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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这个新年陆栖行过得很清闲。
休沐十日, 别人是合家团聚, 他唯一的妹妹已嫁做人妇, 另一个亲人是天下至尊的皇帝, 都不可能陪他过年。
他也乐得清净, 除夕那天进宫陪陆谨严吃了一顿午膳, 然后不顾陆谨严可怜巴巴的挽留, 决意出了宫。
初一那天陆栖行接待了几个上门拜年的大臣,初二这天,他早吩咐了门房闭了门, 免了各种应酬,准备在家好好歇歇,看书练剑, 时光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悠闲安然。
只是这种惬意的日子很快就被突如上门的高老爷子给打破了。
高老爷子学富五车,才名扬天下, 先后在礼部、吏部任职, 后又担任太傅, 门生遍布, 现如今朝堂上还有不少肱骨大臣都出自他的门下。
后来, 在他父皇继位后,高老爷子兼帝师和国丈与一身, 高家的权势到达顶峰。但就在此时,高老爷子做了个惊人的决定——急流勇退, 婉拒了父皇的挽留, 告老还乡,回到了燕京城治下的安县颐养天年。
这一去就是二十年。
这么多年,哪怕母后和父皇先后逝世,他也未曾踏入过京城一步。
却不曾想,他今日会突然登门。
陆栖行惊讶万分,接到福康的汇报就连忙出去亲自迎他。
哪知走到门口就看到两个年轻女子一左一右地扶着高老爷子进来,左边那个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陆永宁,右边那个穿着一身淡绿色的流彩暗花掐腰曳地裙,身段款款,见了他,柳腰一弯,未语脸先红,声音又细又软:“民女艾氏见过摄政王殿下!”
大过年的,陆永宁带个女人到他府上,是什么意思,这还用猜吗?
只是因为顾忌着高老爷子,他不好翻脸,但说出的话也不甚客气,明着支开她们:“永宁,我府上没有女眷,不宜招待这位姑娘,你带她去转转吧!”
陆永宁噘嘴看了高老爷子一眼,不满地抗议:“外公,人家水都还没喝一口呢,皇兄就赶人家走。”
高老爷子拍了拍她的手:“你先带艾媛在府中转转,我与你皇兄有话要说。”
他发了话,陆永宁便没了意见,拉着脸色通红的艾媛往后院走去。
这厢,陆栖行把高老爷子请进了书房,亲自泡上好茶,端给他:“外公,你怎么来了?我正准备过两日去看你呢!”
高老爷子啜了一口茶,抬起灰褐色的眼皮看着他,直接切入正题:“你觉得艾媛怎么样?”
他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没记住,能怎么样?
陆栖行怕刺激到高老爷子,只能避重就轻地说:“外公,我的事你不用操心,时候到了,我自然会成亲生子的。”
高老爷子睨了他一眼:“皇上今年六岁了,你现在娶妻,等孩子生下来,他都快十岁了,你担心什么?”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高老爷子一眼就看穿了他的顾虑。
他之所以拖到现在还不成亲,一来是没有特别想娶的人,二来也是顾虑着皇上。
皇上还小,他若有了子嗣,他手底下的人少不得会心思浮动,生出不该有的念头,更甚者会影响到皇上,这是他所不愿看到的。
谨言是皇兄唯一的子嗣,他在皇兄墓前发过誓,一定要护他成长,亲眼看着他成长为一代明君。
谨言今年就六岁了,顶多再过九年,就可以亲政了,到时他也可以放下肩上的重担,像高老爷子一样急流勇退,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
自嘲一笑,陆栖行淡然一笑,看着高老爷子道:“既然外公明白我的顾虑,又何必逼我娶妻呢!”
高老爷子虽已是耄耋之年,又远离朝堂多年,但对燕京的局势却一清二楚,他缓缓合上眼,语气带着丝丝不满:“萧亦然这两年蹦跶得太厉害了,王爷,你当心养虎为患!”
岂止是萧亦然,自从陆谨严登基以来,整个萧家仗着是小皇帝的舅家,都膨胀得厉害,不止大肆拉拢朝臣,甚至把手脚伸到了拱卫燕京城的禁卫军中。
陆栖行颔首:“外公放心,我心中有数,目前还不是动萧家的时候。”
忠于先帝的大臣一直担心他这个摄政王权势过盛,搞不好哪一天会取而代之,夺了侄子的皇位,因此一直对他防备得紧。
萧家的出头正好缓解了双方的矛盾。比起陆栖行,这些大臣们更不能接受外戚专权,所以以冯御史为首的一干文臣武将知道国舅爷萧亦然干的好事后,立即上折子弹劾萧家。
大到萧亦然暗中插手禁卫军的事,小到萧家人仗势欺人,强买强卖,搜刮民脂,强亲民女,桩桩件件,事无巨细,弄得那一阵每天案头上弹劾萧家的折子足有一尺高。
双方斗得势如水火,倒是让陆栖行清闲了好一阵。
高老爷子也知道,现如今朝堂上分为三派,虽有争斗,但彼此都很克制。这于朝廷而言,并非一件坏事。
想到这里,他也不得不赞同陆栖行的话,现在确实不是动萧家的时候。
“我明白你的顾虑,所以外公给你找的也不是什么权贵家的姑娘。艾媛的父亲只是从四品负责水利的工部官员。她本人亦性情温和贤淑,你娶了她,朝中大人们也放心。”
陆栖行没想到绕了一圈,最后高老爷子又把话题绕了回来,他哭笑不得:“外公,她不适合我。”
娇娇弱弱的,见到他声音比蚊子都小,他下意识的不喜,更别提娶她,跟她朝昔相处了。
高老爷子虎目一瞪:“她不适合你,那谁适合你?你说,只要你说得出这个人,老头子我今天豁出去这张老脸,亲自上门给你提亲,定把人给你娶回来!”
陆栖行相信这绝对是高老爷子做得出来的事。
“外公,等有合适的了,我一定第一个告诉你。”陆栖行打着哈哈。
但高老爷子完全不吃他这一套:“行,不娶正妻也可以,那你收了艾媛,让老头子我在有生之年也能抱一回曾外孙。”
陆栖行指了指皇城的方向:“外公,你早就做太外公了。”
高老爷子斜了他一眼:“能一样吗?皇上能让我抱?”
陆栖行被他堵得哑口无言,顾忌着他的身体,陆栖行也不敢太强硬的拒绝他。
那知他这一心软就彻底着了高老爷子的道。
用午膳的时候,桌上全是猪肾、羊骨、干贝、狗肉等一类的壮阳补肾的食物,不止如此,就连饭后茶也变成了枸杞泡水,而且旁边的福康还偷偷冲他挤眉弄眼,暗示他别喝这茶水。
陆栖行瞬时明了,高老爷子今天来分明是要逼着他生米煮成熟饭,纳了艾媛。
这家里多了个蛮横不讲理,又年纪一大把,刺激不得的老人,陆栖行只能避其锋芒,寻了个借口躲了出来。
哪晓得被陆永宁察觉了,跟着追了出来。
于是才有了这么一出好笑的躲避戏码。
陆栖行扶正衣冠,瞥了一眼憋得脸色通红的傅芷璇:“想笑就笑,本王也是食五谷杂粮,自然有寻常人的七情烦恼!”
得了允许,傅芷璇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陆栖行脸都黑了,从牙关中挤出几个字:“有这么好笑?”
傅芷璇见他脸色不善,收了笑,帮他找回一些面子:“也不是,只是看到王爷就想起了民妇自个,今日民妇也被母亲和大姐逼婚了。老爷子和公主给王爷挑的好歹是一个二八年华的美娇娘,民妇的娘和大姐给我挑的可是一个驼背。驼背也就罢了,还不思劳作,手比许多大姑娘都白嫩,家里穷得大过年的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拿不出来。想想,民妇是不是比王爷你惨多了?”
听到傅芷璇的刻意卖惨,陆栖行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点着头,赞同地说:“你确实比本王惨多了!”
傅芷璇嘴角抽了抽,心道,你完全不用这么实诚的。
忽地,陆栖行侧过头,炯炯有神地盯着她:“你用什么办法拒绝长辈的?”
傅芷璇哑然,半晌,勾唇自嘲一笑:“王爷怎么知道民妇拒绝了?万一民妇答应了呢?”
“你不会!”陆栖行肯定地说,“你若肯将就,当初就不会兴师动众的和离了。”
傅芷璇怔忪,是啊,她若愿意将就,那何不将就看起来还光鲜亮丽的季文明,而且还不用失去诰命,有了诰命护身,她就是季家身份最高的女人,谁也奈何她不得。
这么浅显明白的道理,连摄政王这个外人都看得明白,为何她的母亲和大姐却视而不见。
不想沉浸在这种埋怨的情绪里,傅芷璇笑吟吟地错开了话题:“王爷也知道民妇和离的事了,看来民妇在京城出名了。”
陆栖行摇头:“本王是听曹广说的,他老爱在本王耳边说这些八卦奇谈。”
曹广似乎觉得他太闲了,总爱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骚扰他。傅芷璇和离的事闹得不小,季文明又勉强算曹广手下的将士,故而,他在陆栖行面前提了一回。
后来还感叹道:“这傅氏娇娇弱弱的,看不出来这么烈性,不但和离,还自立门户,简直比我家那三只母老虎还猛。季文明摊上她也算自作自受!”
陆栖行当时瞟了他一眼,冷声反问:“怎么?你难不成准备在家凑一桌叶子牌?”
曹广愕然,愣了一下,才反驳道:“算了吧,家里三只母老虎都够我头痛的了,再来一个性烈又不经打的,万一闹出人命怎么办?我可吃不消。”
陆栖行瞥了他一眼:“你心里明白就好。”
曹广心里堵死了,好歹都被你一人说光了,旁人还说什么。
当然,后面这一段陆栖行不会傻得告诉傅芷璇。
傅芷璇听了,只觉得这位征远大将军真是个奇人,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竟是个长舌妇,似乎每提起他一回,他都会刷新一遍她的认知。
“曹大将军还真是有趣。”思忖半晌,傅芷璇才找出这么个勉强算是夸赞的字眼。
陆栖行不想提曹广:“你还没说,你怎么拒绝的!”
看着他炯炯的目光,傅芷璇感觉头皮发麻,她的经验对他来说不合适啊。
“就直接拒绝的,王爷想必也清楚我自立了女户,婚姻大事虽也要听父母的,但不用完全听他们的。”
这对他来说确实没什么参考意见,陆栖行有些失望地说:“女户倒是个好东西。”
瞧他的样子,似乎很遗憾没个相对应的“男户”。
傅芷璇的嘴角再度抽了抽了,这话若让她娘听了,准能说出一百条反驳的理由。
半晌,傅芷璇轻声道:“其实,王爷何不随了他们的心意,这样也可一劳永逸。”
反正他迟早要娶妻的,依他的身份,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得?这个不满意,他再多见几个呗,见多了总能找到一个满意的。
否则依今天大长公主的样子,肯定还有得折腾。
陆栖行没有回话,似乎在思量她所说的这件事的可行度。
傅芷璇也安静了下来,没有打扰他。
良久,车轱辘滚动的声音突然提醒了她,傅芷璇猛然回过神来,看向陆栖行道:“不知摄政王殿下想前往哪儿?民妇送殿下一程。”
这句话倒是把陆栖行问住了。他的王府暂时肯定回不去,至于曹广那儿,这大过年人家要么去老丈人家拜年,要么在家里迎客,其他臣子也莫不如此,他此时上门大大不妥。另外因为过年,酒肆茶铺饭馆都歇业了,他就是想找个地方消磨一阵时间都不成。
见他久久不说话,傅芷璇心里有了揣测,莫非他不想回去。
但她一个妇人,家无男子,也不方便把他领回家啊。
只是碍于他的身份,她也不好催促。
这么一沉默,马车已经驶入抚宁巷。
看见家门口近在眼前,傅芷璇犹豫了一下,福身道:“殿下若是不嫌弃,可进来饮粗茶一杯!”就当看在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份上。
陆栖行有些窘迫地点了点头:“那就叨扰了。”回头,他一定要向曹广学习,在京中多置办几处宅子,狡兔三窝,也不愁没去处了。
傅芷璇先一步踩着马凳下了马车,然后抚平了衣服上因为久坐形成的褶皱,微侧着身,面朝马车,等陆栖行下车。
突然斜侧一道身影飞奔入她的怀里,抱着她哽咽地说:“嫂子,你可回来了。”
季美瑜攥着她衣袖的手一片冰冷,显然是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
傅芷璇握住她的肩,推开了她,然后把手里的汤婆子递给她:“美瑜,我已经与你哥和离,你以后叫我阿璇就是。大过年的,你不随你母亲走亲访友,来我这儿做什么?”
季美瑜眸子闪了闪,心虚地说:“我……其实我就是想你了。”
傅芷璇笑看着她不说话,看她还能编出什么花样。
季美瑜被她看得很不自在,心知这事也瞒不过她,索性和盘托出:“嫂子,不,阿璇,我……我有身孕了,娘和大哥逼我打掉他,我舍不得,你收留我好不好?”
傅芷璇这会儿是真被她吓到了。她那天流了那么多血,这孩子都没掉,也不知该说是她命好,还是命太差。
“美瑜,你既不肯打掉孩子,那孩子的父亲呢?”傅芷璇的目光如有实质,“你没找他?你母亲和大哥也没找他?他是什么态度?”
其实不问也知道,若是祝家肯娶她,万氏和季文明也不会逼着她打掉孩子了。
季美瑜脸色一白,闪烁其词:“他……他不在,我想先把孩子生下来。等他回来,他一定会娶我的。嫂子,你就帮帮我吧,我舍不得这个孩子。”
不在?大过年的,连过往行商都不远千里赶回家过年了,祝公子能去哪儿?
她分明是猪油蒙了心,都这时候了还自己骗自己,以为把孩子生下来,祝家就会允许她进门了,祝公子就回回心转意?天真,祝公子滥情博爱,他会缺儿子?
不过到底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姑娘,傅芷璇也不忍见她一条路走到黑:“美瑜,回家吧,听你母亲和大哥的,他们不会害你。”
季美瑜听见她不愿意收留自己,捂着脸蹲下身伤心地哭了起来,苦苦哀求道:“嫂子,我舍不得这个孩子,看在孩子是无辜的份上,求求你收留我,我可以到你铺子上做工抵饭钱,好不好?”
这不是饭钱不饭钱的事,未婚有孕的季美瑜本事就是个天大的麻烦,她是脑袋进水了才会把这麻烦揽回自己家里。
傅芷璇想了想,索性把话给她挑明了:“美瑜,我已与你大哥已经和离了,我这身份收留你不合适,你还是回去吧。”
季美瑜的哭声戛然而止,错愕地看着傅芷璇,似乎不相信,自己都拉下脸如此求她了,她还会拒绝自己。
“回去吧。”傅芷璇又坚决地重复了一次。
季美瑜苍白着脸,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失魂落魄地出了巷子。
见她的背影消失在了巷子里,傅芷璇叹了口气,冲马车上的陆栖行道:“让殿下见笑了。”
“无妨。”陆栖行掀开帘子,跳下了马车,“是我叨扰了。”
傅芷璇做了个请的姿势,微侧着身,让他先进门。
“嫂子,原来你早有了新欢,难怪想跟我大哥和离呢!”去而复返的季美瑜正好看到陆栖行进门,跑过来,幽幽地说。
傅芷璇头大地看着她:“你想多了,这只是我的一个朋友。”
季美瑜不信,眼巴巴地看着她:“嫂子,你既已识情知爱,跟我一样不得与爱郎相守,也该明白我才是。我对祝郎一片真心,还请嫂子成全。”
好说歹说,她都执迷不悟,傅芷璇的耐心也耗尽了,她让陆栖行先进去,然后拉下脸,冷漠地说:“美瑜,我不懂你所谓的情情爱爱,也没兴趣听。你执意要生这个孩子,这是你的事,你的责任。若你甘愿脱离家族,独自抚养孩子长大,我虽不赞同,但也赞你一声烈性坚强。但你若做不到,那也别指望旁人给你养孩子。”
季美瑜身无一技之长,性子天真愚蠢,平日里也没吃过苦头,离开了家,她连自己都养不活,拿什么去养孩子。
自始至终,她想的不过是先靠傅芷璇躲开家里人,把孩子生下来,然后抱着孩子去找祝家。
现在听到傅芷璇毫不留情的拒绝,她愣了:“嫂子,你的心肠怎么这么硬呢,我,我真是错信你了。”
哭着哭着,突然嘤嘤呜呜地捂着鼻子跑了。
傅芷璇松了口气,回家关好门,又特意嘱咐了小岚一番,让她以后见到季美瑜就绕道走,绝不能跟她多接触。
主仆俩说完话,傅芷璇这才想起自己把堂堂摄政王给搁在了堂屋里。
她连忙亲自端着热茶上去:“殿下,民妇招待不周,请殿下见谅。”
陆栖行不在意地挥挥手,慑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傅芷璇脸上,似乎要把她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傅芷璇不大自在地摸了摸脸:“殿下,我脸上有东西吗?”
陆栖行幽暗深邃的眸子微微挪开,薄唇轻启,突然吐出一句惊人之语:“你我皆被长辈逼婚,不如咱们做一场戏,打消他们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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