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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天渐渐阴凉了下来,太阳并不复往日的毒辣,空气中都带着清爽而令人愉悦的秋日气息。
春风馆内,却无论四季,都是莺歌燕语,春色连绵。
可前面的歌声魅影,彩衣翩跹,娇声软语,却似是传不到后面这个幽静的小院来。或许,也不会有人相信,武城内最富盛名的妓馆里,还有这样清幽独立的院子。
最近花魁大赛将近,连日为楼中姑娘画像的米小媚将所有的画卷给老鸨送去后,伸了个懒腰,回到这个小院中,正要钻进自己房中,好好睡上一觉,来补偿自己的疲惫,便听到重重树影间传来的低低琴声,悠扬哀婉,漫不经心,却又暗生婉转缠绵,米小媚眼前一亮,钻进院中,只见院中凉亭,垂着纱幕,亭中隐约可见一人,正垂首抚琴,隔着轻纱,朦朦胧胧,仍可辨得此人绝代风华,不加掩饰,一点一点的从他举手投足之间泄露出来,恃才却知分寸,傲物仍晓进退。至少米小媚跟他几次见面下来,虽然知晓这人性格冷傲,却并不难相处。
自上次离开苏家之后,不得去处,身上盘缠将罄,她不得不考虑生计问题。偷书的事,经历上次苏家奇遇后,或许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几番经过书店门口,却少了勇气进去。她在七月初一悄悄去了一次玉安寺,跪在佛前,却不知有何心愿,跪了半天,望着佛祖慈祥的眉目,只道了一句,保佑她以后不要下地狱,可说完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最后,她深深一拜,恳请佛祖能好好保佑苏桦,哦,不对,是整个苏家。
有次做恶梦,她梦到那个在树影下安然笑着的身影,突然决绝的离她而去,剃度出家,对红尘绝不留念,她就那样哭醒了。可醒来后,才又觉得自己并不很想念他,这才觉得,或许是自私,她习惯性的保护自己,大概是因为自小从师父口中听到的情爱故事,都没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她才由心底不大相信爱情,稍微喜欢上的,受了挫折,认定苏桦不可能喜欢上自己,就马上逃开。从那个噩梦让她哭醒来说,如果说穿了,是不是就是怕到时候被苏桦抛弃,自己受伤较重,所以才……
悄悄鄙视了自己一下,藏起全部心思,米小媚若无其事的轻轻一弯唇角,在芭蕉叶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琴曲还在源源不断的传出,米小媚看着亭中稍稍埋首,认真弄琴的人,青蓝色的衣服,出尘的气质,她曾惊为天人,却叹息他的身世。据她所知,他是春风馆的老板,大概曾经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身世,即使是现在也算是身在风尘。
她现在在春风馆,全是因为当初在街头,一个富家公子掉了钱袋,硬说是她偷的,她轻功过人,却在逃跑时,一时不慎,脚上的扭伤复发,刚好武城那天下了雨,淋着雨跛足回到寄居的破庙就发起了烧,迷迷糊糊晕了过去,醒过来时便已身在此处,打听清楚是春风馆后,米小媚大惊,差点以为自己又一次在晕过去后被卖入了妓馆。
幸好伺候的丫鬟安抚她,只说是被老板收留。
而隔了两三天,她便以这般神秘的方式见了传说中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春风馆老板。交谈中,他得知她会画画后,便让她留下来为馆中的欲参加花魁大赛的姑娘绘制画像送去参赛。米小媚虽然很不喜欢妓馆这种欺压女性的地方,但为了生计,无处可去的她还是呆在了这里。幸好这里幽静,她平时也见不到前面的黑暗境况。那些美貌多才的女子,那些欢情薄,一夜别的故事,和那些女子多舛的命运,也让替她们画像的米小媚终是知道,她算是幸运的。当听到有被自己的丈夫卖入勾栏的,米小媚就恨自己力量太过单薄,若是当初的媚术门还在,定能将这些苦难的女子救出去,而现在,仅凭她一人之力又能做到什么呢?
但其实,米小媚在这里呆的久,也渐渐想明白了一些事,她能救她们出去又怎样呢?也改变不了男尊女卑的事实,改变不了女子就是男人附属品的观念。不光是男人该打该骂,而如果女人只知逆来顺受不知反抗,让人同情的同时,不由也觉得可恨。
可要让她劝说,给这些女人灌输一种该反抗叛逃的思想,又不知从何入手……只觉得这种观念已经根深蒂固,无法逆转。若是媚术门重建,倒能给这些女子一个安身之所,现在,她根本没把握劝服这些毫无反抗意识的女人们,离开这个能给她们安身之所的春风馆。
米小媚抬眼看向眼前的春风馆老板,却微微一惊,不知何时,曲声已停,她可以感觉到一双幽幽深深的瞳,隔着纱帘,正落在自己身上。在那一瞬,米小媚觉得这眼神,绝对不像是一个历经过什么坎坷身世的人有的。可待她再仔细看去,却一无所获。
她笑了笑:“有心事?今天的琴曲稍微沉重了些。”
亭中响起一个稍显粗糙,如被砂石磨过的声音:“米姑娘说笑了,在下能有什么心事,倒是米姑娘走神了,不知为何?
米小媚第一次听到这隔着纱幕仍可依稀辨得出绝世容颜的美男子这般难听的声音时也是觉得难过,可几次见下来,她便早已经习惯了。
摇了摇头:“这样说来,我可不可以说因为公子的琴曲太过沉重,而让我想起了一些往事呢?”
“哦?”冰冷的一声疑问。
米小媚点了点头:“是呀,刚刚恍惚间,我甚至把公子你当作了一位故人。”
手再微微拨动琴弦,弦端微颤,震出徘徊曲折的音韵:“什么故人能让米姑娘在刚刚那曲子里想起?”
“与曲子无关。”言尽于此,米小媚不肯再谈。她隐约觉得,刚刚那个眼神,恍惚之间,竟让她有了莫名的熟悉之感。
“姑娘不愿多说便罢了,”此人显然也十分善解人意,从米小媚的言语之间听出了不情愿,又问:“几日不见,米姑娘过的怎样?”
米小媚笑了笑:“这几天很累,帮春风馆赶画稿,几乎崩溃,不过可以见着许多千娇百媚、性情风姿俱不相同的美人,倒也算是补偿,日子过的也算充实。”
“看来米姑娘是惜美之人。”那嗓子说出来的话,句句如在粗石上擦过,听不出喜怒。
米小媚点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以这样用么?”
又是拨响了一根琴弦,清音不绝:“自然可以,倒是忘了米姑娘是画师,珍惜世间之美理所应当。”
“画师谈不上,幸得公子收留,小媚那不能见人的一点画技,才勉强找到了用武之地,也多亏公子,才让小媚找到了避身之所,只是姑娘们的画已经全部完成,小媚的脚伤也已痊愈,正想找公子告辞,既然公子今日在此,那小媚不妨趁机……”
手掌一翻,按在琴上,弦音顿绝,那双幽深的瞳又复是凝在了米小媚身上,深邃而冷冽,隔着这纱幕和十余步的距离,米小媚仍是觉得背上忽然而下的冷汗,黏的难受。
一惊之下,米小媚自是住了口,可却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怎会引起这位几次相处下来,完全摸不到他任何感情的人这么强烈的反应。
只听一阵哑然的轻笑:“米姑娘离开了这里又欲往哪里去呢?”
“不知道。”米小媚摇了摇头,“处处无家,处处皆是家。”
“那为何不可把春风馆当作你的家?”淡淡的反讽。
米小媚轻叹,坦白:“春风馆不像是能作为家的地方。”
“这样直白,对于主人家是否不太尊重?”缓慢而粗粝的声音,
米小媚似是有些感受到了“不好意思,我只是道出了心中所想罢了。”
“因为没有所谓的自由?”仍然是轻嘲。
“你怎么知道?”米小媚有些诧异,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能看出她心中所想。
“那你能找到养活你的方法么?这次若不是我救你,如果你真正被卖入妓院,你认为你还有所谓的自由来追求么?”声音中终是带上了明显的怒意。
米小媚也是被激怒了,她有她喜欢的生活方式,由不得别人勉强:“追求自由并不是全部,这里的氛围我不喜欢,太过沉闷压抑,时时刻刻都会让我觉得我是个无用之人,是处在更低地位的女人,而知道这样的一种状况,却没有办法反抗,没有办法扭转,你又可知那是种怎样的感受?”深呼吸几下,望向帘中之人,她突然觉得自己这火发的跟他的怒气一般莫名其妙,深呼吸几下,缓下心神,米小媚道,“公子的救命之恩,小媚感激在心,至于生存之道,上次小媚有心事在身,才会一时不慎,险些丧命,现在小媚已放下过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请公子不用担心。”
“过往?放下了么……”喃喃的念了一遍后,又复冷声道,“若是在下以报救命之恩为由,强求米姑娘留下,米姑娘会否暂时留在春风馆?”
米小媚讶然看向帘中,眉目间色彩几加变化,最终一弯唇角:“如果是这样,小媚自当留下,救命之恩不得不报,虽然不知道小媚留下能报什么恩德,小媚也会遵恩公的意思,留在这里,这是江湖道义,小媚不是不讲理的人。”
“恩公?”声音一缓,带着不浓不淡的讽意,“如果我强留你下来,米姑娘口中叫恩公,心中怕是对我怨恨无比吧。”
米小媚蹙眉,她不觉得对他有什么好隐瞒心中想法的地方,她是连他的真面目也未曾见过,那二人甚至都不算真正的相识相交,微微一笑:“如果公子不说出理由而让小媚一直迷惘的话,怕是会的。现在不会,以后也会慢慢而生,而取代小媚心中对公子救命之恩的感怀。”
“这样么?”帘幕中的声音竟似是传出了轻微的笑意,“米姑娘先回房休息吧,这件事以后再说。”
以后?以后该拖到什么时候?米小媚知道,自己算是暂时被扣在了这里,缓缓叹了口气,米小媚不知道自己这次如果用翻墙的招数离开又算是什么。春风馆是武城第一大妓馆,很多达官贵人都喜爱到这边来找乐子,因此春风馆埋了不少暗卫,无论白天深夜都是戒备森严,要她跑,还真得寻方法。
琴音复又响起,和着那暗哑粗糙的声线:“米姑娘如果想要翻墙逃走的话恐怕不划算,毕竟春风馆中的暗卫,不比一般,要是抓住了米姑娘却把米姑娘当作了该在前面伺候的,我又恰巧不在,那老鸨管不了暗卫……”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在得到你的放行令之前,我不会轻举妄动的,”米小媚截住了他的话,“如果公子有闲的时候,不妨去找郎中看看嗓子,自己的身体,要多加爱护才是。”
说完就施施然往房边走去。
抚琴的手在听到她说爱护嗓子的时候微微一滞,帘中的人,唇边漾开了一抹笑意,不就是讽刺他话太多么,米小媚……
就在这时,从院子门口突然传来了绝不该有的喧哗,正要回到廊下的米小媚便不由也停住了脚步,只听一个尚处在变声期的男声响在院墙边上:“我偏要往这边走,不许拦着!”
“王公子,那边真的不能去呀。”老鸨相劝的声音。
怒到极点的声音:“大胆!本公子你也敢拦?”
又是一个稍微成熟点的男声响起:“王公子,那边是春风馆老板的住处,绝对不许任何人靠近的。”
“老板住处又怎样?本公子偏是要去一探!”脚步声越发逼近,米小媚暗道,这人派头倒是真的很大。
运功时带动的风声响起,随后便是草叶被惊动的窸窸窣窣,米小媚暗自揣测,怕是传说中的暗卫出来了。
“大家勿动,切勿乱动!”那个稍微成熟点的男声说道。
琴声一停,米小媚不禁回望亭中,现在一片宁静之下,倒是让米小媚想着,这个稍微成熟的男声有些熟悉,不过是谁……她一时之间倒是想不起来。
亭中的春风馆老板粗粗的质问声响起:“怎么回事?”
那老鸨忙道:“惊动了老板,是贱妾之罪,罪该万死。”
低沉粗哑的声音再复响起,几乎一字一句:“我问的是发生了什么事?”
米小媚再次看向亭中,不料亭中之人倒是颇有几分威信,若是被质问的是她,也保不准会惊破胆子,那老鸨如此畏惧倒也正常。
老鸨颤颤的说:“是这位公子,他不管不顾,硬是往这边冲来……”
“后院侍卫全部减三月工钱,至于你……”
那老鸨忙道:“贱妾有罪,半年不敢领月钱……”
“你便是春风馆老板?”那少年的声音响在墙外。
“春风馆老板正是在下,请公子恕在下从不见外客,公子还是请回吧。”
不屑的轻哼响起:“我还当会是什么绝妙人物,但听这声音,却实在让我失望。”
米小媚抿了抿唇,绝妙的人物是的,可是这声音……倒是真不敢让人恭维。
琴声复响,亭中之人声音悠闲却冷然:“让公子失望实乃在下罪过,不过请公子立即离开春风馆……”
“哼!笑话,这焰国有哪里我不能去?我倒要看看你这老板究竟是怎样一个怪人,敢对本公子指手画脚!”
米小媚正想笑,听这话倒真是有派头!
暗器破空之声响起,伴着那少年的声音:“苏钦,你来收拾这外面。”
米小媚差点被呛到,苏……苏钦?
还未来得及反应,一把扇子抵在下巴上,米小媚被迫对上了一双浅褐色的眸子,伴随着满是揶揄和不屑的声音响起:“原来春风馆的老板是个还没及笄的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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