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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 药已经送给她的丫头了。”章卫站在车外, 低声道。
车内, 暗金花纹的帘子微动:“这种事不用回来汇报。”
他不过看她一个女人家, 又是做好事伤了手, 万一留了疤被夫家嫌弃, 所以才伸出援手罢了。反正浴雪生肌膏这种女人用的东西, 他也用不上。
章卫恭敬地应了一声,又道:“殿下,薛大人来了。”
薛一凯是工部侍郎, 也是这次建造难民营的直接负责官员。
陆栖行没打招呼就突然带人来视察难民营,他听到消息,头都快炸了, 生恐底下的人不知轻重, 触怒这位阴晴不定又说一不二的主。
因此一接到消息,他就只带了一个亲随, 骑马跑了过来。
不过他还是来迟了一步, 瞧车队的模样, 应该是准备返城了, 也不知摄政王他满不满意。
薛一凯纵身下马, 走到车前行了一礼:“微臣见过殿下。”
这一次帘子终于掀开,露出陆栖行淡漠的脸:“免礼。”
薛一凯起身, 抽空偷偷打量了一眼陆栖行,毫无意外, 没能从他脸上看出端倪。薛一凯心里忐忑不安, 试探地说:“微臣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无妨,本王随意看看。”陆栖行淡漠地说。
薛一凯瞧他这模样,不似生气,胆子也大了起来,以退为进道:“因为工期短,天寒地冻的,难民营建造得粗糙,还请殿下宽宥。”
这本是薛一凯自谦的词,他自认为对这难民营真是费尽了心思,虽算不上尽善尽美,但就现有的条件,能建成这样已算不错了。
哪知陆栖行竟跟着点头:“不错,确实有几处建得不尽人意,房屋太矮,个高的人在里面都直不起腰,不过既然已经建好,就将就吧,只是窝棚间距太近,若是走水,很容易牵连四周。此外地面未平整,雨雪天气地面湿滑,容易摔倒,最后施粥的积德行善之家也要给予便利,最好组织青壮年流民参与施粥,打杂,减轻他们的负担。”
“是,是……”薛一凯不停地点头,心里却快哭了。摄政王这未免太吹毛求疵了吧,屋子太矮,他难道不想建漂亮点,可哪来那么多的木材,幸好没让他重建。
窝棚离得太近,大雪就要来临,天寒地冻的,若是有人熬不住在窝棚里生火取暖,引起火灾确实是个大麻烦,得让巡逻人员注意点。
这两条他无话可说,可后面两条是个什么鬼?殿下十五岁就领兵打仗,什么样的苦头没吃过,他会在意地面平不平整,滑不滑到这种小事?再说,这些流民以前在老家的院子也未必有多平整。还有最后一条,协助积德行善之家施粥,这不是京兆府的事吗?关他一个工部官员何事。
心里狠狠地吐槽了半天,薛一凯面上却极恭顺:“是,下官这就去办。”
回头他就把这事丢给京兆府尹去。
***
于是,等傅芷璇上好药,起身准备继续把剩下的粥施完时,就看到几个衙役领了四个青壮年男人过来,和和气气地说:“季夫人,你们都累了吧,歇息一会儿,让他们来帮你们。”
这四个男人做事也很利索,盛粥的盛粥,烧火的烧火,提桶的提桶,维持秩序的维持秩序。
而且有了他们这四个高头大汉,排队的人不自觉地守规矩多了,整个队伍少了推推搡搡,变得井然有序。
小岚见了,松了口气:“少夫人,这下好了,咱们在一旁盯着就行了。”
确实,这才一天他们四个就累得几乎瘫倒了,若是连续十天如此高强度的劳作,只怕不等流民们倒下,他们就要先倒下了。
傅芷璇摸了一下裹上白布的手,颔首笑道:“是啊,还是官府想得周到。”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到背后传来一道急躁的叫声:“少夫人,不好了,不好了,老夫人和小姐发生病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傅芷璇站了起来,等如意喘了口气,才道:“慢慢说,怎么回事?”
如意急得眼泪都冒了出来,哽咽着说道:“今天上午,少夫人走后没多久,老宅那边就把派牛车把老夫人和小姐送了回来。老夫人和小姐昨晚一夜未睡,回来用过早饭后,就回房补眠了。没过多久,奴婢就发现,她们发起了高烧,叫也叫不醒。”
“那叫大夫了吗?”傅芷璇冷静地问道。
如意忙不迭地点头:“叫了,大夫过来也开了药,奴婢让红燕姐姐在家里守着就来找少夫人了。”
现在两个主子都倒下了,除了傅芷璇,如意也不知道该找谁。
不过是发烧而已,万氏就是死了,她眼也不会眨一下。可惜她现在还背着人儿媳妇的名,若真对万氏的死活不闻不问,易遭人诟病。
虽然现在哪怕就是“不孝”,万氏和季家也奈何她不得,但傅芷璇不想在这种小事上落人口实,授人以柄。
“你等一下。”傅芷璇转身走过去,向冯六和马叔说明了情况。
马叔不放心她们,连忙站起来,解开围裙,丢给了冯六:“少夫人,天冷路滑,我送你们回去。”
今天的粥快施完了,又有几个年轻人帮忙,余下的冯六只要在一旁看着就行,少马叔一人也无妨。
“好,你先去套好马车。”傅芷璇点头道,接着又把冯六叫到一边嘱咐了一通,“明日还要来施粥,煮粥的大锅、木桶、瓢盆你寻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放好就行,不用带回城里了。另外,这几位大哥帮了我们的大忙,回头你给他们每人一升大米,谢谢他们今天的帮忙。”
听到这话,四个年轻人都喜不自胜:“多谢夫人,小的几个明天也过来帮忙吧。”
这几人都不是奸猾之辈,傅芷璇没有拒绝:“只要你们做事勤快尽责,我欢迎你们明天也过来帮忙,每人每天一升大米做酬劳。”
听了这话,四人更有干劲儿了。
见状,傅芷璇也放下心来,带着小岚和如意一起上了马车。
因为下了雨,路面湿滑,马车行驶得不快。
进城的时候,又遇上贵人的车队,堵住了城门,马车只得停下来在门口排队等候。
如意见了,急得眼眶都红了,她恳切地看着傅芷璇:“少夫人,咱们……咱们走回去吧,这不知堵到什么时候。”
傅芷璇还没说话,小岚已经双手叉腰,气冲冲地吼道:“走回去?你没看到少夫人的手受了伤吗?万一感染了怎么办?”
如意这才发现傅芷璇的右手包得像个粽子一样,她心里错愕又不解。这位少夫人现在因为捐粮有功,摇身一变,成了人人艳羡的诰命夫人,没有还有固定的俸银,不知羡煞多少人,她何苦要在这大冬天的亲自跑去施粥。
难怪老夫人不喜欢她呢。他们现在官家人,儿媳妇怎么能随意抛头露面呢。
傅芷璇不知道就这短短功夫,如意就想了那么多。她也不关心,反正如意是万氏的忠实拥趸,大家本就不是一路人,保持面子情就行了。
被小岚这么一怼,见傅芷璇又不吭气,如意只得偃旗息鼓,小媳妇儿模样地坐在马车的角落里默不作声。
马车又停了一会儿,等贵人的车队驶入城里,城门口才重新恢复了通畅。
这么一耽搁,回到季家时,天色已暗,门口静悄悄的。
傅芷璇推开门,走进院子就闻到浓重的中药味。
她蹙了蹙鼻子,循着味道走去,看见红燕坐在屋檐下煎药。
“大夫怎么说?老夫人和小姐的烧可退了?”
红燕连忙站了起来,擦了擦手:“回少夫人,烧已经退了。不过大夫说,老夫人年纪大了,小姐身子骨素来柔弱,这病来如山倒,需要好好将养一段时日。”
傅芷璇颔首:“那就好,你好好照顾老夫人和小姐。”
说完,她进了堂屋,刚走到门口就撞上急匆匆跑出来的如意。
如意连忙站定,福身道:“少夫人,老夫人醒了,她想见你。”
傅芷璇轻轻点头:“好,我也正想去看看母亲。”
傅芷璇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寒风趁机钻进了屋子里,吹得烛火晃动,明明灭灭,晃荡到帷幔上,形成一团巨大的阴影,投射到床上,远远望去宛如一只狰狞凶狠的猛兽。
床上的万氏似有所觉,腾地坐了起来,惊恐地喊道:“救命啊,救命啊……”
这声音又尖又利,划破寂静的夜空,四邻皆动,最先跑进来的是如意,她像一阵风,掠过傅芷璇,看也没看她一眼,焦急跑到床边跪下,紧张地看着万氏:“老夫人,老夫人,发生什么事了?”
万氏怔了一下,看着还站在门口的傅芷璇,尴尬地摇了摇头:“没事。”
傅芷璇关上门,指了指床侧不停燃烧的蜡烛:“是蜡烛晃动投射下来的影子。”
“对,对,是影子,你看我人年纪大了,都糊涂了,看到影子都害怕。”万氏长吁了一口气,拍着胸口,后怕地说。
“生病了,人就容易迷糊。”傅芷璇走过去,坐在床前,笑道:“很好,汗出了,烧应该也退了,娘很快就会好了。”
万氏这才发现大冬天的自己竟满头大汗。不过这出了一身汗确实好多了,整个人都像是轻了几斤似的。
旁边的如意见了,连忙拿出手帕给她擦汗。
傅芷璇坐着纹丝不动。
若是以往,她早着急地给万氏擦汗,打水给她擦拭换衣了。
如此明显的转变,万氏焉能不察觉,她挥退了如意,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傅芷璇,一副泫然欲泣地模样:“阿璇,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我……都是我的错,是我太无能了,竟任由你二婶磋磨你。都是娘的错,连你这么好的孩子也护不住,你怪我也是应该的。”
这偷换概念和推责任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娴熟了。若不是傅芷璇已知道她的真面目,很可能会被她这番动情的表演打动。
“母亲不必自责,这本不是你的错。”傅芷璇违心地附和了一句。
她素来好说话,跟家里人从不计较,万氏以为她被自己打动了,故作惭愧地说:“你真是个好孩子,娘对不住你。你放心,以后娘决不允许你二婶再踏入咱们家一步。”
那怎么行,没了季二婶这个坑爹的猪队友,这生活中得少多少乐趣啊。
“娘不必因为儿媳跟二婶闹翻,这事翻篇过去就算了。”顿了一下,她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再说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祸福相依,坏事未必就真的是坏事。就比如这次流民来抢客栈里粮食的事,若非如此,儿媳哪舍得把这么多粮食捐给朝廷,若是不捐粮,朝廷哪会封赐儿媳这四品诰命夫人的荣耀。”
万氏不知傅芷璇先前的打算,信以为真,嘴角的笑都僵住了,勉强附和了一句:“这倒也是,还是阿璇你想得透彻。”
傅芷璇似无察觉,继续道:“所以呀,儿媳要大大的感谢一个人。”
万氏心头一跳,扯了扯嘴角问道:“这……阿璇准备感谢谁啊?”
傅芷璇垂下头,一副家丑不可外扬的样子:“儿媳那不成器的嫂子。”
听到这个答案,万氏提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却很是不解:“这是为何?”
傅芷璇把手搭在床沿,无奈地说:“儿媳娘家那嫂子,不知听了何人的蛊惑,竟让她妹夫去煽动流民到客栈闹事。当时真是气死儿媳了,咱们家几千两银子就这么没了,这可是儿媳准备留来给夫君回京后打点京官应酬用的。”
“不过谁知道后面峰回路转,天上竟掉下个金娃娃。儿媳这也算因祸得福了,虽说损失了几千两银子,但得了这诰命夫人,寻常小吏见了儿媳都要行礼,见官也不用跪拜,逢年过节还有可能进宫见到宫里像仙女一样的娘娘们。此外每个月还有俸禄,省着点够花也够儿媳的日常开支了,儿媳以后也不用再为银子忧心了。只是,儿媳这一笔生意非但没赚钱,还欠下了不小的一笔银子,夫君那边,儿媳只怕暂时帮不上忙了。好在夫君从军这么多年,攒下的俸禄应该能应付一段时日才对。”
万氏的心都要疼死了,好几千两银子,就这么打水漂了,这无异于割她身上的肉。而她还得强忍着心痛,打起精神安慰傅芷璇:“没事,人没事就好,银子,银子没了,以后还可以挣。”
气到了她,傅芷璇也没了多留的兴趣,她站起身道:“娘,还是娘想得透彻。时候不早了,娘你早点休息,今晚就让如意在这里伺候你,儿媳去看看美瑜。”
“嗯,好。”万氏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
她哪知道诰命夫人会有这么多特权,难怪人人都想做官呢,可惜便宜傅芷璇了。哎,现在只希望她儿子回京能封个大官,也给她请个诰命夫人,让她也威风一把。
这样一想,万氏心里稍微好过了一点,不过一想到那打水漂的几百石粮食,万氏刚顺下去的那口气又堵了上来,她气得坐在床上捶手顿足,口中不停地喊:“赖氏误我,赖氏误我……”
如意进来看见的就是万氏这幅疯魔的模样。她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担忧地看着万氏。
突然,万氏一个不小心捶到了自己的大腿,发出杀猪一般的叫声:“好痛,好痛……”
如意连忙跑过去:“老夫人,老夫人,你腿上还有伤,不要激动,快躺下歇息一会儿。”
还真被如意说准了,万氏一个激动,不小心捶到了伤口,痛得她龇牙咧嘴,哎哟哎哟叫个不停。
从昨天到今儿早上,万氏整整跪了十个时辰,膝盖磨破了一层皮,渗出一串串的血珠,刚上了药,好了一些。被她今天这么一捶,又把上面那结痂的薄膜给蹭破了,血渗透了白色的深衣,晕散开来,看起来就恐怖得很。
如意见了,慌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咬住唇喊道:“奴婢,奴婢去请少夫人来。”
听到这话,万氏强忍住痛楚叫住了她:“不用。”
她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这个走了狗屎运的儿媳妇。一看见她,那就不光是膝盖痛,还有心肝也得痛。
如意只得停下脚步,颤抖着手替她揭开裙子:“老夫人,奴婢再给你的腿上一点药,你忍一忍。”
这一夜,万氏果然没睡好,做了一宿的噩梦,不是儿子生气地瞪着她问银子呢,就是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几千两白花花的银子被人抢走,半夜醒了,腿又隐隐作痛。
这么一折腾,第二天万氏的病更严重了,刚好一些感冒,再度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
接下来好几天,万氏每天都昏昏沉沉的,除了吃药就是睡觉,大夫天天进门,药方补品每日一换,银子如流水般花出去了。
因着傅芷璇先前已经说了自己没银子,万氏只得自掏私房钱看病。
结果等她病一好,装银子的小匣子已经空了一层,万氏的心就像是被人挖了一个大窟窿一样,别提多难受了。
她还来不及哀悼花掉的银子,老宅那边又派人来传话了,说是族长有事情要宣布。
提起老宅,万氏心里就有阴影。
但惧于季老太爷的威严,她不敢有丝毫的怨言,收拾了一番,雇了马车,赶往老宅。
她去得比较晚,族人们已经挨个坐在祠堂外的空地上,每家一个代表。
万氏走到几个寡妇中间,试探地问道:“六嫂,这么冷的天,族长叫咱们过来做啥?”
“万家嫂子是族长的亲侄媳妇,你都不知道,我们哪知道啊。”不等六嫂说话,旁边的安四嫂子掩嘴笑着插嘴说道。
这话若是旁人说,万氏可能还会以为对方是在恭维她。但安四嫂子跟她一向不对付,前几天她才被族长罚了跪,安四嫂子现在这样说分明是在奚落她。
万氏厌恶的瞥了她一眼,坐下不吱声。
没过一会儿,人基本到齐了。
季老太爷终于发话了,他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了族人一圈,然后大声说道:“今天特意把大家叫来,是有两件事跟大家宣布。第一件呢,想必大家都听说过了,文明家的傅氏献粮有功,被朝廷册封为四品诰命夫人,这是我季家的无上荣耀。”
说完,把傅芷璇迎到他右侧下方的位置坐好。
季氏一族人虽然不算少,但不知是不是风水不好的缘故,这么多年却没出现过什么出众的人物,就更别提封妻荫子,母凭子贵了。所以这么多年来,傅芷璇竟是季家头一个诰命夫人,也难怪季老太爷这么重视了。
其他的族人虽说早听说过此事,但听旁人提起和亲眼所见还是有差别的。
不过这些人心里再震撼,再惊讶都比不上万氏。
万氏皱眉看着坐在族长下方的傅芷璇,指甲都快把衣服戳出一个洞来了。
她怎么来了?而且还坐在那儿。那可是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才能坐的位置,傅氏一介妇人又是小辈,哪轮得到她坐那儿,这也太不合规矩了。真不知道傅氏这丫给族长灌了什么迷魂汤,明明没来过老宅几次,但老太爷却每次都向着她。
旁边的安四嫂子瞧见万氏阴沉沉的侧脸,心中一哂,前几日族中那一场闹剧,对外都把责任推到了颜氏头上,但族人们都心知肚明,真正的始作俑者是谁。
万氏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有这么个生财有道,又福运深厚,还孝顺的儿媳妇,换了别人,珍惜还来不及,她还想往外面赶,真不知道她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安四嫂子有心给她添堵,眉眼一斜,故意笑道:“恭喜万家嫂子,你家儿媳妇这么能干,我可真是羡慕得紧。”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倒宁可傅氏别这么能干。想到儿子信里说的,他已经娶了上峰的女儿,参将家的千金大小姐,跟三品大员扯上了关系,万氏就恨不得立即把傅芷璇给扫地出门。
可现在傅芷璇成了四品诰命夫人,族中的地位也因为族长的抬举,水涨船高,等儿子回来,再想把她赶出去,可就难了。
想到这里,万氏再也按捺不住蹭地站了起来,对季老太爷道:“族长,阿璇她是晚辈,又是个女人,坐在那儿不合规矩,说出去恐会惹人笑话。”
然后又冲傅芷璇招了招手,亲热地说:“阿璇,快下来,到娘这儿来,咱们娘俩坐在一起。”
傅芷璇一听这话就明白万氏什么意思,她不过是怕自己在族中站稳脚步罢了。
呵呵,其实今天季老太爷邀请她坐在下首,她就拒绝了一回,原因无他,今生,她可不想在季家这个牢笼过一辈子。既然迟早要跟季家撇清关系,又何必跟季家的族亲牵扯太深。她到底不姓季,就是能得到季家人一时的尊重与敬重也并不能真正为她带来什么实惠。
但季老太爷却用一双睿智的眼睛看着她说:“孩子,你要相信,天道公理自在人心,你所做的事宫里的皇上看在眼里,衙门的老爷看在眼里,城外受惠的流民看在眼里,我也看在眼里,明辨是非的族人也看在眼里。只要你在季家一天,季家就有你一片立足之地。”
傅芷璇不忍辜负这位老人的一片拳拳爱护之心,所以才会坐在这儿。
却不曾想,仅仅是这样一个位置就把万氏给刺激到了。
这倒是一件意外之喜。
傅芷璇没有说话,也不需要她为自己辩驳,因为季老太爷发话了:“怎么,皇上御赐的四品诰命夫人还没资格坐在老夫这一介白身旁边?”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季老太爷这一发话,谁还敢质疑傅芷璇,那就是质疑皇上。
万氏在安四嫂子似笑非笑的目光,讪讪地笑了一下,扯着嘴角道:“没有,族长,我……侄媳只是怕阿璇不自在而已。”
季老太爷瞥了她一眼,到底不是自己的亲儿媳妇,两家又分家几十年了,他也不好多说。
“第二件事是,我年事已高,不知哪天就不在了,这族里总需要一个管事的人,我属意长源接替我做族长。”
这话简直就像是一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其中反应最强烈的当属季二叔,他的脸刷地一下变得铁青,人跟着蹭地站了起来:“我不同意。”
四叔公也在一旁帮腔:“就是,大哥,这不符合规矩,族长历来传嫡传长,你这样岂不乱了套。”
季二叔是季老太爷的大儿子,而季长源却是他隔了好几代的远房侄亲。四叔公跟季老太爷是亲堂兄弟,自然不愿意他把家族的话语权让给旁支。
底下的族人也面面相觑,谁都没想到族长会突然炸下这么一颗巨雷。
倒是万氏心中一喜,不传嫡子长孙了,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家文明也有机会了?这族里谁家的男儿有她的文明有出息?
这族长之位活该落到她家头上啊。
万氏眼珠子一转,看向六嫂:“这事也太突然了,族长至少应该征求征求大家的意见不是?”拖一拖,她的文明就回来了。
六嫂看看万氏,又瞅瞅安四嫂子,哪个都得罪不起,只能打哈哈:“这……我一妇道人家,哪懂这些,也就是代表家里,来听听族长说了啥,免得有什么漏下了。”
安四嫂子听了,笑眯眯地说:“六嫂说得对,咱们妇道人家就别多嘴了,听老爷们的就成,免得被人说是长舌妇。”
其余几个寡妇听了,也纷纷点头称是。她们家没了男人,诸事多要族中照拂,大都安分老实,也不愿意掐头冒尖,安四嫂子这话正合她们的心意。
万氏气得直咬后槽牙,安氏当然不急了,季长源就他们那一支的。等他做了族长,安氏他们那一支就该扬眉吐气了。
见没人出头,季老太爷又明显不大待见她,万氏就算心里有万般想法也只能作罢。
她现在只盼四叔公和季二叔几个能说服老太爷回心转意。
但季老太爷显然是早有准备,他先是陈述了一番为何会让季长源做族长的原因。季长源为人仗义,处事公正,有决断,而且眼光精准,又是秀才出生,再合适不过。
此外,他还请出族中另外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这几人也一致称赞季长源的人品和处事原则。
再加上季长源平时在族中的人缘比起不怎么着调的季二叔不知好了多少倍,下面的人嘴上不说,但大部分心里其实都对季老太爷这一举动极为赞同。
季二叔眼见大势已去,气得眼眶发红,愤怒又伤心地看了季老太爷一眼,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
旁边一个叔公见了,担忧地看了季老太爷一眼:“大哥,要不咱们再缓……”怎么也不能让他们父子反目不是。
季老太爷制止了他的话,面色如常:“七弟不必多言,我心意已决,长源,你过来。”
似乎长子的负气离去对他毫无影响,他仍是那个无坚不摧的季家大族长。但傅芷璇却看见,他负在背后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
那一瞬,傅芷璇心里猛然迸发出一种强烈的情绪,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实在是位令人钦佩的长辈。
接下来,季长源说了什么,她完全没听进去,眼前心里都始终是那一双干枯的、轻微颤抖的手。
人群解散,大家一一离开祠堂,傅芷璇刻意落在最后,至到祠堂恢复了冷清,门口只余一老一少。
季老太爷站起身,笑眯眯地看着她:“怎么还不回去?”
看着他豁达的眼神,傅芷璇到嘴边的安慰突然说不出口,这样一个意志坚定,心有丘壑,心明如镜的老人,根本不需要她那几句苍白的安慰。
“这就回去,天冷了,伯祖父也早些回去。”傅芷璇冲他福了福身,转身出了祠堂。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的转角处,季老太爷挺直的肩突然耷了下来,矍铄有神的眼睛也黯淡了下来,他疲惫地坐到了椅子上,长长的叹了口气。
***
傅芷璇出了祠堂小岚就迎了上来,还递了个暖手炉给她:“少夫人,你快暖暖手。风好大,咱们赶紧回去吧。”
傅芷璇裹紧了披风,点头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沿着小巷子往外走,但没走多远,突然前面传来熟悉的怒骂声。
“打死你个祸害,要不是你,公爹怎么会把族长传给别人,都是你个丧门星,嫁进来克死了大哥,现在又来克咱们家,你个烂货,谁沾上你谁倒霉。若不是这黑心肝的想休了儿媳妇又想装好人,非要我们当家的出面,也不会惹怒公爹……”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傅芷璇心中一动,停下脚步,并拦住了小岚。
两人站在墙角往前望去,只见前方的街道上,颜氏拿着一根鸡毛掸子,不要命地往万氏身上抽去。
旁边围了好些个妇人,但看颜氏那气势汹汹的模样,没有一个敢上去拦架。
万氏挨了不知多少下,她开始还想夺过颜氏手中的鸡毛掸子,可她这些年连水都没提过一桶,哪比得上颜氏有力气,硬生生地挨了十几下。没过多久她全身上下都火辣辣地痛,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哪还有力气跟颜氏争抢,只能放下面子,苦苦哀求:“弟妹……弟妹,咱们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可颜氏这会儿把自家丈夫丢掉族长一事全怪到了颜氏头上,恨极了她,听到她的求饶和哀嚎声,不但没住手,反而愈加兴奋,下手更重了。
一时之间,这马路中间就只听到鸡毛掸子打在人身上的啪啪声和万氏的呼痛声。
最后还是季长源听到风声,带着几个男人过来才拉住了颜氏。
但这会儿万氏已经被打得一身是伤,就连脸上也有好几道明显的红痕。
她瘫坐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季长源见了,又怒又气,连忙叫人去请大夫来,又吩咐人把颜氏押到祠堂。
颜氏这会儿破罐子破摔,把鸡毛掸子一丢:“跪祠堂就跪祠堂,又不是没跪过。”
呸,她皮糙肉厚,不怕这个,可不像万氏那假模假样的,跪个祠堂还能跪出病来。
说完,她雄赳赳地自动往祠堂而去,那模样不像是受罚,倒像是摊上了好事一般。
旁边的季长源很是无语,但他才上任,这两个妇人又是因为他这族长的位置闹起来的,他也不好处置,只能叫人看好颜氏,回头等族里商量好再处置她。
万氏看着颜氏扬长而去的背影,心里恨得牙痒痒,忍不住磨牙,这泼妇,等她儿子回来,有颜氏好看的。
“哎呀……”这么一用力咬牙,牵动了脸上的伤口,万氏再次痛得鬼哭狼嚎起来,场面再度变得混乱。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突然出现了一个略带稚气的小子,他摸着头,不好意思地问道:“请问谁是季文明大人家的夫人?”
听到“季文明”三个字,万氏就跟打了鸡血一样,连忙叫道:“我……我……”
那小哥看着她被打成猪头的脸,扯了一下嘴角,张嘴就道:“不会吧,这么老?”
气得万氏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还是季长源替她解了围:“她是季文明的母亲。”
小哥尴尬地摸了一下脑袋:“不好意思,是小的弄错了。小的是户部范大人府上的,我家大人让小的来通知季文明大人的夫人,明日大军就进城了,让她去城门口去迎接季大人。”
原来范尚书上回听曹辉说起季家人似乎不大待见傅芷璇,便记在了心里。范尚书有心让傅芷璇在季文明好好表现表现,所以特意派人来通知她去迎接季文明。任是哪个大男人看到娇妻冒着寒风在城门口迎接他,就是铁做的心也得化了。这夫妻二人感情和睦,旁人哪还有权利说三道四。
“我就是,请你代我谢谢范大人。”傅芷璇从街角走了出来,先是感激地冲那小哥一笑,然后才像是看到万氏一样,面上闪过讶异之色,菱唇一张,扑过去惊呼道:“娘,这是怎么回事?你……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万氏这会儿哪有空理会傅芷璇,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她这幅模样,明儿怎么去迎接儿子和新媳妇,还有新媳妇肚子里的大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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