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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离别

作品: 胭脂醉 |作者:水合 |分类:幻想奇缘 |更新:09-26 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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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轻凤“出宫”之后,李涵便觉得粉黛三千的深宫中,只剩下了自己孤寂一人。

然而他无暇感受寂寞,便已全心投入了筹备多时的锄奸大计中。

三年前,王守澄引荐的郑注治好了他的急病,至今已官升行军司马,权势熏灼,成了王守澄的左膀右臂。

为了剪除王守澄势力,李涵密令侍御史李款带头弹劾郑注,十日之间,连上数十份弹劾奏章。王守澄见情势不妙,将郑注隐匿于右军之中,李涵授意左军中尉韦元素诈称有疾,诱郑注前往行辕医治,伺机将其杖杀。

李涵满心期待韦元素一举成功,不料这日用罢晚膳,他忽然感到腹痛如绞,瞬间汗如雨下。李涵立刻招来王内侍,脸色苍白地咬牙道:“晚膳被人动了手脚,速去拿问尚食女官……”

不待说完,他呼吸一滞,往地上呕了一滩黑血,在王内侍眼前陷入昏迷,人事不省。

王内侍大惊失色,火速叫来太医,哪知太医诊脉之后,竟得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王公公,圣上是近日积劳成疾,又引发了卒中之症。”

“你是睁着眼说瞎话吗?”王内侍气得面如金纸,指着外殿御榻的方向质问,“卒中会呕血?圣上吐的血还没擦净呢!”

“那血迹卑职已用银针验过,里面并没有毒,应是旧疾的淤血。”太医低着头,不敢看盛怒的王内侍,“为今之计,当请郑司马前来为圣上诊治,卑职伏乞……”

“滚!”王内侍一声爆喝,打断了太医的话,“没本事治就去死,玩这种为虎作伥的把戏,你们对得起圣上吗?!”

“王公公息怒,请恕卑职无能,”所有太医一起跪在地上,唯唯诺诺求饶,却始终不敢改口,“伏乞王公公速去延请郑司马,事不宜迟,还请王公公三思,勿以私怨延误郑司马救治圣上。”

“私怨?呵呵……好一个私怨!”王内侍浑身颤抖,眼中浮起一层泪花。

眼看着圣上就要如愿以偿,哪知王守澄已经手眼通天,原来圣上竟孤立无援至此!第一次意识到这绝望的真相,王内侍不寒而栗,此刻他独自面对众人逼迫,若再不肯就范,一旦天子丧命,就是他万劫不复的死期。

万念俱灰,不过如此。许久之后,王内侍长叹一声,面无人色地松了口:“来人啊……去请郑司马。”

众人早等着他这句话,当即有人冲出去报信,不消片刻便带回了消息:“郑司马已随王中尉入宫,这就快到太和殿了。”

王内侍冷笑一声,将一帮为虎作伥的太医全都赶了出去,独自留在李涵身边,淌着眼泪叹息:“陛下……天道不公,卑职无能。”

须臾,王守澄领着郑注踏入太和殿,佯装愤怒地质问王内侍:“王福荃!你这老贼是怎么伺候圣上的!竟使圣上积劳成疾,又犯了风疾!”

“呵呵,”王内侍毫无惧色地瞪着王守澄,冷笑道,“我一条贱命,死不足惜,你要拿就尽管拿去。倒是圣上病情耽误不得,你有这闲工夫和我磨叽,还不赶紧让你那医中圣手替圣上诊脉!”

此时胜券在握,王守澄懒得理会王福荃,径自对郑注使了一个眼色。郑注微微一笑,放下随身的药箱,从箱中取出了一套金针。

“王福荃,麻烦你出宫回避一下,别打扰郑司马行医。”王守澄趾高气扬地抬了抬下巴,示意王内侍离开。

“我要留在这里。”王内侍警惕地盯着他们。

“好啊,横竖急的又不是我们,”王守澄冷笑一声,赤裸裸地威胁道,“你不肯走,我们就陪你在这儿耗着,反正眼下只有我们三个人,你阻扰郑司马施救的事,回头你一张嘴可说不清。”

“你……”王内侍气得浑身发抖,两眼赤红,却只能无可奈何地退出了太和殿。

须臾,除了躺在龙榻上的李涵,殿中只剩下王守澄和郑注两个人。二人相视一笑,王守澄恶狠狠道:“下针仔细点,只要吊着他一条命就行,别让他醒过来。”

“放心吧,我有数。”郑注满口答应,随即坐上龙榻外沿,拨开了李涵头顶浓密的黑发,准备施针。

就在细如牛毛的金针即将扎入李涵颅内时,一道赤红色的长影冲破窗棂,箭一般窜入了内殿,在穿过九重宝帐的瞬间化作人身,在郑注和王守澄猝不及防间,一掌打晕了王守澄。

变故发生在眨眼之间,背对着锦帐的王守澄晕倒在地,连袭击自己的是谁都没看到。而郑注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他下意识地收起金针,扭头想看个究竟,却被眼前冲自己龇牙示威的怪脸吓丢了魂。

“鬼……鬼……”他结结巴巴开口,刚要大声叫喊,就被一只利爪扼住了脖子。

已到唇边的叫喊被生生咽回肚子里,郑注两股战战,被迫直视着眼前的怪物——这怪物长着黄鼠狼的脑袋,身体却像一个瘦小的女人,长着尖锐指甲的手掌力大无穷,一只手轻轻松松就将他拎得双脚离地。

那怪物双目精光四射,杀气腾腾地盯着他,压着嗓子吐出两个字:“救他。”

“好,好,大仙饶命……”郑注吓得涕泗横流,哆哆嗦嗦地答应,“我知道怎么救他,求……求大仙先放手。”

那怪物沉默片刻,终于放开了郑注。他立刻手脚并用地爬到药箱边,从箱中一堆瓶瓶罐罐里翻出了一只药瓶,将瓶中药丸倒了一颗在手里,跌跌撞撞地跑到榻边喂李涵服下。

施救过程中,他始终能感觉到背后胶着的视线,不由一边行动一边解释:“圣上是中了毒,但并不致命,服了解药很快就能醒过来。大,大仙……我也是被逼的,要不是王守澄拿我的父母妻儿威胁我,我哪敢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求大仙明察……”

“他逼你,你就做了吗?”

“对对对,”郑注不住点头,忽然觉得这话也有点不对,赶紧又抽了自己两耳光,跪在地上磕头,“我也是被鬼迷了心窍,大仙饶命啊!”

“你先住手,”那怪物不耐烦地打断郑注,慢悠悠走到他面前,“既然你是个为虎作伥的小人,我也不指望你幡然悔悟,只要你知道,如果你还想活命就只有一条路——弃暗投明,效忠圣上。”

“是,是,我都听大仙的……”郑注话音未落又被怪物瞪了一眼,吓得他浑身哆嗦,“我,我明白了,我都听圣上的!”

一人一怪就这样在殿中对话,画面分外诡异,就在这时,龙榻那里忽然传来李涵虚弱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人身黄鼠狼脑袋的怪物立刻浑身一颤,像做了错事被人发现一般,转身欲逃,却被李涵叫住:“黄大仙……是你吧?”

那怪物生生顿住脚步,低下了头,片刻之后摇身一变,化作一只腰身细长的黄鼬,乖乖爬上了李涵的龙榻。

李涵微微一笑,强撑着坐起身,将那黄鼬笼在自己怀里,冷眼扫过躺在地上的王守澄,最终落在郑注身上。

郑注不等李涵开口,主动磕了三个响头,跪在地上表忠心:“陛下,臣罪该万死,只求陛下宽仁,让罪臣将功赎罪!”

“哦?”李涵不动声色,手指顺着黄鼬的背毛缓缓抚摸,“你打算如何将功赎罪?”

“罪臣知道陛下想除掉王守澄,不,是铲除全部阉党!”郑注讨好地回答,“罪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好,”李涵颌首,对郑注使了个眼色,“你这就杀了他,证明给我看。”

郑注迟疑地看了王守澄一眼,思索片刻,伏在地上对李涵道:“陛下请听罪臣一言。不是罪臣畏死推托,只是王守澄军权在握,此刻杀了这厮,若引得军中哗变,反倒得不偿失。不如徐徐图之,架空了这厮的兵权,再寻个由头光明正大地赐死。罪臣身边还有个可靠的人才,名叫李仲言,陛下可以重用。”

李涵听了他的话,沉吟片刻,冷笑着反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陛下怀里这只黄大仙,罪臣哪怕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欺君,”郑注瞄了一眼正在李涵怀里卖萌的黄鼬,谄媚地奉承,“今日有幸目睹神仙,才知道什么叫真命天子,得道多助!罪臣恭喜陛下!”

这下不仅李涵齿冷,连身为黄鼬的轻凤都被肉麻得一激灵。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家伙,还真是不要脸!

李涵问清楚了自己中毒的始末,思索片刻后,决定接受郑注的投诚。他命令郑注唤来王内侍,又交代了几句后续事项,才恩准郑注背着昏迷的王守澄返回神策军北衙。

王内侍本已万念俱灰,没想到顷刻间柳暗花明,化险为夷,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在得知是黄大仙护驾后,对着它连连打躬作揖:“多谢黄大仙,多谢黄大仙!”

“你快去备些鲜肉来,也好让我报恩。”李涵笑着吩咐王内侍,在目送他离去后,低头轻轻捏了一下黄鼬毛茸茸的小脸,“没想到你竟真是一只黄大仙,要我如何谢你才好……”

轻凤当仁不让,立刻在李涵怀里人立起来,亲昵地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她到底还是怕李涵嫌弃,不敢触碰他的嘴唇。

李涵微微吃了一惊,睁大眼注视着面前色眯眯的黄鼬,哭笑不得:“你……”

轻凤知道自己有点过分了,立刻蜷起身子窝在李涵怀里,怕被他撵走。许久之后,她感觉到李涵的手轻轻落在自己脊背上,顿时一阵心悸,黑黑的小眼睛愉悦得半眯起来。

他的掌心是那样温暖,让轻凤既安心又陶醉,同时深深后怕——幸亏及时赶到,如果自己迟来一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本以为去终南山探望飞鸾不会出什么岔子,哪知还是失策了。哼,若非害怕触犯杀孽,她恨不得现在就杀掉那两个无法无天的坏蛋!

看来在李涵成功化解死劫之前,她必须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

郑注自那一晚倒戈之后,编造出李涵被一只人身黄鼠狼脑袋的怪物解救,而自己拼死才救出王守澄的谎言,成功搪塞了曾亲眼见过这种怪物的王守澄。从此郑注暗暗为李涵效力,故意将李仲言引荐给王守澄。

王守澄不疑有他,以李仲言善讲《周易》为由,将他引荐给了李涵。不久之后,李仲言与郑注一并进宫,在延英殿秘密面圣,双双立誓效忠天子。

李仲言外貌魁梧倜傥,兼具才辩谋略,让李涵十分欣赏。于是在此人第二年除了母孝后,李涵便任命他为四门助教,赐绯衣、鱼袋,加以重用。

李仲言也不负李涵深望,与郑注一起为他出谋划策,以铲除阉党为己任。二人携手同心,与李涵朝夕计议,成了天子面前的红人。外人只当郑注和李仲言是依靠王守澄发迹,却不知他们与李涵另有所谋。

转眼到了太和九年,李仲言改名为李训,官升兵部郎中,而郑注已官至太仆卿。李涵在李训和郑注的建议下,提拔了右领军将军仇士良,任命他为左神策中尉,用以分散王守澄的军权。仇士良也是当年拥立李涵的功臣之一,这些年深受王守澄打压,一直与他不和。

为此王守澄十分不悦,李涵便以明升暗降之计,任命王守澄为左、右神策观军容使,彻底架空了他的军权。

李涵步步为营,视朝堂为生死场,在成功卸去王守澄兵权时,这一年已近孟冬十月。眼看时机成熟,李涵索性一鼓作气,命宫使往王守澄的宅第赐了一杯毒酒。

当领旨的宫使离开延英殿后,李涵低头抚摸着膝上的黄鼬,轻声笑道:“黄大仙,今天你也会保佑我吧?”

轻凤在他膝上仰起脑袋,笃定地点了点头——自从李涵中毒那日起,两年来她一直陪着李涵,须臾不离左右。对于居心叵测的郑注来说,她的存在即是巨大的威慑,令他绝不敢对李涵起异心。

李涵同样也意识到了这点,时常袖着轻凤前往延英殿,与郑注和李训议事时,就将她抱在膝上抚摸。若不是轻凤一靠近紫宸殿就要逃跑,只怕李涵早就带着她上朝了。

此刻轻凤胸有成竹地对李涵点了头,转念一想,又怕王守澄老奸巨猾,万一被他绝处逢生,对李涵可是大大的不利。

两年前李涵被王守澄下毒,事后尚食女官和太医们皆被追责严惩,然而至今想来,轻凤仍是耿耿于怀,心有余悸。

王守澄一个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少心腹和眼线,而这些人又在大明宫里沆瀣一气,交织成天罗地网。

何况她头顶还悬着一只警钟,那就是飞鸾曾经预言的死劫——李涵最多只剩十年阳寿。距离当年已经过去了六年时间,也就是说往后这四年里,任何风吹草动都不容小觑,又何况杀王守澄这样的大事?

这样一想,就算轻凤再贪恋李涵的怀抱,她也坐不住了。

轻凤倏然跳下李涵膝头,在他惊异的目光下,头也不回地向王守澄的宅第跑去。

果然在靠近神策军北衙时,她灵敏的鼻子就闻见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赐毒哪里会流那么多血?只怕她还是低估了那个死太监!轻凤心中暗暗叫糟,越跑越快,如一道火影般窜进王守澄宅中,就看见空荡荡的大堂里,前来赐毒的宫使已经倒在了血泊中,被人一刀毙命。

天,那死太监竟敢刀斩宫使!看来他真的打算垂死挣扎,与李涵拼个鱼死网破了!

轻凤顿时心急如焚,在大堂四处嗅了半天,熟悉了一下王守澄的气味,便开始借助法力寻找他的踪迹。

在浓浓血腥味的干扰下,轻凤好不容易才捕捉到了一丝王守澄的气息。她立刻追踪着那丝若有似无的气味,跑了好一会儿才惊觉方向不对——那老贼竟然没有逃向宫外,而是曲折地进了大明宫内苑。

轻凤心中大惊,意识到王守澄多半是去找李涵,立刻吸了吸鼻子,改为寻找李涵——她必须赶在王守澄之前找到他。

凭着气味,轻凤很快就判断李涵已经离开了延英殿,顿时心下稍安——李涵不在延英殿,那就多半是回了太和殿,相比自己,王守澄找到李涵可没那么容易,何况寝宫内外侍卫极多,总不能个个都被王守澄收买。

轻凤一边想一边跑到太和殿,不料却扑了个空。

她瞬间有点发慌,再度运用法术寻找,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李涵他……竟然在紫兰殿吗?为什么会这样?

轻凤一颗心砰砰直跳,却来不及多想,飞速跑向紫兰殿。

自轻凤被贬以来,紫兰殿已被空置了许久,如今寂寥蒙尘,蛛网垂梁,轻凤是怎么也想不通李涵为什么要去那里。她心中七上八下,一口气跑到紫兰殿,一眼就看见殿门虚掩,而殿外别说是王内侍了,连伴驾的随从都不见一个。

轻凤立刻从虚掩的门缝窜进大殿,喘着气四顾寻找,直到看见李涵独自站在内殿的背影,才稍稍放下一颗心。

然而不等她松上一口气,一道人影忽然从内殿阴暗的角落里窜出来,直直扑向李涵。轻凤立刻一跃而起,腾空变回人身,同时施出力字诀,尖锐的指甲深深插入偷袭者的脊背,用力一抓。

伴随分筋错骨的撕裂声,一道惨叫骤然响起。

李涵在听见背后响起脚步声时就已转身,所以亲眼目睹了变故的过程——当王守澄手执匕首向他扑来时,变出人身的黄大仙半道杀出,尖锐的利爪瞬间撕开了王守澄的脊背,紧跟着两脚一蹬,将他踩倒在地上。

因这致命的一踩,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受了重伤的王守澄顷刻间呜呼哀哉。

飞溅的鲜血沾上李涵的衣袍,令他往后退了一步,尽力镇静地望着眼前满脸鲜血的黄大仙。他知道王守澄意图行刺,是黄大仙救了自己,可毕竟人妖殊途,面对如此血腥的一幕,他不可能若无其事。

然而就在他目光游移,从黄大仙尖锐的指甲扫到它露在衣袖外的手腕时,李涵心神一凛,全身血液在电光石火间逆行,冲得他额角青筋突突猛跳,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事出突然,让陛下受惊了。”轻凤刻意用压低的嗓音安慰李涵,两只脚还踩在王守澄皮开肉绽的脊背上,因为重量,使得断裂的脊骨向下凹陷成一个浅坑。猩红的鲜血沾湿了她的凤头履——这双鞋还是她两年前离宫时穿的那一双,不仅如此,她身上的衣服也是当年的旧衣。自从不能再以凡人的面目接近李涵,轻凤早已忘却寒暑,无视衣妆。

所以此刻,在李涵惊异的目光下,她低着头蜷成一团,总觉得有点自卑。曾几何时,她每天都要扑上厚厚一层宫粉,抹匀了蔷薇胭脂、香蜜唇脂,才肯见他呢。

轻凤想着想着就有点伤心,再加上杀人的罪恶感,以及自损修为带来的灵力衰减、头晕目眩……种种痛楚让她动弹不得,只能垂头丧气地蹲在原地,抱着双膝瑟瑟发抖。

出山多年,她到底还是杀了人、沾了血,成了一只背负杀孽的邪妖。但是为了李涵,她一点也不后悔,甚至内心深处有道声音在悄悄埋怨:早知如此,不如当初就替他手刃敌人,一劳永逸,又何苦忍受这数年的分离?

轻凤自怨自艾地埋着头,内心百转千回,犹如一团乱麻。

然而就在她六神无主,恍恍惚惚时,李涵却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上前,弯腰执起了她的一只手。还在发抖的轻凤顿时一僵,待要挣扎,却听见李涵呼吸紊乱地急促开口:“别变回去!”

轻凤被他这么一吼,立刻就不敢动了。

李涵紧紧抓着她鲜血淋漓、指甲尖利的手,五指无法自控地颤动着,却始终不肯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不要变,不要变回去……”他一遍遍重复着这么一句话,从急语变成低喃,语调越来越哀伤。

他的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定定看着那绕在腕间的一根长命缕,急促喘息了许久,直到颅内的抽痛渐渐平复,才闭上眼长舒一口气:“我已经认出你了,轻凤……”

这轻轻的一句话让轻凤浑身一僵,随即又开始发抖,并且幅度越来越剧烈。

“陛……陛下……”这一刻她无地自容,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因被李涵识破而心神大乱,恨不得有条地缝可钻。

李涵却无视她的窘迫,执意将她从王守澄血肉模糊的脊背上抱起来,借着昏暗的光线将她细细端详:“我都已经认出了你,还不肯变回来吗?”

怀中轻盈纤细的身躯猛然一震,跟着便卸掉了全部的气力,软软靠在李涵怀里,毛茸茸的脑袋逐渐变得青丝委地,而长发下更是露出了一张清秀精致的榛子小脸。那小脸上还沾着凝固的血点,眼神仓皇惊怯,表情写满了紧张:“陛下……”

李涵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内心百感、口中千言,都被万丈相思舂碾着,最后只化作一声释然的感慨:“真的是你……”

轻凤还窝在李涵怀中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的,借着青丝遮挡心虚地偷觑他,小声嗫嚅:“陛下怎么会认出我?”

“你还戴着我送你的长命缕呢。”

只这一句话,便让轻凤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滑出了眼眶。

李涵望着她无声垂泪的模样,忽然觉得无论她是否身为妖精,或者她长久以来的欺骗,都已经变得无关紧要。此刻他只是紧紧抱着她,如重获至宝一般,爱不释手,亲密无间。

“别哭了,”他低头吻着她不停流泪的眼角,从软语安慰到低声哄劝,最后变成没好气地揶揄,“你这无法无天的小妖精……快别哭了,听没听见?”

这虚张声势的呵斥语气,带足了往日的戏谑亲昵,仿佛时光倒流,让轻凤终于收住眼泪,抽抽搭搭地回答:“听见了……”

“听见了就好,我有话问你。”李涵抱着她走了几步,避开血迹,也不顾满地积尘,就随意席地而坐,搂着她问,“你是黄鼬精?”

嗯?以前不知情的时候还尊人家一声“黄大仙”呢,怎么如今倒改口了?轻凤抽噎了一下,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那胡婕妤呢?也是黄鼬精?”

“她是狐狸精。”轻凤低声否认。

“为什么进宫来?”李涵问完又想了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们本来是属于我皇兄的。”

“因为他爱打夜狐啊,我和飞鸾是骊山的妖精,专程出山惑主的。”轻凤简单道出来龙去脉,又补充了一句,“哪知道才第一晚,他就被宦官给杀了。”

“所以玉玺本来就在你这里?”

“嗯,我藏了三年,然后找机会送你了。”

“所以永道士也知道你是妖精?”

“他什么不知道呀?”轻凤吸吸鼻子。

“那飞鸾的死呢?她是真死吗?”

轻凤心虚地瞄了李涵一眼,摇了摇头:“她没死。她爱上了一个民间的书生,珠胎暗结,所以我从永道士那里讨到一味假死药,帮她脱身离宫。”

“难怪你当时不许任何人查验她的尸身。”以往一桩桩怪事都有了解释,李涵问到最后,已是浅笑着与轻凤对视,轻声诱她说出自己想听的话,“那你呢?后来为什么不走,哪怕没有男欢女爱,做一只黄鼬也要陪在我身边?”

自从与李涵相认后,轻凤的脸一直涨得通红,此时被他一问,双颊越发火烫起来:“我……我自然是因为离不开陛下。”

“你啊……”李涵叹息一声,与轻凤额头相抵,心中因她离去而荒芜的一块地方,已被各种情绪淹没——为蹉跎了漫长的时光而哀伤,为久别后还能重逢而庆幸,也为她竟是妖异之身而忐忑,“难怪当年你说过,你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原来竟是如此……”

“陛下,”轻凤伸出双手拥抱住李涵,在他耳边喃喃道,“如今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我也就不瞒你了,当年我并非故意要干政弄权,而是飞鸾曾算出你有死劫,阳寿至多十年,我关心则乱,结果好心办了坏事。事到如今……还剩下四年时间,所以陛下,请一定将我留在你身边,我想守护你度过死劫。”

“死劫?”李涵面色一沉,心中转喜为忧,蹙眉思索了片刻,才无奈地苦笑一声,“还有四年时间吗?老天待我不薄……”

“是最多四年,随时有可能提前发生,飞鸾的卜算并不精准。”轻凤忧惧地望着李涵,有点弄不明白他的态度,“陛下,你难道不害怕吗?”

“害怕?”李涵低下头,深深看了轻凤一眼,“过去也许会。怕天不假年,壮志难酬;怕出师未捷身先死;怕背水一战,而你是我的牵挂。如今,反倒不怕了。”

轻凤望着李涵越来越明亮的双眼,被他目光中强烈的情绪感染,忍不住微微一颤,轻轻唤了他一声:“陛下?”

李涵伸手抚摸轻凤温暖的脸颊,只觉得心中柔情流淌,如置身融融春光:“我不怕了,还有四年时间,足够了。”

“怎么会够?”轻凤立刻惊慌地摇摇头,“只有四年,我们怎么办?”

李涵沉默下来,紧紧抱着轻凤,许久之后才问:“你们妖精的寿数,是多少?”

“不知道,”轻凤老实回答,“如果不作死的话,认真修炼成仙,可以与天地同寿。”

“那四年的确是太短了,”李涵苦笑一声,凝视着轻凤青春正盛的脸,嗓音不禁变得有些黯哑,“可哪怕我生年满百,对你来说,也不过是白驹过隙。你是一只游戏红尘的妖精,我很庆幸遇见你,可我还有自己的志向——为了江山社稷,我愿意赌上性命,九死不悔,换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轻凤听着李涵对自己剖白心迹,眼底慢慢浮起一层泪光,她懂得他的心,正因为懂得,才分外难舍:“陛下,你不用说了,我明白。”

“那就别让我有遗憾,”李涵贴在她耳边低语,喉中哽咽了一下,压下心头那份满溢的苦涩,“就好好陪我这一程。”

轻凤眼底不断打转的泪花,因他这句诀别般的话,瞬间滑下脸颊。

片时之后,紫兰殿被后知后觉赶来的神策军包围,化作黄鼬的轻凤被李涵笼在袖中,秘密带回了太和殿。

铲除王守澄的快慰,加上久别重逢后的喜悦,让阔别数年的一对有情人如两簇焦渴的火,一挨擦在一起便化作燎原之势,将冷清许久的太和殿又变成了春风旖旎的温柔乡。

一晌贪欢,轻凤窝在李涵怀中陷入沉睡,浑然不知李涵正睁着双眼,目光在夜色里静静描绘着她朦胧的轮廓。

此刻李涵毫无睡意,脑中不断回想着轻凤告诉自己的话,总觉得有些地方想不透,想等她醒来问个清楚,却又直觉不该问她。

沉吟良久之后,李涵索性起身穿衣,走出太和殿。

孟冬清晨寒意袭人,天边刚露出一抹鱼肚白,守夜的王内侍正在侧殿中打盹儿,朦胧中忽然感觉到有人靠近,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就看见李涵正站在自己面前:“陛下?您怎么过来了?”

昨夜圣上不要自己陪侍,早早就寝,王内侍就已经觉得有点古怪,现下也不敢多问。

“我有点事要见一个人,华阳观的永道士,你应该还记得吧?去替我召他进宫。”李涵低声吩咐王内侍,又叮嘱他,“你且秘密行事,快去快回,人带来以后,让他到延英殿见我。”

“是。”尽管一头雾水,王内侍还是唯唯诺诺地领命,悄然出宫去替李涵传旨。

王内侍办事从不拖泥带水,所以当李涵从紫宸殿退朝时,永道士已经安安分分地坐在延英殿里喝茶了。他一大早就被王内侍从被窝里拖起来,原本是满肚子的火气,奈何李涵贵为天子,他再不服也只能憋着。

“前头两个,哪个不是俯首帖耳地来见我?偏生这一位,惹不起……”永道士不满地咕哝着,有滋有味地喝完一杯御贡的阳羡茶,才算消了点火气。

李涵恰在此时驾临延英殿,主动与永道士寒暄道:“永道长,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贫道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永道士连忙起身拜见李涵,见礼后才微笑着回答,“贫道还是老样子,一直在华阳观中炼丹修道,顺便为陛下祈福。”

李涵在御榻上落座,待到王内侍奉茶后退出延英殿,才正色对永道士开口:“永道长,你可知欺君之罪,非同小可?”

永道士一听此言,当即花容失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向李涵请罪:“贫道罪该万死,求陛下开恩……”话虽如此,他却在心里暗暗吐苦水:逢场作戏,好累。

“道长快请起,”李涵忙请永道士起身,好言安抚他,“今日我请道长入宫,自然不是为了问罪,道长一向料事如神,应当已经知道我的心思。”

“贫道愚钝,”永道士假惺惺地客气了一声,便也不再与李涵绕弯子,“既蒙陛下召见,贫道便斗胆猜一猜,陛下是为了黄昭仪的事吧?”

自从褫夺轻凤的封号以来,李涵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过“黄昭仪”这个称呼,此刻乍然听见,令他怔忡了一下才回过神:“对,正是为了她。”

永道士眯着眼缓缓笑起来,脸上亦浮现一抹温柔之色:“陛下如果有什么疑惑,尽管问吧,贫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说我四年后有死劫,是不是真的?”李涵面色平静地问出第一个问题。

“的确是真的。”永道士点点头。

“那么她呢?”李涵来不及为自己忧虑,问出心中最在意的问题,“她一定要陪着我,是否会被我拖累?”

永道士听到这个问题,倒有点钦佩李涵对轻凤的情意,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才据实回答:“她已经被你拖累了。”

李涵闻言一惊,疑惑地问永道士:“此话怎讲?”

“对妖精来说,伤人性命,是极大的罪过,”永道士满脸惋惜地对李涵说,“凡人作恶,有官收;妖精作恶,有天收。官吏尚可欺,老天岂可骗?她如今修为大损,只是瞒着你罢了。”

李涵听完永道士的话,沉默了许久,才哑声开口:“我明白了,多谢道长提点。”

永道士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打量李涵,却见他只是漠然坐在御榻上,目光黯淡无神,似乎刚刚的答案给了他很大的打击。

殿中一时鸦雀无声,沉寂得有些令人窒息,喜欢热闹的永道士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听见李涵突兀地开口:“胡婕妤服下你的假死药离宫时,怀有身孕?”

嗯?这皇帝的话题跳得好快。永道士有点适应不来,糊里糊涂地回答:“嗯,是啊,不过这药对孕妇无碍,如今她孩子都已经开蒙读书了。”

李涵想问的显然不是这个,他顿了顿,才追问:“胡婕妤能为凡人生育,缘何……”

“哦,哦!”永道士终于反应过来,不禁笑道,“胡婕妤曾向西王母求过生子药,不然也是没法孕育孩子的,将来她要为此侍奉西王母三百年呢。”

“她……”李涵吃了一惊,回想起印象中总是怯懦羞涩的飞鸾,不由失神地感慨,“真没想到,她也会如此痴情。”

“黄昭仪又何尝不是呢?”永道士无奈地一笑,十分艳羡地看着李涵,缓缓道,“她曾对贫道说过一句话:‘不痴不傻,不做妖精。’”

“不痴不傻,不做妖精……”借着永道士的口,李涵听到了这句无比真挚的话,就仿佛轻凤亲口在他耳边告白,一瞬间悸动到连手指都微微发颤,许久之后才蓦然一笑,“没错,这是她。”

这般敢爱敢恨、矢志不渝的自白,只能是她。

李涵眨了眨酸涩的双眼,抑住渐渐从眼底泛上来的泪光,长吁了一口气,望着永道士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他日我身陷险境,无暇自顾时,能否将她托付给你?”

他问出这句话时,语气无比认真,目光里蕴满了宿命的哀伤。永道士深深凝视着李涵,终是一声轻叹,点了点头。

短暂的密谈匆匆结束,当李涵回到太和殿时,疲倦的轻凤还在沉睡——灵力大损加上彻夜纵欲,简直去了她半条命。

李涵无声地穿过九重宝帐,走到龙榻边坐下,微笑着凝视她恬静的睡颜,忍不住伸出手指,指尖在她红润的脸颊上流连。

不痴不傻,不做妖精……心里轻轻落下一声叹息,他在轻凤身边和衣躺下,伸手将她拥入怀中,目光在昏暗光线中隐隐闪烁。

真是一只执拗难缠的小妖。哪怕为了她,他也必须尽快出手了。

一梦沉酣,轻凤过了晌午才悠悠醒来,却发现李涵竟难得没有埋首于政事,而是紧闭双眼搂着自己,呼吸声从容绵长,似乎正在闭目养神。

“陛下?”她轻轻唤了李涵一声,忍不住在他怀中扭动起来。

李涵立刻睁开眼睛,笑着在她颊上偷了一记香,宠溺地问:“睡醒了?”

“嗯,”轻凤亲密地依偎在李涵怀中,桃腮如醉,明眸如星,“陛下今天不忙吗?”

“忙,”李涵又将轻凤搂紧了些,笑道,“除了忙,还要陪你。”

“陛下!”轻凤惊喜不已,刚想搂着李涵撒娇一番,却听见李涵在自己耳边轻轻唤了一声“轻凤”。她瞬间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李涵,有点害怕眼前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他那么轻易就接受了她的身份,并且比以往更加亲昵,就好像她身为妖异,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反倒消弭了他的后顾之忧。

“既然你是妖精,又何必拘泥人间礼数?”李涵捏了一下轻凤怔愣的脸蛋,低声哄她,“今后不妨直呼名讳,也叫叫我的名字吧。”

“李……李涵。”轻凤脸颊烧得通红,以往床笫间狎昵时才会念彼此的名字,如今要她挂在嘴上,还真是让人羞得慌。

“若是我能生于民间,与你做对平凡夫妻,该有多好……”温存缱绻之际,李涵由衷感念,却被色迷心窍的轻凤傻乎乎纠正。

“不呀,人家可是为了妖媚惑主,才遇见你的……”

李涵闻言一怔,下一刻才无奈地笑叹:“好一个妖媚惑主,祸水红颜……”

夜静春梦长,误入红尘识阮郎,不知人世如风烛,来著霞衣侍玉皇。

当又一个缠绵良夜将尽,王内侍悄然走进太和殿,用铜箸拨旺了炉中炭火,又往香炉里添了些香料,在听见宝帐深处传来的喁喁私语时,无奈地摇了摇头,暗自嗟叹:“妖孽……亡国妖孽啊……”

身为天子近侍,他成了唯一知晓轻凤秘密的人。如今圣上被一只妖精迷惑,夜夜春宵这件事,他实在参不透是福是祸,然而圣上近来容光焕发、英气逼人,却又是不争的事实……思及此处,王内侍目光一动,心中惊疑之余,又有满满的感喟。

罢了,既然圣上喜欢……那就顺其自然吧。

王内侍轻轻钩起一重复一重的锦帐,直到隔着最后一层罗帐,才笑着催促帐中人:“大仙娘娘……该放人了罢?”

龙榻里传来嘤咛一声,紧跟着一只玉手拨开罗帐,露出昏暗中相依相偎的两个人。只见帐内被翻红浪、锦衣流光,才泄了一线春色,便已靡丽得令人目眩。

“陛下,该早朝啦。”轻凤慵懒地嘟哝了一声,随后望着李涵起身梳洗,由王内侍伺候着穿衣戴冠,不禁幽怨地问,“你真的不要我帮你吗?”

近来李涵天天和她腻歪在一起,除了暖床,根本不让她做别的事!唔,虽然暖床也是件美差啦,可她留在宫中是为了助他匡扶天下的呀,为何坦承了一切,她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李涵长身玉立地站在帐外,由王内侍掖好衣袍,系上玉带,侧过脸望着轻凤一笑:“我岂是依托裙带的无能之辈?”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轻凤不甘心地撇撇嘴,还想争辩,却又被李涵三言两语打发了去。

她望着李涵离去的背影,心中百思不得其解——李涵对她的态度实在太奇怪了,她明明当着他的面轻松杀掉了王守澄,就像一柄锋利的宝剑出鞘,为什么他却一点重用她的心思都没有?不应该呀……

轻凤怎么都想不通,索性化为原形,跑进延英殿潜伏起来,在李涵退朝后偷听他和李训的谈话。她听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郑注已在两天前出任凤翔节度使,与李涵约定到任后选拔亲兵数百人,等到王守澄离京下葬那天,由李训奏请中尉以下的宦官都出京送葬,由郑注出兵护丧,借机围剿阉党,将他们一网打尽。

轻凤觉得这个计划胜算很大,便兴高采烈地跑回太和殿,盘算着等过一会儿李涵回来以后,她要主动请缨,亲自出马助他一臂之力。

转眼到了巳时,李涵回到太和殿,陪轻凤一起用朝食。自从知道了轻凤的身份,李涵便在饮食上投其所好,所以今天尚食局送来的是酥炸禾花雀,并一道粳米和兔肉炖的“卯羹”。

美食当前,轻凤嘴里狼吞虎咽,一双黑眼珠却不安分地滴溜打转,不停瞅着李涵傻笑。

李涵被她看得十分不自在,只好停箸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嗯……我说了你别怪我多事啊,”轻凤手拈着一只禾花雀,一边啃一边说,“等围剿阉党那天,我去替你杀了仇士良吧?那日他留守京中,只怕是个祸胎。”

“不必。”李涵板着脸打断她,没好气地说,“此事无需你插手,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还有,以后不许去延英殿偷听。”

“李涵……”轻凤嘟着油嘴撒娇,却被李涵瞪了一眼,只好悻悻咕哝,“我也是想帮你嘛。”

“不劳费心。”李涵毫不领情,用帛巾抵着轻凤的嘴唇不住搓揉,将她粉嫩的小嘴擦得越发娇红,“你就安生待在这太和殿里,休要胡闹,听见没有?”

“我怎么会是胡闹?”轻凤不甘心地望着李涵,想挤两滴眼泪打动他,奈何气氛实在太好,让她连假哭都装不来,“我也是为你担心呀。”

“既然为我担心,就替我祈福吧,这才是你这妖精该做的事。”李涵捏了捏轻凤的鼻子。

轻凤捂着酸疼的鼻尖,喃喃抱怨:“我是妖精,又不是道士。”语毕却心中一动,想起了永道士——永道士一向料事如神,既然李涵执意不肯要她帮忙,她又实在担心,这事是不是应该去问问他?

轻凤想着想着,双眉便渐渐蹙起,回忆永道士见自己最后一面时说的那些话,便觉得此时去找他深为不妥。

轻凤苦着脸暗自发愁,正在毫无头绪时,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了飞鸾。

“哎呀!我怎么忘了还有她呢!”轻凤猛拍了一下大腿,在李涵讶然不解的目光下,笑眯眯地对他保证,“放心吧,我会乖乖听话,好好为你祈福的!”

一旦想起飞鸾也有卜算之能,急性子的轻凤便再也坐不住了,她借口祈福,请李涵恩准自己跑一趟终南山宗圣宫,顺便与飞鸾叙叙旧。

李涵只担心轻凤伤人性命,听说她要去终南山,纵然不舍也还是点头同意,只叮嘱她快去快回。

轻凤欣然从命,许诺两天之内一定回来,便打算即刻动身。哪知李涵竟命令王内侍安排了一匹千里马,让轻凤化作黄鼬藏在箱笼里,由骑手快马加鞭将她送到终南山。

“哪有这样的……”轻凤简直哭笑不得,却只能配合李涵,装作自己是被他特意“放生”的黄大仙,在骑手抵达终南山之后,才跳出箱笼,大摇大摆地钻进了山林。

如今飞鸾与李玉溪隐居在终南山中,双宿双飞,逍遥物外,日子过得是无比滋润。当轻凤循着气味找到他们的时候,飞鸾正坐在湖边晒太阳,托着下巴看李玉溪钓鱼。

“姐姐!”飞鸾乍然见到轻凤,喜出望外,立刻飞奔上前一把抱住她,亲热地蹭来蹭去,“你可算来看我啦!”

“知道你在这里过的好,我何必来打搅?”轻凤瞄了一眼拎着鱼向她们走来的李玉溪,笑着与飞鸾分开,摇了摇她的手,“我这次来,是有重要的事拜托你。”

飞鸾隐居已久,不知道自己还能帮姐姐做什么,眨巴着眼睛问:“姐姐需要我做什么事?”

“大概就在这个月,李涵要做一件大事,我有点担心,你也知道他有死劫嘛,”轻凤与飞鸾边走边说,一路向她倾吐自己的烦恼,倒完一箩筐的话才道明来意,“所以我想麻烦你算一算,李涵在这件事上能否成功。”

“唔,姐姐你也知道我能力有限,只能卜算亲眼所见。”飞鸾为难地皱起眉,想了想才道,“要不我陪姐姐回一趟长安吧,只要能见到李涵,事情就好办了。”

说话间,三人回到了飞鸾与李玉溪隐居修道的茅屋,李玉溪殷勤地将轻凤请进屋中,忙着去烧水煮茶,让飞鸾陪着轻凤继续说话。

飞鸾坐在榻上,拿起针线笸箩,熟练地替孩子缝补小衫,一张桃心小脸上漾着幸福的柔光:“还有一个时辰大郎就放学啦,他许久没见到你了,等会儿一定会很高兴。”

“瞧这衣衫的大小,他一定长高了不少,”轻凤羡慕地望着飞鸾,想到自己坎坷的情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真羡慕你呀,我与李涵不知何时才能有孩子呢……”

“姐姐想要娃娃,随时可以呀,”飞鸾忽然抬头对轻凤一笑,伸手在针线笸箩里翻了翻,掏出一只碧玉胆瓶递给轻凤,“姐姐,这个你就收下吧。”

“生子丹?”轻凤认出了这只瓶子,很想要又觉得过意不去,咬着唇嗫嚅,“这一颗丹药就要你百多年光阴,我哪里好意思……”

“姐姐何必说这样的客气话,和喜欢的人儿孙满堂难道不好吗?”飞鸾一边说,一边冲她眨了眨眼睛,不料下一刻忽然动作一顿,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

“你怎么了?”轻凤看出她神色有异,不禁紧张地问,“我脸上有什么吗?”

“姐姐,对不起,”飞鸾变得结结巴巴,慌张地对轻凤说,“我刚刚是想看一下你的子孙运的,可是没想到……”

“你看出了什么!”轻凤等不及飞鸾把话说完,急切地追问。

“离别,即将到来的离别。”飞鸾双眸中闪动着绿光,哀伤地望着轻凤,“姐姐,这可怎么办才好?”

轻凤听了飞鸾的答案,心中空落落一片茫然,愣了许久才失神地低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就在两只小妖方寸大乱时,煮好茶的李玉溪走进屋来,刚要坐下为她们分茶,却被她俩花容失色的脸吓了一跳:“你们这是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还是飞鸾先回过神来,急忙对李玉溪道:“夫君,事关重大,我想陪姐姐去一趟长安。”

“好,只是你们要赶五十里路,不如吃顿饭再走?”李玉溪隐约感觉到事态紧急,不敢多问,只想为她们尽点力,“我去脍鱼片,你先收拾收拾要带的干粮行李。”

“来不及啦,我和姐姐这就上路,夫君你照顾好大郎。”飞鸾摇摇头,二话不说便和轻凤一同下山,直奔长安而去。

两只小妖忐忑不安地从终南山跑到长安城,还没抵达大明宫,飞鸾就已经紧张地叫住了轻凤:“姐姐,我一路已经看出好些人会有血光之灾,只怕近期真的要出大变故。”

轻凤一颗心沉到谷底,立刻加快了脚步:“我们先进宫再说。”

巍巍大明宫中,两只小妖幻回人形,隐身绕过前朝三殿,在跑到中书省时,飞鸾倏然停住脚步,双眸中闪过一道绿光,随后静默了许久。轻凤见她满脸凝重,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焦急地唤她:“飞鸾?飞鸾?你看出什么了?”

飞鸾回过神,浑身瑟瑟发抖地退后一步,惶惶对轻凤说:“姐姐,你设法劝住李涵吧……这里,这里不日会有一场大祸,我心里好难受。”

轻凤一颗心坠入谷底,望着从不打诳语的飞鸾,几乎是不抱希望地问:“会死很多人吗?”

飞鸾无声地点点头。

轻凤目光一黯,空洞的双眼望了飞鸾许久,泪水才缓缓涌出眼眶:“我该如何劝住他呢?他对我说愿意赌上性命,九死不悔的时候,眼神是那么明亮执着……”

“姐姐,”飞鸾无措地上前抱住轻凤,在她耳边低喃,“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我脑筋太笨,实在想不出什么好主意……也许这个,可以帮上忙。”

说罢她松开轻凤,从袖中掏出一只碧玉胆瓶,捧在手心送给她:“也许一个孩子,可以让他心生牵挂。”

轻凤怔怔接过药瓶,发红的眼珠目不转睛望着飞鸾,蓦然抽泣出声:“谢谢,谢谢你,飞鸾……”

这一天,夜寒霜降,美人来兮。

当四更的烛泪将要滴尽,李涵独自坐在昏暗的烛光里,缓缓闭上疲劳酸涩的双眼。忽然一点窸窣声响起,他心念一动,喜悦地睁开眼,就看见大殿里一道窈窕的身影,正亭亭玉立在自己面前。

他不禁微微一笑,像害怕打碎梦境一般,小声问:“回来了?”

下一刻,还带着寒意的娇躯就如一道轻风入怀,翩然扑进他的怀里:“我回来了……李涵。”

“这么快就祈完福了?”李涵瞧着怀中人娇俏的模样,故意揶揄她,“只怕并不专心。”

“哪有!”轻凤果然不满地抬头,撅起嘴来娇嗔,“我很专心,但更想你。”

这句话让李涵满意地笑了,搂着轻凤低下头,以吻封缄她一贯爱说的那些卖乖话。

此时此刻,幽殿深深,耳鬓厮磨的一双人,渐渐沉醉在春意融融的温柔乡中。

轻凤黝黑的眼珠里藏着一个秘密。她在亲吻李涵时迷离地半睁开眼睛,痴痴盯住他蛾翅般紧闭的长睫,心中激荡着一股无怨无悔的勇气。

婉转呻吟间,她感觉到蓬勃的热力汇于自己的天灵,随后蔓延过她的四肢百骸,滚烫地涌入她的丹田。这股奇异的灼热随着李涵一路点火,将她推上从未登临过的高峰,牵出了前所未有的悸动情潮。

在回到太和殿之前,她吞下了生子灵丹。

李涵觉得身下人今夜有些不同,似乎比以往更火热,更决绝,像要拼尽一生似的,几乎令他难以招架,唯有倾力奉陪,恨不能将她的妩媚攫取一空。

九重帐里,春水潋滟,轻凤星眸如醉,带着小小的得意在李涵耳边低声道:“庆成节我没送你像样的贺礼,今夜补上。”

李涵侧着身子支颐打量她,暧昧笑道:“卿卿这份大礼,生辰那天不是送过了吗?”

“我不是说这个啦,”轻凤羞赧地抢白,凝视着李涵,将手悄悄移上小腹,“我说过飞鸾当年假死离宫,你还记得吧?”

“记得啊。”李涵懒散回答。

“当年她服下了永道长的假死药,百日醉。”轻凤一边说,一边从落在榻下的衣裳中摸出一只白瓷瓜棱瓶,郑重递到李涵面前,“这一瓶里装的是千日醉,服之可沉睡千日,我将它送给你。”

此言一出,帐中原本旖旎的气氛瞬间消散。李涵静静看着轻凤掌中小巧的瓷瓶,好一会儿才抬起眼,漠然问:“你要我也假死离宫?”

“李涵,陛下,求你服下它吧,我不能再等了。”轻凤苦苦哀求李涵,泫然欲泣地说,“你有死劫这件事,多年来一直悬在我心上,飞鸾算出宫中很快会有大难,我希望你能全身而退,陛下,我不会骗你的。”

“她算出宫中会有大难?”李涵神色一凛,问轻凤,“她到底是如何说的?”

“她说到时候在这大明宫里,会死很多人。”

“会死很多人?”李涵沉吟片刻,又问,“死的是哪一边的人?我会死吗?”

轻凤目光凄楚地望着李涵,哑声回答:“哪一边她看不准,但她已经看出来……我会与你离别。”

“离别?”这答案让李涵怔愣了片刻,忍不住苦笑,“那就是要死了。”

“不,陛下,你不会死,我也不会与你分开,”轻凤再度将瓷瓶献出,想要硬塞给李涵,“只要有这千日醉,你就能与我一同远走高飞。我知道你舍不得江山社稷,可是,陛下……我,我有了你的孩子。”她咬咬牙,鼓起勇气对李涵说。

李涵瞬间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盯着轻凤,激动地问:“你有了孩子?可你明明是……”

“我服了生子丹,就在来见你之前。”轻凤双眼闪动着泪花,哽咽着哀求李涵,“陛下,你一定要为了家国安危,就放弃我的爱吗?难道你不想和我还有孩子在一起,远离红尘、逍遥物外吗?”

李涵听了轻凤诱人的提议,凝视着她哀伤的双眼,却终是摇了摇头:“我到底是一国君主,就算已走到末路,也不能离弃我的家国。只是今后却要辛苦你了……你这就走吧,带着我们的孩子去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安安稳稳过这一生。”

“不,我不走,”轻凤决然拒绝,目光坚定地望着李涵,“今天要么你假死离开,要么我也不出宫,待他日你浴血剿逆时,哪怕粉身碎骨我也会护你周全,如果你失败,我和孩子也不会偷生!”

李涵静静听着她这番慷慨的宣言,目光里闪动着错愕、无奈、怜惜,而更多是情到深处的动容:“你啊,真是又痴又傻。”

“不痴不傻,不做妖精。”轻凤傲然一笑,泪眼朦胧地回答,字字掷地有声。

李涵凝视着轻凤,沉默许久之后,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向轻凤伸出手去:“罢了,把千日醉给我吧。”

轻凤惊喜地睁大眼,半信半疑地求证:“陛下,你,你这是答应我了?”

“不答应你,还能怎么办?”小巧的白瓷瓶在指间泛动着温润的光泽,李涵低头拔开瓶塞,一股醉人心脾的茉莉花香立刻逸散而出,“谁叫你这份深情,让我无以为报……”

说罢他将瓶口凑到唇边,仰头一饮而尽,随后低下头,深情地注视着轻凤。

“陛下,谢谢你。”轻凤喜极而泣,依偎在李涵怀中,却被他挑起下巴,轻轻落下一吻。

这一吻带着浓郁的茉莉花香,让轻凤晕陶陶地闭上眼,随着李涵辗转的双唇,不自觉地张开了嘴唇。然而下一瞬,一股芳馨液体注入她的口中,让她遽然瞪大眼,想要推开李涵,却被他一只手按住后脑,紧紧桎梏在怀中。

极度惊骇之中,她甚至忘了施出力字诀,就那么毫不设防地被他强吻,将千日醉尽数反哺给了她。慌乱中轻凤想吐出千日醉,李涵的舌尖却强而有力地抵住了她的舌根,直到那芳香的液体全数滑下喉咙。

“咳咳,为什么?为什么!”轻凤挣扎出李涵的怀抱,惊惶而绝望地质问他。

李涵望着她哭花的小脸,微微笑道:“因为你这份深情,让我无以为报。”

曾几时三生有幸,换你一世倾心。

情深至此,无以为报。

他这一句话让轻凤心如刀割,偏又从最疼痛的伤口里绽放出绚烂的花朵。她的身体软软瘫倒在李涵怀里,虽然试图挣扎,却根本动弹不得。轻凤知道这是千日醉发作了,对即将到来的千日沉睡,她惊惧万分,如濒死的人试图挣扎求生一般,望着李涵求救:“陛下,我该怎么办?”

李涵搂着轻凤,紧紧握住她的一只手,十指交缠间,在她耳边轻声叮嘱:“等你醒来,好好抚养我们的孩子。”

“那你呢……你……怎么办?”轻凤绝望地靠在李涵怀中,舌头越来越迟钝,只有泪珠不断自眼角连串滑落。

“你说过至迟还有四年光阴,我会尽力熬过死劫,等你醒来。若实在不行……就下一世吧,”李涵抱紧轻凤,万般不舍堵在心口,最后只化作一记轻吻,缓缓印上她的额头,“下一世你若愿意,我用一生陪你。”

“你是天子……是星君下凡……”轻凤满脸泪水,沉重的眼皮渐渐低垂,在彻底陷入沉睡前,微弱地吐出最后一句话,“我们……没有下一世。”

“轻凤!”李涵心中剧震,情急唤了她一声,却只能看着她沉沉睡去。

原来,竟没有下一世吗?

他一意孤行,自欺欺人地奢望来生,岂知与她的缘分只有这短短一世。眼下,只怕就是永别。

李涵眼底渐渐浮上一层泪光,怅然失神许久,直到怀中人肢体变得冰凉,这才缓缓松手,将轻凤安放在龙榻上,温柔地替她理顺鬓边青丝。

“对不起。”他凝视着轻凤,哑声道歉,眼泪不觉滴落,沾湿了伊人苍白的脸颊。

原以为可以长相厮守,可惜鹣鹣鲽鲽,却是镜花前,水月下。

终究辜负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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