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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大殷见过有人身上佩戴着和可汗腰间一模一样的玉。”
画十三语气虽轻,但带着三分顽抗的胁迫,道:“故斗胆猜测,当年从灭族之难中逃离生天的,除了塔矢木铮,应该还有他的妹妹。可汗方才见到这幅画的反应,已然印证——十三猜对了。”
可汗一下子气势全无,一双鹰眼中再无半点凌厉之势,动了动喉咙,喑哑问道:“呵,十三弟,你果然才智过人、勇气过人,竟能留意我妹妹的消息......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十三说过了,只求可汗放我离开。”画十三咬了咬牙根,眉头越凝越深,无比坚决地回道:“如此,便不会有人知道塔矢可汗的妹妹在大殷,她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呵,十三弟,你未免聪明地自负过了头!”可汗闷哼一声,杀气腾腾的目光逼视着十三的眼底:“我今日若在此了断了你,同样没人知道我妹妹身在天杀的大殷!她一样不会有事!”
画十三暗暗攥紧了拳头,不容自己有半分势弱,咬紧了牙关,目光带有死一般的凛然,做最后一搏,道:“依可汗对十三的了解,我若没有留后手,怎敢这样与可汗说开一切?”
可汗的眼神顿时闪烁不定起来,他看着十三如死灰一般坚决的眼神,慢慢地敛回了目光,看向手中十三呈上来的那份名册,耸立的浑厚双肩稍稍松弛下来,转身一步步踱回宝座上。画十三看着可汗有气无力地扬了扬手臂,示意侍卫们让开了宫门。
好险的一招空城计。
画十三心里长松了一口气,对着可汗,重重磕了三个头,然后转身和长灵向宫门外走去。当他前脚刚迈出去,又听身后传来可汗熟悉的雄浑嗓音:
“画十三,虽然不明白为甚非要回大殷,但是你今去了,他日再见,你我之间,不论兄弟,只论敌友!”
话音一落,画十三怔了怔,缓缓点了点头,和长灵离去了。只是,当画十三离开了羁留十年的大漠之后,重新回到大殷的京都定安城,将遭遇到的人和事,就远不是今日如愿安然地踏出塔矢皇宫大门的他所能料及的了。
这一路,天地荒荒,风霜凄凄,马蹄踏过,溅起久违的漫漫风尘。
“十三少,你不能走的呀!”
长灵迟疑犹豫着跟在画十三的身后,有些不安地阻拦道,“我师父曾给你算过命,说你不能离开大漠,否则命里会遭劫的!我们还是回去吧!”
画十三头戴一顶白纱斗笠,本就不显山露水的神情此后更被深藏起来,只听见面纱后柔声笑语道:“那老头没个正形,保不齐他口中的劫就是桃花劫,故意断我姻缘,我岂能上当?”
他心里清楚,以今日这种方式离开塔矢,已是釜底抽薪、孤注一掷,又岂能回头?不过,他要的就是没有回头路可以选。
“十,十三少!”
画十三喊着长灵扬鞭快马,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马蹄下的黄沙如退潮般,消逝在身后。渐渐地,他们踏上了宽敞大路,道路两旁荒草丛生,草间挂满了浓浓淡淡的白霜。隐约间,已经能望着天地间如困兽一般沉沉入睡、静谧安详的帝都了,画十三手里的缰绳不自觉收得紧了些,心绪纷纭起来。
当年逃离的时候,自己是怎样的惶惶落魄,当时的人和事,就这样戛然而止了一般。这一去,就是整整十年羁旅大漠的萍飘蓬转,宛若飞鸿踏雪泥。他不知道十年的时间是如何使当初那个孱弱无助、孤僻自闭的孩子最终活成了今日这般模样。他只知道,十年过去了,有人尸骨未寒、沉冤未雪,可是同时,也有人安享荣华、高枕无忧。
似曾相识的烈风打在左脸上,十三想起了什么似的,低眸似有筹谋,却被一阵“咕咕”声攫去了注意,看到长灵正嘟囔着嘴,牢牢捂着肚子,不禁“噗嗤”一笑:
“又饿了,是不是?空空老头整日都是餐风饮露的,你早年跟在他身边,一直住在山上,我倒颇为奇怪,那时你是靠什么才填饱这‘不饱则鸣’的肚子呢?”
长灵挠了挠头,嘿嘿笑着:“师父说了,靠山吃山!后来...那整座山头一只飞禽都找不到了......师父还怪我心眼直,讲不明白道理,劝我早早下山历练去。十三少你说,明明是师父告诉长灵靠山吃山,我把山上飞禽都吃干净了,师父又好像不高兴似的......是长灵做错了么?”
画十三忍俊不禁地连连摆手:“没有没有,长灵当然没做错,是空空老头太小气了!走,咱们快些,我带你去吃京城最好吃的馆子去!”
要不然,十三担心,这个憨态可掬的长灵恐怕在“听画”的高技上再添一个“吃画”,那可真是毕生难求的赏画行家。十三朗声笑了起来,御马轻熟地往前方疾驰而去了,然而他微耸的眉间并没有舒展分毫。
长灵只听见好吃的馆子,其余的话早就略去不闻了,欢喜地说道:“十三少人最好、最心善、最不小气了!长灵虽然没法赏鉴十三少的画,可心里也是一千个、一万个‘独慕十三郎’呢!”
“长灵,我这顿饭也不是让你白吃的,吃了我的粮食呢,便得依着我的意思。”十三见长灵一听到佳肴美食就一脸的憨态痴相,不禁心头一软,当他听到长灵的后半句话,又微微正色道:“记着,进京后,诸事上你都要口风严些,还有,也不要再唤我‘十三少’了。”
长灵开始还在边听边乖觉地点点头,听到最后疑惑不解地皱眉问道:“可是十三少,不叫你‘十三少’那叫什么啊?为什么不能再叫‘十三少’?”
“还不是因为你的十三少太优秀了?”
画十三提了提嘴角,颇带玩味地娓娓道来:
“天下皆知,画坛中有个风华正茂的倜傥少年,那句‘笔落惊万象,独慕十三郎’还不知道传进了大殷多少闺房女儿的耳里去了。你不懂,中原女子不似大漠女人那么粗枝大叶,如我画十三这般的人物呢,回去是很容易惹桃花的。万一她们对我芳心暗许,那我岂不是应了空空老头所说的‘桃花劫’,给自己平添烦恼?所以呢,你记着,江湖上盛名在外的十三郎不曾入京,回去的只是一个没名没分的小画师,名号——半面红。”
“半?半面红?”长灵努努嘴,先把这个稀奇古怪的名号放在了一边,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发现似的,笑嘻嘻地追问道:“十三...哦不,红少!长灵知道你为什么不敢用‘画十三’这个名字了!”
十三鲜少见到长灵这样一脸伶俐的样子,但据他的了解,长灵这一根筋的并不会想到他隐姓埋名的真正原因,格外惊愕地幽幽问道:“哦?那依长灵之见,我是为何呢?”
长灵眉飞色舞、有板有眼地解释道:“一定是为了躲情债嘛!自打长灵追随你,这么多年来,大漠里向你示好的女人就像饭桌上的菜——一盘接着一盘,就没断过!可从没见你回应过谁,多少以身相许、非君不嫁的女人都悉数被你万年冰山一般的冷淡绝情给拒之门外。究其原因,准是你心里有个念念不忘的老相好身在大殷呢!也不知是闹了别扭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令你回去都只敢打着什么‘半面红啊绿啊’的名号了。怎么样,是不是被长灵说中了?”
十三被长灵自圆其说的一番说辞给逗笑了,点头附和道:“是是,长灵分析地头头是道。所以,就当是为了我的终身大事,你也得记着我方才交待的话。”
长灵难得有机会误以为自己猜中了十三的心思,忙点头从命,得意洋洋。十三对长灵的一番话虽以玩笑视之,但越是玩笑话就越容易不经意间撞上深埋的心事,他想起了一个人。
当年他对她的失约成了这些年来扎在十三心头的一根刺,他也曾托商队打听她在京城的状况,此次回去,也不知有无机缘再会。可即便有重逢的那天,她还认得出自己吗?自己又要以何名何分去站在她面前、又要说些什么呢?是说当年的情非得已,还是贺她官阶高升?
他抬眸远眺,望见前方遥遥在望、俯视四荒的大殷城楼,它比记忆中的印象更添栉风沐雨的残损和不近人情的冰冷,他渐渐放松了缰绳,快马行进了。
此时,正是街市热气蒸腾、人烟缭绕的最繁忙之际,以皇城为中心的周边茶坊酒肆、商铺庙宇依次排开,街上,做买卖的大商贾、看街景的公子哥、乘坐锦绣轿子的大家女眷、打马而过的游侠儿、背篓化缘的行脚僧,来来往往、川流不息。谁能想到,这看似繁华的大殷盛况下是何等的暗潮汹涌。
长灵策马“嗒嗒”地凑了过来,鼻子忍不住东探西探,嗅个不停,时而惊喜欢心地砸砸嘴,时而忧心忡忡地翘翘眉,好像对定安城的评判全凭空气中流通的食物气味而已。突然,他转来转去地脖子一下子定格了,鼻子对着一个方向嗅个不住,然后情不自禁地问道:
“十三少!你说的那家最好吃的馆子,是不是那边!”
“哦?”画十三回过神来,顺着长灵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禁哑然失笑:“我说长灵啊,你这鼻子可真是神了,正是那家‘钟鼎轩’——”
“十三少,小心!”
十三话音未落,长灵就听见一阵凌乱急促的马蹄声朝着十三的方向横冲直撞过来,大声提醒道。
画十三还没反应过来,只恍惚间瞥见一抹藕荷色的剪影从红醺醺的夕阳下倏忽飘过,随之而来的是一段被疾驰的快马带起来的飘飘衣袂,随风掠过十三所戴斗笠上的面纱,扑在了他的脸上。这段柔软丝滑的衣袂如春水涟漪,氤氲着淡淡清香气息,在十三的鼻尖、唇边、下巴和颈段一荡而过,卷起一阵麻酥酥的痒意。
马儿受到了冲撞惊吓后,顿时仰天发出一阵长长的嘶鸣,不停地猛力甩头,又突然高高扬起前蹄,整匹马仿佛就快要耸然直立起来,只剩下两个后蹄点地,马背上的画十三重重后仰,眼瞅就要被狠狠摔到了地上。
千钧一发之际,他的目光斜落,瞥见了随着马蹄声一同疾疾远去的女子正挑着黛眉、凝着秋瞳,翘首遥遥回望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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