就开了灯,起来泡茶。可是他看看窗外,回身时只取过自己的茶,又把灯熄了。他重新躺在那儿。我知道他长途奔走,已经很累了。我喝着热茶,身上觉得暖和多了。我问:

“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古堡那个老家伙?”

黑影里是他沉沉的发问:“你怎么知道我要离开?”

“反正你不会在那儿干得太久的,如果我估计得不错,你想在那儿挣足了一笔钱就走——你需要这笔钱……”

“是吗?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太要强了。你不想接受父亲的帮助,你要自立。”

他笑了:“那也不需要许多钱。你猜得还是不对。”

我猜不对,索性也就不说了。这样待了一会儿,他自己缓缓说道:“我是想挣一大笔钱,这个没错。当时想那家伙反正有的是钱,不挣白不挣,他越大方越好,这是两厢情愿的事儿。一开始他给我这么多钱还让我纳闷儿,后来就习惯了。告诉你老兄,我想用这些钱给帆帆抵债!她办这个大农场的钱全是我父亲给的,这得多大一笔钱啊!尽管他没说是借给她的,可是她如果不把这笔钱还上,就永远不得自由!她还得依赖他,因为离了他寸步难行……帆帆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说,将来有一天要还上这一大笔钱。她有这个志气……”

“嗯,她也对我说过——她说再有几年农场赚的钱就差不多了。”

“她最让我感动的就是这一点。她内心刚强,让我钦佩。可是我不愿让她为了还债受苦,我替她算了一下,除去工人的工资和生产投入,农场里一年剩下的钱并不多,再说她还准备启动新项目……我需要帮她一下,无论她愿意还是不愿意。实话告诉你吧,这就是我原来的打算——我只想她能快些还上这笔钱,早一天彻底离开我父亲,我知道他不在她身边了,可是对她的事情仍然还有否决权!就因为这个,她还是不敢和我在一起,不敢接近我……”

我在琢磨凯平的话。似乎有道理,但也不尽然。因为如果帆帆不是下了铁定的决心,不是真的在回避他,那么在这片无边的玉米地里,他们其实已经拥有多么开阔的一片天地!在这里谁又能管得住他们、能够真正阻止他们?我不相信,我深深地怀疑——看来一切并不那样简单。但我此刻既不敢肯定,也不愿再次伤害这位敏感的兄弟。我只是压住了微微的叹息。

可凯平还是听到了。他坐起来,说得不急不缓:“现在我不像过去那样急着离开古堡了,因为我开始重视这份工作了——我现在将这看成一份工作,过去是没有的,我只把它看成赚一把的机会。我对老板的服从、遵守这里的一切规矩,都以赚到钱为目的。我甚至连两年以上的长谱都没打过。我也不愿过多地去探究那个人。在我眼里一切大资产阶级都差不多,就是说我和你的看法没什么区别。当时我只想着这片农场,想着帆帆——现在还是想着,不过知道太急了反而不行,这需要时间——那么多年都过去了,她已经离开了那个大院,跟我近了一大步,为什么不能耐住性子呢?再有一两年,还上那笔钱就不成问题;还有,就是我已经被古堡里的那个人,我的老板,给吸引住了……”

我听得清晰,他这个孤傲无比的人竟说出了那样一句话。我屏住呼吸听着。

“关于那个人,有人送他外号‘秃头老鹰’,远远近近的人也讲了那么多——我跟你说过,这些即便从近处看也蛮像真的。可是你如果再待下去,如果和他长期共事相处,又会觉得那一切传说都离题万里!他根本就不是人们眼里的那种人,不是与传说有距离,而是南辕北辙!当然他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复杂十倍,但这复杂并不能成为我们歪曲一个人的理由……老兄,我们毕竟年轻,可是很少有人像我们一样相信自己的阅历、自己的判断力。因为我们经历的真的太多了,我们有理由怀疑也有理由指责,世上的事情被我们看透的太多了!但是怎么说呢?我一肚子话一时不知从哪儿说起了。我想说的就是,这个人,老板,我花一生可能都琢磨不透……”

我想说:“再怎么,也是一个靠剥削和商场斗智发起来的大资产阶级,属于被你父亲他们打倒之列。”但我没有说出来。我心里还泛着一个愤愤不平的声音:你一口一个“我们”——我和你能这么简单地“们”在一起吗?我是五十年代中期生人,而你是六十年代初!代沟这东西有时的确是分得很细的,尽管二者相差只有七八岁,可我们许多时候还真的谈不来……比如对这个“秃头老鹰”,我们可能要有一番大争执。我不说话,后发制人,先听下去。

“老板不是一个不见太阳的阴谋家。他喜欢静,是因为他需要阅读和思考……”

“阴谋家哪个不需要思考?”我还是忍不住揶揄。

他没有理我,继续说下去:“他也绝不是看上去的那种好色之徒,虽然有三个太太——当年时兴这个,是家族遗留问题,说起来太复杂。另外跟他在一起的四五个女人并不是他的太太,真的就是身边的工作人员,只是由于太亲近了,人们都那样去想。她们真的比他真正的太太还关心他,生活上也照料得好,不过这并不是真的太太。实话说,我并不能肯定他与她们在性的方面是完全清白的——这个很难说;但他们之间真的是、主要是、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工作关系!她们都没有结婚,好像这辈子也不准备结了,一心一意追随在他的身边,这倒是真的。可这也并不说明他一定做了什么,要负什么责任,他甚至有些无辜!因为都知道他真心真意地劝她们,催她们快些建立自己的家庭,甚至为她们准备了很大一笔婚嫁费,就像父辈对女儿一样。可惜在他跟前工作过一些年头的女人,很难再看得上别的男人。她们努力过,失败了。因为这个戴了线绠小帽的人太有魅力了……”

我听着,只相信那么一点点。在我的经验里,钱与势是有巨大辐射力的,人在超出想象的势与利面前会发蒙,会陷在一种自我制造的奇怪氛围和幻觉中难以自拔。这其实不过是一种虚拟的场景,说到底是可笑和不可靠的。这种情况,与所谓的“魅力”还不是一回事。人们对某些大艺术家也是如此。“魅力”这东西当然是有的,不过它不像想象的那么多,有时候只是感受者自己在发蒙,它需要好好打打折扣才行。我眯着眼睛听下去,抱着姑且听之的心情。

“他是一位生活和经营的天才,这些已经被证明过了。但是更内里的东西没人知道,因为他们没法离得太近,没法和他一起生活。我和他身边的人有这样的机会,这就让我们看到了他的真面目——一般的人最怕别人揭出真面目来,他却正好相反。因为他是这么质朴真实,一点都不想掩盖自己。这种真实是一步一步走出来、活出来的,不是表演出来的。他太忙太累,哪有时间表演……比如读书,从马克思的《资本论》到凯恩斯那本《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都是读了原著;列宁的六十多卷文集就因为不能看俄文原版,才读了汉译本。重要的古典文学名著几乎通读了。如果有人问老板每天在干什么?简单点说就是——读书。”

“你亲眼看到的吗?你敢肯定是这样?你说的这些是不是来自他人的介绍?”

“不,这是真的。我整理图书时亲眼看过那些批语和卡片。比如他摘过列宁谈国家资本主义的一段:‘就像一辆不听使唤的汽车,似乎有人坐在里面驾驶,可是汽车不是开往它要去的地方,而是开往别人要它去的地方,这个别人不知是非法活动分子,不法之徒,投机倒把分子,天知道哪里来的人,还是私人经济资本家,或者两者都是。’他每个月开出的书单大得吓人。读书成癖这句话,用在他身上一点夸张都没有。除此而外就没有多少别的爱好了。他几乎不看电视电影,偶尔要看也是陪她们,是出于礼貌——他对女人的尊重让人难以想象,她们说了什么,只要不是原则问题,他总是要听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精力不够用了,对生意的打理也就越来越少,这就留下了一些疏失,让坏人钻了空子。不过这并没有伤了元气,因为他的生意太大了,东部这一摊子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主要的部分还是在海外。他发现什么总能很快纠正过来,但这得让他发现才行……”

“是啊,有的事情他永远都不会发现——因为他不愿意发现。”

凯平痛苦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有些沙哑:“不是这样,真的不是……”

今夜我不得不谈到那些受害者,比如荷荷她们,比如鱼塘旁难眠之夜那个农村青年的呻吟——“粟米岛,让我想起一句话,‘每一个毛孔里都滴着血’,他也该知道这是谁的话吗?”

“知道。不过这些要说明白需要很长时间。有些事他有责任,因为说到底他是一个多情的人,有点儿女情长。我从其他人那里也看到了同样的特征……但不同之处是干净,不龌龊不肮脏。老板对一些娱乐项目是十分入迷的,有时像个年轻人一样爱玩,很投入。不过他极力反对用另一些方法去赚钱……”

“停、停,老弟,我怎么听不明白你的话?你好不好说得通俗一点?”

凯平提高了声音:“就是说,不能用女性——男性也一样——的身体来赚钱!不准开办黄色场所,不准开妓院——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可是粟米岛上那算什么?神话传说?或者真的女妖吃人?”

“当然不是。这就是我要说的,我这就要一点点说到了……”凯平大口喘息着,又喝水,看得出他有点急了。我突然觉得他有一种强烈维护老板的愿望,这真的出乎我的预料。我躺下了,我想让他也像我一样放松点,从头慢慢说起。

“我原来在下边的公司里,主要工作就是飞行,往那两个岛上去,粟米岛和毛锛岛。机上乘载的全是游客,也有我们的服务员搭乘。我那时对岛上的经营很熟悉,我敢说还是相当正规的旅游项目。那个‘龟娟之夜’是有的,但完全是关于这个传说的诠释,绝对没有什么色情。一切都是后来,是下边分公司老板的胆大妄为——他们受时代风气的影响,越来越放肆,最后终于弄得不可收拾。这是后来的事情了……有一天老板身边的总管吴灵叫住了我,他问了我一些个人情况和经历。想不到就是这一次改变了我的命运。半个多月之后,他来和我商量,问是不是愿意去老板身边工作?他具体讲了相当严格的要求,但条件优越到让我不敢相信。我当然愿意。那次谈话中我才知道,这前前后后一段时间他们可没少了解我,就像过去的政审差不多。要达到他们的要求可真不容易,要有做保镖的身手,还要会驾机。吴灵引用老板的话,就是要找的这个人‘要见过大阵仗’。这样的人在公司的范围里并不好找,从社会上找,就要有更长的试用期。就这样,阴差阳错,我来到了老板身边。一开始很不习惯,不是寂寞,不是一直窝在古堡里,是其他。这种环境怎么说呢,让我觉得不商不官、不是前方也不是后方——这样一种气氛和环境,有点说不出来的别扭。像研究所,又像没人来上课的老教授办公室,像停战后的一间间空房子……”

我笑了:“不像一只大公鸡带了一群小母鸡吗?”

“不像。别开玩笑,老兄。我好不容易适应下来,渐渐倒也安心了。老板很喜欢我,他愿意没事了和我聊聊天。他发现我不希望谈自己的父亲,后来就一次也没有提起,这是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地方。而以前我见过的人,只要知道了我的父亲,就没完没了地谈、谈,直到我不得不远远地躲开他。老板看样子很老,这可能是这一身装束的原因,他的那顶线绠帽使他很显老相。其实他身上蛮有活力,也很注意养生,十分注重保护前列腺——有一次一起洗浴,冲澡时他和孩子一样,一时兴起要跟我比赛小便的距离……真是有趣……”

“那他一定失败,是不是?”

“我是说他有趣、一颗心并不老。他与所有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那股超人的定力。他能一连十几天钻研同一个问题,用一个月的时间看同一本著作。没有一个生意人像他一样,关心天下大事超过了关心自己那点钱。他与我讨论东西方政府职能、古代中国考试取仕、西方文官制度的由来,也谈时下的东西弊端,一些纠缠到死的不可解决的矛盾……我惊讶于他思考的深度。他的视野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要宽阔得多,他绝不是一个商业主义者,更不是一般的物质主义者。他一生都在尝试让物质屈服于精神的途径和方法——他在很大一个范围里试验过,一次次都失败了。他思考怎样使用新的办法,所以现在又深入东方,住进了这个古堡里。他并不是一个完人,他在有些方面也是自私的,比如一涉及刚才说的那些试验,他不仅极其固执,而且不容许任何人打扰他。有人觉得他在做一种类似于幼稚的物理学尝试,有点可笑,可他绝不那样认为……‘关于社会的试验要比一般的科学试验艰难一千倍’,这是他常说的一句话。所以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挫折全是白费工夫和没有意义的。他现在仍然兴致勃勃!我想这也是他保持年轻的秘诀……”

我听着,试图在心里描述和想象这个陌生的老人。我开始不那么调侃了。我问了一句:“他的真实年龄到底是多少?真有那么大了?”

凯平惟独在这个问题上不能肯定,嗫嚅着:“七十?肯定七十以上了……”

年龄当然是一个不可省略的大问题。这儿牵涉到许多其他问题。比如他在东部的大业的继承和延续——许多赫赫有名的大家族,族长一闭眼一切也就宣告结束。还有,我这儿还在考虑这位老人活跃的思维中,有多少那个年代的痕迹。不简单,无论如何,古堡里的人是一位奇特的长者,一位复合型的人物或人才。我也像所有那些较多低级趣味的人一样,仍然关心他的性能力。尽管这种关心也包括了对另一些问题的判断,但不健康的因素也有许多。我认为他如果不能在这群女人的簇拥中超然物外,还像凯平描述的那么顽皮,终究也是很危险的。我忍不住,就委婉地表达了这个看法。

凯平费劲地听明白了我的意思,连连摇头说:“不不,不是这样。老板一直与原来的太太相处融洽,你不要想得太多……”

我的意思也许表达得不十分明白,事实上也不容易表述得更清晰了;我的意思包括——如果他是一个在两性关系上不按牌理出牌的家伙,那么无论这个人拥有多么开阔的视野,也还是容易在生活中冒险。而我们的东部平原是绝对经不住这样一位大财东折腾的。有钱和有权的人没有权力过于顽皮,这也是我的偏见。最后这一点我忍住了没说,因为我不想表现得那样褊狭或偏激。

凯平身边的老板不是一个单薄的、更不是一个才质平平阅历短浅的人物,这就使凯平处在一种眩晕之中。如果换上了我呢?我会做得更好吗?为了求得对人的公正理解,我同样不会莽撞从事。但我会力求自己不那么眩晕。他目前还在一种眩晕当中,所以,这也可以看做他一时离不开那个人的重要原因。

“我得接着被你打断的话头往下说——你岔得太远了!我刚才说,我好不容易才在老板身边一点点习惯下来。我适应了他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节奏以后,对古堡里的日子倒喜欢起来。我的工作让我时刻保持一种警醒状态,因为我要保卫他的安全。那些女人见我时刻留神的样子,有时就要取笑一两句。可是我从来不为所动。她们当中有的喜欢开我的玩笑,有的还想刮一下我的鼻子,我总是躲开。我知道有的动作比语言危险十倍。就这样,老板闲下来与我谈话的时间,比和她们在一起多得多了。他甚至在一些重要的问题上要听听我的意见……”

“于是,你就大言不惭或当仁不让了?”

“是啊。是这样,我真的这样做了……”

我相信即便是一个真正的大人物,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上,甚至是在作出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之前,有时也要听听小人物的意见,受他一点启发,这都是正常的。这对于他们是不无益处的,对于身边的人来说却是终生难忘的。我不希望凯平也变得那样沾沾自喜或受宠若惊。

凯平说着,声音却一点点变得低下来:“我以后只要想起来就会难过的一件事,就是为老板介绍了一个人……”

他说完这句就不吱声了。这样停了一会儿又开始叹气:“老板并没有责备我一次,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对不起他,越是不能一走了之……”

“你到底做了什么?”

“是这样,我为老板介绍了海外回来的一个人,这个人是难得的经营人才,后来就接手了两个海岛的管理。这家伙胆子真大,去年带了一笔巨款逃到海外去了。”

“想不到你还能办这样的大事,真不简单!”

他摇着头:“别这样说了。这个人老板让吴灵考察过,当时他正缺人手。吴灵在这事上是拍板的人。可是那个人毕竟是我引见给他的——出了事以后老板有理由第一个怀疑上我,可是令人感动的是,他一点都没有……”

“你怎么会认识那个逃走的家伙?”

“这是几年前,就是我住在城东那座孤屋里的事。你还记得我一直在写亲生父亲的生平纪事吗?那时候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了解父亲母亲的一生——我觉得自己真是一个不孝的家伙,跟上了一位大人物,做了这个人的儿子,就把给了我生命的亲生父母忘到了脑后。我一点都不记得他们的模样了,一遍遍看他们年轻时候的照片,对着照片说话。我以前就没有好好询问他们一生的事迹,对他们的出身、参战和进城前后几乎一无所知。我的养父养母对他们讲得很少,因为他们把我当成了亲生儿子,没有说出的一句话就是,我把亲生父母忘了才好呢!当然,这也许不是有意的……我从家里搬出以后最大的心事有两个,一是想着帆帆,二是要弄清关于生父生母的一切!我觉得自己最大的责任,就是不让他们的一生埋在土里——他们刚刚进城不久就去世了,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呢!父亲就是为了救岳贞黎才负了重伤,他的身体再没好过,就这么完了。我一想到这里就哭,因为那时我恨着养父,在心里一声声问着:父亲啊,你用生命驮回来的,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哪?我想找到父亲的老战友,想听他们讲我的亲生父母……就在那些日子里,我遇到了一位老人。离开城里那座孤屋时,有时我就住在老人那里。他对我就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

我回忆着那些日子:凯平常常很长时间不回城里,偶尔见到也脸色悒郁,一支接一支吸烟。那时他心里原来装了沉沉的心事,还不仅是对帆帆的渴念。这个人作为一个朋友之所以重要,就在于他是一个拥有心力的人。心的力量为“心力”,心力所指,也就有所成就。就此而言,我不认为他的多愁善感会耽误他长远的人生旅程,也不认为他对古堡老人的执著与好奇就一定会使他迷失。

“我那时深夜里常常告诉自己,默念着一句话,就是‘你姓于,父亲叫于畔’。我甚至想父亲的这个名字也沾上了隐秘似的——‘于新生活新天地之畔倒下来了’!是的,他的血流光了,他驮回了一个人,这个人接上把我抚养起来——他要把我抚养成另外一个人,我就这样成了别人的儿子……这样想得头疼,失眠是常有的事。我想听关于亲生父亲和母亲的一切,小时候的事,他们怎样走到了一起,怎样战斗——直到牺牲……”

凯平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异样。他停顿的那一会儿显然在努力平静自己。天空已经露出了淡淡的光亮,黎明即将来临。他踱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光色——也许正遥望无边的玉米地……“那个老人住在东部城市的南郊,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打听到。他曾经和父亲在同一个连,我的两个父亲他都熟悉。他不是父亲的同乡,可是和父亲非常要好。那天父亲为救岳贞黎,从受伤到最后回到阵地,肠子从肚子里流出来,他都是目击者。他去搀父亲时两手沾满了血。他说:‘老岳的命就是你父亲的命换来的,他当年不挣着命把人驮回来,老岳就完了……’老人讲到父亲的一些往事流泪了,他说我长得活像父亲年轻的时候,说看到我就想起了他。他不舍得我离开,就让我住在他的家里。就这样,我认识了他的儿子——当时刚从海外归来,能说流畅的外语,人十分精明,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就这样,我到老板身边工作以后就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很难见到老人。但我还记得他的儿子,当有一次吴灵谈到急于找一个人,我就向老板说起了这个年轻人。老板的心根本不会纠缠在这类事情上,只给吴灵说一声,一切也就由他操办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会给公司惹下这么大的乱子,这家伙后来跑了……”

“老板就没有办法吗?”

“人在国外也就麻烦。只好通过海外刑警组织,设法引渡等等,一切可没那么容易。这事是吴灵开头的,善后也只得他来做。他这个人性子急,下手也重,有时候什么方法都用,许多事情害怕老板阻止,就瞒着他干。那个家伙跑了,吴灵就折磨他身边的人,想找出一些线索。一些副手,还有领班,都没有放过。像荷荷,这期间受了太多的磨难……”

我马上打断他的话:“你是说荷荷也受了牵连?”

“她是那家伙逃跑以前最重用的人。他重用她,两人形影不离。有人原以为他会带上她一起逃的,他撇下了她,也可能是走得太慌,来不及了。这是一种猜测。其实呢,他只是利用她,用过了也就扔掉了。总之这是一个阴险的家伙……”

我吸了一口凉气。我相信这一切情况不仅是庆连,就是公司里的许多人也不可能知道的。我问:“老板知道荷荷的事情吗?”

“他只知道一点点,知道涉及一两个女人。他让下边的人不要太难为她们,把心收到下一步的公司发展上——至于那个逃跑的家伙,老板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揪住。这段时间吴灵的眼睛常瞄着我看,那目光挺复杂的。老板从来都没有这样,因为他的洞察力是第一流的,他根本不相信我会行骗,知道这不可能有我什么事。但我却没有半点轻松,自责常压得我抬不起头来……”

黎明来到了。橘红色的光线下,我看到凯平仰躺着,双目微合,脸上没有一点倦容。他平静地呼吸着,好像一下就进入了梦乡。

窗外传来蹑手蹑脚走路的声音——那是帆帆。

随着更遥远的一声长吁,大天四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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