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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开,走开,别耽误我做生意。”
武信旋第七次将捣乱的幽闲撵进屋,砰的一声关上房门,这一次,他干脆将她反锁在内。集市人来人往,他既要割肉又要收钱,以前幽闲还能帮他几把,可自从她三岁上山当了尼姑,母亲就不
准幽闲爬上案板了,说女孩子卖肉的名声不好听,怎么听怎么和青楼卖笑差不多。
可怜武信旋九岁就在肉铺独挡一面,被街坊怪阿姨们百般调戏,每次买完肉都忘不了掐一把他肉嘟嘟的小脸,长大后,又被小镇姑娘们各式各样的秋波、媚眼轮番轰炸,同时还要应付暗恋她们的小伙各种挑衅。
我那狠心的母亲哟!你如此偏心是为那般?
当二扇猪肉只剩下几根棒子骨时,早市也就基本结束了,秋日的阳光懒懒的照在肉铺上,将剔骨刀映衬得锃亮。
武信旋颠了颠钱匣,嗯,今天生意还不错。从肉铺下面掏出一卷油腻腻的兵书,靠在斑驳的墙壁上翻看。
“猪头啊,猪头,你干嘛总是朝我翻白眼。”
幽闲晃晃悠悠捧着一个大瓷盆走出来,瓷盆里搁着憨态可掬猪头一枚。
武信旋抬头一瞥,心里咯噔一下——这猪头还真的翻白眼!这怎么可能?宰杀的猪头不可能有眼睛的!
走近一瞧,原来里面自有玄机——眼窝里,是两个圆滚滚的汤圆!
“这么大了,还瞎胡闹!”武信旋夺过瓷盆,扯着幽闲的衣领,将她提起来摁在墙上,幽闲像提线木偶般摆动着四肢,格格直笑:“我再不敢了,呵呵,无疏师太命我滚下山来,你好歹理我一下,安慰我纯洁幼小的心灵嘛。”
武信旋轻叹一口气,将幽闲放下来,替她整了整衣领。
“你看你的书,我躺一会就好。”幽闲搬来一高一矮两个竹凳,将武信旋摁在高凳上,自己坐在矮凳,然后像只猫似的侧身趴在武信旋的膝盖上,时不时换个姿势,方才还流光溢彩的双眼变得如千年古潭般幽静深远。
她的笑意还留在嘴角,可是眼神却远深沉下来,她的左脸贴在武信旋的膝盖上,隔着一层棉麻混纺的裤子,武信旋依旧能清晰的感觉她温热的呼吸。
她离自己很近,近得触手就能摸到她光溜溜的脑袋,可是此时的武信旋觉得这个妹妹其实离他很远很远,他没有追问幽闲因何“滚”下山来,没有答案的问题问了也是惘然。
武信旋清晰的记得,曾几何时,他的妹妹是自己的小尾巴,是个纯粹的话痨:开心的,不开心,受了什么委屈,今天欺负了东街的小狗、西街的小猫,即使后来上山剃了头发做和尚(幽闲八岁才回尼姑庵,之前,她一直都是和尚来着),她也会经常偷溜下山絮絮叨叨的红叶庙里芝麻绿豆的事情,比如那里的米粥居然没有皮蛋和火腿肉!只有干巴巴的香菇;
然镜和尚长的最好看,可是有时候脾气不好——夏天抱着蟒蛇睡觉最凉快啦,而且没有蚊子骚扰,她半夜将小乖从窗户里扔进然镜的卧室,好心把小乖(蟒蛇的名字)让给他睡,可是然镜不领情不说,还一刀将小乖砍成两半!十方和尚更过分,命她把小乖裹进布袋子埋起来,外加念一上午的往生咒,据说可以帮小乖超生,下辈子转世做人。
我问十方和尚,你又没做过蛇,你怎么知道做人比做蛇好?
他说,你也没做过蛇,你怎么知道做人不比做蛇好?
我说,即使做人比做蛇好,可是万一小乖就喜欢做蛇呢……?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武信旋对这些絮叨总是敷衍,偶尔贴上几个词,“嗯”,“啊”,“真的”,“该”,“后来呢”,“呵呵”。
那个时候,他觉得日子过得很枯燥,有时候,他真的觉得自己会在红叶镇做一辈子屠夫,娶一个小镇姑娘,生个儿子,然后,他的儿子会重复他的人生。
一直到他十四岁那年,父亲将他的杀猪刀扔到地上,双手递给他一碗烈酒,母亲捧着一把古朴厚重的长刀,慎重的递给他,眼里满是期待,她指着前方端坐的然镜说:“他是南熠国的王子,是我们武家发誓世代跟随的继承人,从现在开始,他就是你的主人,即使他命令你杀了我和你父
亲,你也要立刻执行,为人臣下,应当令行禁止。”
然后,她单腿跪在然镜面前,“我的儿子长大了,他继承了武家祖传的拓云长刀,也继承了武家百年的期待和梦想,潜龙在渊,他日横空出世,就让我儿子为您斩棘劈石吧。”
然镜对他点点头,“以前,我还不能自保的时候,你的外公死在逆贼的乱箭之下;你的父母原本拿着虎符的手,却拿着屠刀当街卖肉;现在,我也没有足够权利,赐予你官职爵位。但是请你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有朝一日,武家的战旗会重新飘扬在战场上,它会得到无限的威信和尊荣。”
那是武信旋第一次看到穿着黑色重锦礼服的然镜,广袖玉带,光着头,没有戴冠,却丝毫不显突兀,垂下的眸子并没有和他直视,但他还是感觉到重重的震慑之力。那个被他称之为主上的,是南熠国王子姬永泽。
就在那年的冬天,幽闲在半夜偷偷溜下山来,钻进他的被窝里,没戴帽子的小脸冻得红彤彤,她兴奋得抱着武信旋,“无疏师太说要带我见妈妈了!”
“嗯,嗯?你也有妈妈?”武信旋捂着她的小手,这年,幽闲突然同意回红叶庵,不哭不闹,抱着木鱼,跟在无疏师太的毛驴后面,安静的像只兔子。
十方和尚感叹:女大不中留啊,养了五年的娃儿就这样走了。
“我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当然有妈妈。无疏师太说,只要我乖乖跟她回红叶痷,她就带我去见妈妈。”幽闲眼里满是憧憬,上嘴唇微微翘起(据说断奶时间晚的孩子都有这个毛病)。
“师太说,母亲是个大大的美人儿呢,”幽闲夸张的伸开胳膊。
武信旋想提示美人其实和“大小”并无关系,但他一看见幽闲眯缝着眼睛,时不时的砸吧砸吧嘴,就像冬日里偷偷在被窝里啃烤地瓜般美滋滋的模样,就闭口不说话了。
次日,幽闲穿着厚厚的冬衣,头上戴着雪笠,她穿得太多了,行动不便,武信旋将她举起送到驴背上,无疏师太双手合十告别,据她的说法,是出去云游化缘,次年春天回来。母亲奔出房门,将刚刚装上木炭的手炉递给幽闲。
一头毛驴,两个尼姑,几行蹄印。
武信旋记得那天雪很大,大到当新雪覆盖了毛驴踩踏的形迹,他都能看见毛驴的影子,依稀见到幽闲探出身来,朝他摆手。
很多年以后,有人问他,如果能回到从前,他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他当时第一个想法是:他会不惜一些代价阻止幽闲寻母,他宁可看见幽闲在红叶痷终生礼佛或者还俗做一名普通的小镇姑娘嫁人生子。
然镜曾说佛门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他和幽闲在权利之巅几经沉浮,所受八苦是普通人数倍,他们都在追逐至高无上的权利,其实最后得到的,和他们所舍弃的,到底那个重要?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
三个月后,幽闲回来了,她独自骑着一匹青骡,瘦了,也高了许多,穿着普通女孩的裙儒,裹着头纱,新长出的乌发柔柔的贴在头皮,一幅还俗的打扮。
路过武家肉铺时,无疏师太对她说:“上山还是下山,你自己决定。”
说完,无疏师太骑着那头连咳带喘的老毛驴回红叶寺。幽闲留在了武家肉铺,躯壳好像换了一个陌生人的灵魂似的,她变得沉默,像是被针线缝了嘴唇,只有在武信旋背着她去茶馆听她最喜欢的《思凡》时,她才略有反应,背她回家的路上,搁在武信旋胸膛处的双手攥的很紧,她说,“我去见了妈妈,她很美,后来她死了,变的好丑。”
幽闲的头发长的很快,丰盈油亮的,她以前像小狗般聒噪,疯玩起来时不知疲倦。而现在,她似小猫般乖巧,但是多了一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武信旋问无疏师太幽闲怎么了,无疏沉默,放狗将他赶出庵堂;问父母,父母三缄其口;他豁出去问然镜,然镜先是不语,后来递给他一张纸片,上面写着“腊月十七日卯时,北熠国贤妃姜暮薨逝。”
武信旋心中一震,这个废妃姜暮的死是去年冬天街头巷尾最热议的话题,她出身北熠国最古老的贵族,据说少女时期颇得圣意,怀孕后被封为贤妃,但是诞下公主后得了失心疯,在去年冬天最冷的一个夜晚暴病而亡。
然镜将纸条扔进火盆里,看看跳跃的火苗说,“据北熠国王宫的暗探禀报,贤妃姜暮是被人砍下了两条胳膊,血竭而亡,她诞下的公主,就是幽闲。”
从那天起,武信旋知道了妹妹幽闲的出身——北熠国公主姬琉璃。
南熠国和北熠国,以前大战常有,现在也小战不断。这样看来,幽闲和然镜的家族居然是世仇。
究竟是什么样的变故,让本该好好待在宫殿里享受出身带给他们的荣耀的王子公子,选择了出家当和尚尼姑避世了?
怀着这样那样的疑问,武信旋在夜幕中缓步踱回家里,刚刚推开门,一个温软的身体迎面扑来,轻盈的挂在他的脖子上,幽闲穿上了那套明显短小了不少的缁衣,新剃的光头泛着青光,她嗷嗷叫着喊饿,
“奶哥哥,帮我卖一碗蛋花米酒汤圆呗,吃完我要回红叶庵。”
我的小尼姑妹妹又回来了?!武信旋难以置信的看着幽闲,她的双眸流光溢彩依旧,只是眉宇间娇憨的稚气消失了,永远。
武信旋想起了自己抛开杀猪刀,拿起破云长刀的那一刻,如果有镜子,他看到的,一定是和面前的幽闲一模一样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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