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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人猛将她胳膊一拽一推,低喝:“赶紧给我道歉!”
她脚下趔趄两步,差点没站稳,但后背还是挺得笔直,头扬得高高的。
对面铺子里,前几天抄家伙硬干的胖大妈拿蒲扇指着方萤,唾沫横飞:“……现在的小姑娘那可真是了不得!十三岁!骂起人来咋这么脏!哎呀,让我复述我都脸红……”
方萤响亮地“嘁”了一声,“你那天说狗/娘/养的可没脸红……”
话音没落,男人一巴掌拍下来,“你还有理了!”便又向胖大妈连声道歉。
胖大妈摇着蒲扇,“老方,你家是什么情况,我们也都晓得。大家平时念在你家闺女年纪小,不懂事,所以不跟她计较。但你瞧瞧,她平时都干了些什么事!老方啊,趁着年纪不大,还能别过来,赶紧好好管教管教吧!起码不能让她一个人,搞得我们大家伙儿都做不了生意,是吧?”
旁边摇扇吃瓜的街坊四邻连声附和。
男人连连赔笑,“是是,刘姐您说的对……”悉悉索索地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张整票递过去,“这钱您拿去换块新的玻璃吧,以后我一定严加管教,再不让方萤出来给你们添乱。
胖大妈手指捻一捻纸币,两眼眯缝起来,迎着日光看了看,确认是真钱,往衣服口袋里一揣,“我也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这事儿就这么翻篇吧!”
男人看方萤还跟公鸡似的仰着下巴,毫无悔改之意,粗暴往跟前一拽,“赶紧给我回去!不嫌丢人!”
“嫌我丢人,有本事你当年别生我!”身体拧成一股麻花,还是没能从男人的钳制下挣脱,气急败坏,索性下口去咬。
男人反射性地一躲,她就趁着这当口,从他腋下一钻,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你给老子站住!”
松落的石板让她踩得“呱唧”作响,她一气儿跑出去老远,还抽空回头向着男人做了个鬼脸。
擦身而过。
头顶云层倏然舒展,又即刻被风吹远,巷里天光暗了又亮,变换的光影恰好照在她脸上。
片刻,她身影就消失在曲曲折折的巷子那头了。
蒋西池推着自行车,继续往里走,便听两旁店铺里还有人在议论:
“方志强这么老实巴交一人,摊上这样的老婆孩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可不!多好一人啊!老婆疯了,这么些年不离不弃,也从来不去外面乱搞……”
“他这闺女也真是太不省心了……”
蒋西池垂眼,穿过沿路或兴奋或叹惋或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
方萤那张看似狡黠实则几分惊慌的脸,还在他脑海中。
家里吴应蓉已经做好了饭,外公阮学文不在,买花肥和新的望远镜去了。
“你外公就有个弄花看鸟的臭毛病,他说过一阵鸟要换冬羽了,北鸟要南归,得先把设备准备好。你说这才九月,他着什么急?”
“未雨绸缪。”
吴应蓉忍不住伸手摸一摸他脑袋,“哎呦,年纪小小,晓得未雨绸缪这个成语。”
蒋西池表情一黯,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吴应蓉的手,“外婆,我们吃饭吧。”
吴应蓉有午睡的习惯。蒋西池帮忙洗过碗之后,拿肥皂洗了个手,也回到自己屋里休息。
从抽屉里翻出空调遥控,正准备打开,想着外公外婆是节省惯了的人,又把遥控器放回去,只开了电风扇。
往床上去躺了会儿,没什么睡意,翻身起来,从书包里找出今天刚发的数学课本,到书桌前坐下。
阳光透过纱帘照射进来,已滤去了一半的暑气。
蒋西池翻两页书,鬼使神差地,盯着那纱布帘子,挪不开眼。
半刻,丢了书,起身将纱帘掀开。
对岸,一道白衣蓝裤的身影正蹲在那儿,旁边立了一个红桶,一只塑料盆,隔着玻璃,瞧不真切。
外面静悄悄的,想是外婆已经睡着。
蒋西池索性推开门东侧后门,走到了廊下。
方萤在洗衣服,从红桶里捞出件灰色格子衬衫,铺在暗红色的洗衣板上,飞快搓洗起来,身体随着手上的动作一倾一倾。
午后两点,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
方萤热得一脑门汗,搓完了手里这件,猛一下抖在水里,淘洗了几下。
汗顺着眉心往下落,她一手揪着水里衣服的衣领,腾出一只手,抬起手背抹了一下汗。
对面有人。
方萤余光里瞥见一道身影,悚然察觉,飞快抬头。
那人坐在栏杆上,两腿悬空,不知道在那儿看了多久。
方萤不悦,下意识去撸衣袖,忽听屋里传来一声喊,腾地站起身,手肘一撞,还装着两件衣服的红桶,沿着略有些坡度的台子骨碌碌滚落而下。她慌忙倾身去捡,那桶已经漂到了河里。屋里喊声越紧:“囡囡!囡囡!”
她转头应一声,“马上来!”
看一眼浮在水里缓慢漂浮的塑料桶,最后还是一抹脸,转身拾级而上。
“妈,”方萤推开后门,“怎么了?”
“水……”
方萤忙去厨房,从塑料水壶里倒了杯凉白开,回卧室放在床边柜子上。
瞧见柜子上的消炎药分毫未少,顿了一下,在床沿坐下,将母亲丁雨莲扶起来,“妈,你怎么没吃药?”
丁雨莲扶着她的手,把杯子里的水咕噜噜喝掉大半,“几点了?”
“两点多了,你饿吗?我去给你热饭。”
丁雨莲摇头,“你爸呢?”
方萤垂着眼,“不知道。”
“今天开学,学校里怎么样?”
“还好。”
丁雨莲上下打量一眼,捂着嘴轻轻咳嗽一声,有气无力道:“新学期,应该给你买两件新衣服的。”
“不用了,一样的。”方萤打断她,“还睡会儿吗?”
丁雨莲点了一下头。
方萤把药拿过来,掰出两粒胶囊,“把药吃了再睡。”
清澈碧波里映着天上的流云,那红桶格外的扎眼,顺着水波,晃晃荡荡地,漂到了这岸,撞上了河岸,又往前漂,眼看着就要漂远了。
蒋西池犹豫片刻,翻进栏杆,沿着台阶下去,到了河沿上,把鞋一脱,一猛子扎进水里。
河水沁凉。
他划了几下,将红桶截住,把水面上的两件衣服捞起来,塞进桶里,提着游到了对岸。
方萤推开门,吓了一跳,几步跃下台阶。
蒋西池把桶搁在石台上,低头摆脑袋,甩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身上的运动T恤湿透,往下滴水。
方萤瞅着他,“蒋西池?”
“嗯。”
“我以前见过你。”
蒋西池抬眼。
方萤指一指对面,“去年暑假,你来你外公这儿玩儿,坐那儿弹了吉他,是吧?”
蒋西池想了一下,“嗯。”
方萤笑了一下,“弹得真烂。”她蹲下身,把桶里的两件衣服扔到洗衣板上。
这笑容一闪即逝,蒋西池愣了愣,在脑海里回想的时候,才发现真不是错觉。
没让他把这笑的动作细细地拆解一遍,他倏然注意到了方萤的两条手臂——袖子挽上去了,露出来的小臂上,淤青和食指粗的红肿纵横交错。
“我去给你拿块干毛巾……”
蒋西池摆头,赶紧别过了目光,“不用了。”
他踩在石板上的脚蜷缩了一下,方萤注意到了,不自觉地低头看去,脚背皮肤极白,能看见里面的静脉。
一个男生,怎么白成这样。
确认洗衣桶安全无虞,蒋西池往后退一步,转身。
“喂。”
蒋西池一顿。
“谢谢。”
蒋西池什么也没说,仍旧像方才那样,“噗通”跳入水里。
方萤没躲,溅起的水花跃上她的脚背,她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就看见蒋西池两条手臂划开了碧波,游鱼一样,很快到了对岸。
上了岸,他拎起台阶上的鞋,一路滴水走了上去,推开门。
风吹着对岸的木香藤轻轻摇动,那身影消失在门里。
蒋西池进了屋,冲了个凉,把一身湿衣服脱了,没开洗衣机,怕吵醒外婆,把脏衣服扔进盆里胡乱揉搓了几下,挂去阳台上晾晒。
回屋,从抽屉里翻出瓶酒精,坐在桌前,翻过脚掌,拿棉花沾着酒精擦了擦脚底的口子。
刚在对面台子上,赤脚踩中了一枚尖利的石子,扎破了表皮,倒也不深。
窗帘漏了条缝,蒋西池往外瞥了一眼。
红桶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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荞花巷的清晨,自小贩的吆喝声中开始。
蒋西池嘴里咬着半根油条,踩着自行车到了桥头,往推车卖馒头的摊前扫了一眼,慢慢停了车,两脚撑在地上。
方萤穿了件灰色的衬衫,仍是长袖。衬衫明显大了,但下摆在腰上了个结,显得很别致。
一头乱发,睡得跟鸡窝一样。
方萤似是觉察到了,回过头来,打了个呵欠,“蒋西池。”
蒋西池低头咬一口油条,含糊应道:“早。”
他微妙觉得,经过昨天那鬼使神差的“护桶行动”,方萤已经把他划归到她的那一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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